我见过很多爱诉苦的女人,有的是习惯性的喋喋不休,有的是在特定的人物环境中流露真情,也有的只是对知己密友倾吐衷曲。可我不,我几乎不对任何人诉说痛苦,甚至包栝我自己。
我是个很倔强很要强的女孩。这种倔强和要强绝不是表现在口锋的锐利处世的固执和表情的高傲上,而是深藏在平和谈泊的面容下,深藏在心里。折射到外表上就成了对苦难不动声色的掩饰和包装。记得上小学时,午饭后我总是洗好碗扫过地干过许多必须得干的家务活后才能去学校,要是有人问:“你在家干什么?”我就会伸展腰肢显出惬意无比的神情说:“在家睡午觉呀!学校太吵入。”——现在想来这似乎是一种虚荣和虚伪,可当时我确实朦胧而坚定地有这样一个意愿:不让别人知道我的辛酸和苦难。欢乐可以与人分享,痛苦却只能自己承担。
于是,深更半夜捧着课本温习预习,第二天和同学一起玩乐却把作业完成得轻松而出色,彻夜不眠地读书记笔记写稿子,看到朝思暮想的文章发表了时却满不在乎地对人说:“胡写着玩呢”。因经济拮据只好在每月的零花钱里挪来挤去地买双新鞋,却宣称是妈妈给买的;分明是呕心沥血写成的文章,获奖之后却调侃自己说:“我运气不错。”……于是,在人们的印象中我成了个幸运无比的女孩子:聪明伶俐又有才气,又娇又宠又惹人爱怜,干什么都成功做什么都顺利。常有人盯着我厚大的耳垂开玩笑道:“这丫头真是命好!”
听到这些话,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一丝淡淡的自豪和满足,却又夹杂着一股浓浓的孤凄和冷寂。可我知道我不能申辩,因为人们好像一般只注重自己的血汗和泪水,对别人的不易则很少去细心体味、费神和思量。
上了师范学校之后,这种性格演化到了极致。上午还因自己亲手组建的文学社被迫解散而嚎啕大哭,下午却为同学一句俏皮话而开怀大笑;昨夜被人当众无理羞辱而神情沮丧,今晨却在操场上若无其事地吟诗唱歌;刚给对自己颇有成见而蓄意寻衅的班主任写了长长的违心的检查,又拉着同桌去礼堂学跳集体舞……人们都说我少年不知愁滋味,是典型的乐天派,谁又知道我把那些阴暗的事情如何密封在了记忆深处!我深深明白:这些小事除了自己,没有人能够替你记住替你收藏,于是就装作不经意地为自己的心灵作了巨细无漏的记录。不,我绝不是死记那些陈仇旧怨的狭隘者,我只是想属实地保留一个历程——一颗年轻的心灵在风霜雨雪中成长的历程。
每每回忆起这些情节时,心中总是隐隐作痛。可我对自己说:永不言痛,永不。
再后来就是父母的病逝,好友的遭劫,失恋的咸涩,亲情的隔离,流浪的酸楚,求学的艰辛……面对自己的痛苦,我越来越无话可说。如果朋友们是喜悦的,我何必要他们也去忧伤?如果他们是悲哀的,我又怎能再给他们加上一份优伤?如果他们是不喜不悲的,我又如何忍心用自己的忧伤去打破他们难得的平静与安宁?
于是,我就习惯了对伤痕沉默,父母的音容笑貌在午夜婉转梦回,醒来自己擦拭泪水;对好友的刻骨思恋和怀念,自己悄悄抚平;那场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在内心默默酝酿成酒,醉了自己也碎了自己;数年的寄人篱下劳苦奔波变形成了感伤而忧郁的文字还原给了丰厚的生活和广漠的世界……于是,就写了两句诗来注释自己:我之所以总是面对阳光而立/是因为我不愿让你看到我身后的阴影。
但是,我习惯倾听别人的苦难,因为将心比心,我明白:苦难是一种可怕的虫子;如果不挖出去,会把人心咬噬出血。你见过这样一种苹果吗?外表红润可爱气色极佳,可一打开,内核却是腐烂的。我不希望别人是那种人,因为我就是那种人啊。
我没有深究过自己为什么会永不言痛,好像不仅仅是因为性格的关系。也许是怕人怜悯怕人同情,也许是想作强者,也许是潜意识中想让别人认为我幸运顺利,从而去苛求我,然后在外力的逼迫下让自己成为一个高水准的优秀的人……不过,无论如何,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如果将来我有了爱人,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他,丝毫也不保留。因为,这个世界上我只有和他才是同舟共济患难一生的最亲密的人,我的痛,也只有他才能消化和分担。
有时,走在入流如织的大街上,看着穿着爱心T 恤衫的少男少女,仰望着广场上空描画着“L O V E ”字样的氢气球,欣赏着橱窗里五颜六色的生日钟和祝福卡,听着李玲玉杨钰莹软绵绵甜腻腻的歌曲,心里就会默默地想:这个世界是越来越粉红越来越温馨了,在这看似越来越完美的世界上,是否还有同我一样永不言痛的人呢?如果有,他们又在哪里呢?如果读到我这篇文章,他们又会如何想呢?
一天晩上,我和一位朋友同赴一场宴会。我先到她家等她化妆。她把苜饰一件件地搭配着夜礼服给我看,我发现她的苜饰盒里有一枚十分精美的钻戒,她一直未动。
“为什么不试试这个?”我问。
“不,我不戴这个。”她笑道,“一般不戴。”
“太贵重?”
她摇摇头。
“是你爱人给你买的第一件礼物?”我笑道,想起了太多太多关于爱情信物的故事模式。
她点点头。“还因为,我不知道这枚钻石戒指的真假。”她微微地笑着,轻轻地说。
接着,她给我讲起了这枚钻戒的故事——
“那时我们认识不久,我对他的背景几乎一无所知,就爱上了他。他也爱上了我。定情之后,他说要送我一件礼物,于是一天早上,我收到了这枚钻石戒指。我很喜欢这枚戒指,就常戴着,从没有考虑过它的真假问题。可是我慢慢地发现,许多人对它十分感兴趣,常常询问我是真是假。我答不出来,就只好敷衍过去。也许他平常的穿着打扮和我含糊的态度为大家提供了判断依据,于是人们都不约而同地认为这是一枚假钻戒。然而等到我们结婚了,孩子都长到三岁之后,他们忽然都转变了看法。”
“为什么?”
“因为他们知道了我爱人出身于一个经商世家。”朋友苦笑道,“当初他选择我,他父母都不同意,他是瞒着父母悄悄和我结婚的。”
我默默地看着这枚钻戒:“你真的现在还不知道它是真是假吗?”
“不知道。”
“干嘛不问问他?”
“为什么要问?是真是假又有什么关系呢?”朋友说,“再说,我也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张口去问。我甚至觉得这个问题一旦提出,这枚钻戒无论真假就一钱不值了。”
我端详着这枚不知是真是假的钻戒,不知该说些什么。是的,它是真是假又有什么关系呢?这枚戒指是她爱人在贫困时为爱情而献出的礼物,那么即使是假的,也必是真的。“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亦真。”爱情的表达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我们不是珠宝鉴定商,我们只是爱着和被爱着的平凡女人,仅有爱情就足以为我们增辉,让我们幸福。
我抚摸着这枚晶莹光洁的钻戒,它在灯光下显得更加光芒璀璨,仿佛能够透析尘世间所有的风霜与泥土。我终于明白了朋友为什么不轻易戴它。因为这不是一颗亦真亦假的钻石,而是一颗恒温的心。一颗心,怎么可以用作装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