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喜欢《圣经》里对信徒那种常见的比喻:羔羊。
人类是一大群小小的羔羊。在不可逆转的走向和流程中,却又赋予每个羔羊以特别的生存意义。
黛青的天空,阴沉的乌云,荒坡、石头。在鞭儿轻轻重重地挥打之中,我慢慢前行。
我是一只沉默的羔羊,是走在羊群最边缘的羔羊,是不时远眺和不时回首的羔羊,是用眼睛倾听用耳朵去寻找用心灵去歌唱用嘴唇去思考的羔羊。
我渴望大片肥美的草地和玉带般蜿蜒娟秀的河流。我渴望高山上纯洁的冰雪和厂袤的牧场,我甚至渴望山口擎起的海市蜃楼。
谁能阻止我的渴望?
没有人。
不知何时,我记住了一首不知名的哭嫁歌:
娘啊
我是一根青钢炭啊不会
折来不会弯啊要折要弯
除非得断啊娘啊
我是一口生水锅啊不会
伸来不会缩啊要伸要缩
除非得破啊
起句“娘啊”哀长而凄凉,带着一种其实毫无对象的倾吐和感叹。中间的叙述和比喻平静而忧伤,蕴含着女人特有的冷酷的无奈和清醒的断肠。也许正因为此,每每想起这首歌,我就有一种后补一段的欲望。
娘啊
我是一只小羔羊啊走过
雪来踏过霜啊走雪踏雪
寻草场啊
很小的时候,曾有人给我算过命,说我鼠生子夜正当时,又是九月,正好半夜跑出来偷粮食吃,是一辈子不愁生计的人。母亲为此深感欣慰,谓我命好。二十多年来,我一直深刻地记着这个命。
什么是我的命?
四壁萧然,满墙孤影,素烛映案,一卷在握。有时静静地写些东西,写字的声音像耗子在悄悄啮噬。有时谈淡地翻几页书,翻动书页的声响也似夜鼠在穿行。有时我面对自己,什么也不做,只默思追想,昏昏然脑行千里,意纵万年,也不知虑的是什么。然终须如此,终须如此啊。
走是我的命。夜是我的命。
一个无星无月、阴云密布的夜晚,我去城外散步。那时正是暮春时分,麦苗正在窜青,油菜花巳经开始谢了,小杨树叶毛茸茸的,散发着一种清甜之气。风微微地吹着,并不料峭。我缓缓地走着,想象着田野里的层次和背景,忍不住想起几句诗:一只青杏站在枝头/涩涩的眼神牵连春秋/水衫箭袖鬓丝芳柔/果园里充满了她成长的忧愁。
我在一道湿润的田埂边坐下来,随意拉扯着埂上的小草。小草很嫩,手感很好。我把它送到鼻下,深深地嗅了嗅,啊,真美。
我端详着她。看不清她的颜色。她孤伶伶地被我拈在手中。
我把她擎得很高,然后让她在我的两指间站起。以墨蓝的天空为背景,我看清了她纤秀的轮廓。
草儿。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无人知道的小精灵啊。为一只羊羔而生存,是否就是你的意义?一只羊羔为你而俯首,是否就是你的幸福?
你多像一个土生土长的女人啊。
我又想到了命。
其实我一直认为:复杂的世界到头来简单得只有两种构成;这就是八卦中的阴和阳,体现到人性上就是男和女。男人与女人互相依存又互相对应,在共同的命运中把持着各自的命运。每个男人与每个女入都在与各自的命运对话。用各自的方式。
而我是一只沉默的羔羊。
我非常想做一个好女人,以我心灵深处的母性和深情。我珍爱我琐碎的温柔和纯净的善良。我想把这一切作为一个美好的筹码,来兑付和实现本该属于我的爱和幸福。这溪水般明澈清冽的愿望让我受尽苦楚。所幸的是,我未改初衷。我饥饿,我瘦弱,我乏力,但我的嘴唇不沾血腥。
羊从来就不会吃肉饮血。她只亲近茵茵的碧草。可爱的物性高尚的物性以柔伏刚的物性。她的身体洁白如玉,她的乳液甘美如饴,她的神态亍静悠远,好像看透了所有的风景。
她鲜活的血肉滋给一代代人以情脉和灵气。她温暖的毛发包裹着那些沉重的躯体熬过寒冬。于是上帝以最博大的胸襟纳之入怀,并慈爱地低语:羔羊。
芳草无边,羔羊无数。每一个纯正的灵魂都能得到芬芳的粮食——这是应该得到的,也是必能得到的。爱是永恒的忍耐。我们得到的爱和付出的爱都在寂寞的忍耐中。
谁举起鞭儿?鞭儿只应当卫护羊群。羊群在黑影下默默地走,寻找草地、河流和湖泊。
如果有一只羔羊举起头,定定地看着你,不叫喊,不举步,她就那样卑微而坚定地站在原处,审视着自己和自己之外的羔羊的命运,如果,如果真有的话,那不是我吗?
谁说不是我呢?
如果,如果真有的话。
她仍在走,沉默着。芳草。她想。她啃吻着眼中的每一株芳草。
芳草地。她又想。瞳仁里呈现出一片浅浅的绿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