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枪案除了留在公安局、检察院和法院存档的卷宗,留在这个世界上的痕迹真是越来越少了。死者康隆的家人在尽力把他从记忆里抹掉,为了消除他曾经存在的痕迹,他们卖掉了在老城区里的房子,丢弃了里面有可能引发记忆的一切物品。
“但这样仍然无济于事。住在银行分配的福利房里,康隆的父母真的就颐养天年了吗?他们现在得到的一切可都是与康隆的死有关系的啊。”
把话说这么刻薄的人是吴安平,一个成天想从身边找一些事情写写的业余作家。他一直盯着康隆被枪杀这个案件,认为案件并没有真正侦破,司法部门是把一件故意杀人案变成了罪过要小得多的过失杀人案,凶手因此重案轻判逍遥法外。这些年吴安平从起初的愤愤不平到后来对案情紧追不舍,弄了许多的假设和推想出来,这种作为要是能够让他所说的凶手绳之以法倒也好了,事情不是那么回事。司法部门是重事实重证据的,尽管他写了很多的材料给公安局和检察院,但他不是当事人也不是当事人的什么亲属,有人直接告诉他,还不如用这些材料做素材去写小说。
要不是吴安平,康隆的父母亲早就从丧子之痛中解脱出来了。吴安平不时地打电话或者跑到康家对两个老人说死去的康隆,无外乎是说康隆死得悲惨,有蹊跷,要寻找真相什么的。这无疑是往他们老两口的伤口上撒盐。不像话的是他后来居然指责康隆父母亲对冤死的儿子无动于衷。见他这样让康家不得安宁,有人站出来指责,说他是“无事痨”,一根唯恐天下不乱的搅屎棍。
康隆的弟弟康辉为了替父母摆脱这个麻烦,请吴安平去吃了酒店,他说父母亲为他哥哥的事情伤心得过了头,怕是都伤心不动了。
“你不知道,事情发生后的那两年我们是过的什么日子。”说着说着,康辉的眼泪就要淌下来。吴安平说:“真相是无底洞的底。他说他还是要去挖,直到找到真相。”
康辉没有办法,谁也没有办法,吴安平就是要找这件事情做。他说康隆曾经托过一个梦给他,说他死得很冤。
不知道有没有人相信吴安平的话,人们说到这件事的时候,想到他是一个写小说的就不说什么了。也不说他虚构。在小说以外虚构,谁都知道那就是说谎。
1.杀人犯归来
过失枪杀康隆的罗维戈被判了七年有期徒刑。罗维戈刑满的时候,吴安平是这么说的,时间过得真快,一眨眼康隆都冤死了八年。好像只有他还记着康隆似的。
罗维戈劳改释放后,母亲让他到深圳住了半年,他舅舅在那里做生意发了大财。罗维戈当然不是到改革最前沿的深圳去考察,而是去享受了一番花天酒地的生活,或者说是在那里做了某些方面的补课。从深圳回来的罗维戈第一件事就是找吴安平,把他约到小县城里最好的一家咖啡厅。他们以前是相识的。
吴安平在接到罗维戈约他的电话后,认真地想了想,罗维戈这么做的动机是什么。他还是赴约了。到了咖啡厅,见到早已等着的罗维戈,他第一句话竟是“我是不喝咖啡的”。罗维戈笑了笑说:“我陪你一道喝红茶。”他介绍这里的红茶很地道,不再与吴安平商量,让服务生来一壶,在里面加两片柠檬。
泡着袋装红茶的茶壶和两只杯子端上来时,罗维戈把话往正题上说了:“我去了康隆家,去认罪,去给他父母亲磕了头。请他们饶恕我。”
吴安平打断他的话:“有这么简单?他们会原谅……不……饶恕你?”
罗维戈说:“他们什么话也不说,陪我站了一会儿。最后康辉让我走的,他是康隆的弟弟。他说,你走吧,不要再来了。”
“康隆的死真的是一场意外!我想对所有的人说,康隆是我的朋友,好朋友!我怎么会要他的命呢?我想知道他父母是怎么想的,现在看来那是不可能了。我知道你也不相信我是失手,以为我是故意害死了康隆。你一直在盯这件事,甚至希望真相如你猜想的那样。”
停顿了一下,罗维戈说:“我想你这时候面对着我把你的想法、你的判断说出来。”
吴安平说:“你真的想这样?”
罗维戈说:“真的!”
吴安平说:“你是要在我面前再表现一下你坦然、伪装的无辜表情?”
罗维戈说:“就当作这样吧,给我一个机会。”
吴安平打量了罗维戈好一会儿。他没有想到罗维戈会这样。
“我不是警察,不好对你进行刑事侦查;我不是检察官,不好对你进行起诉;我更不是法官,不好以我认定的事实对你定罪。我只有把你写到小说里,在小说里探究案件的真相,或者说揭露你。”吴安平不急不缓地来了这么一大段,意在打乱罗维戈的阵脚。
2.与真相有关的小说
罗维戈找到那本《长江文学》并没有费什么事,帮他找刊物的同学毛定岗说,注册一个用户,在收费的期刊网站上也能够看到。毛定岗是在图书馆里帮他复印了这篇小说的。
小说的标题叫《哈姆雷特的独白》,利用了“生存还是毁灭”这句经典台词,拆分做三个故事的小标题。故事“生存”和“还是”看起来是写的其他人,而“毁灭”这一篇在罗维戈看来一定是写他的。
……
关键词:毁灭
工商银行有一位叫阚龙的经警在金库被同事枪杀了。
这样的事情发生在高沙市这样一个县级市里马上便家喻户晓,各种途径得来的消息成为人们茶余饭后丰富生活的谈资。我很快就听到了这件事的不同版本,上午在单位听到的和中午在家里老婆对我说的简直驴头不对马嘴。为了让饭桌上喋喋不休的老婆住嘴,我提醒她:“你不是公安局的,不要把街谈巷语搬到家里来。”她说:“你检察院的,你知道案情,你告诉我呀。”
我没有什么能对她讲的,一是这个案件还没有到我们检察院;二是我也从来不在家里谈工作。
晚上,我过去的老上司,警察武劲找到我家里,奇怪地开门见山地告诉我是为了银行的枪案来的。我有些敏感,他看出我在装为难的表情,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们知根知底的。
他说这个叫阚龙的经警是他的妻侄,死得太惨了,吃一颗子弹,还打在脑门上,惨不忍睹。他只是让我帮他到殡仪馆去开个后门,看一下阚龙的尸体。不是他要看,也不是阚龙的家里人看,是阚龙一个在苏州读研究生的同学要看,他们两人同学十多年,感情很深,他是从苏州赶回来的。为了见阚龙一面,他跪在阚龙的父母亲面前不起来,阚龙的父母亲只有把这件为难的事情交给他。
阚龙的遗体是刑事案件的重要物证,公安局肯定对负责保管的殡仪馆有要求,我作为司法人员介入这样的事情是不应该的。可武劲是培养过我的人,回不起他的面子,他知道我和殡仪馆的关系好。
我还是给殡仪馆孙馆长打了电话。电话那头的孙馆长以为又是我什么亲戚朋友殡葬的事,劈口问我:“时间、地点、人物?”
我说:“时间,明天早晨五点;地点,停尸间;人物,看一下冰柜里阚龙上面一层的那具遗体。”
孙馆长说:“看下面一层的那一具吧,阚龙是放在顶层的。”
我说:“你孙馆长也太精明了,我就实话实说,不是家里人看,是一个同学。”他说反正都是看,千万不能碰尸体,也不能太激动。武劲在旁边一个劲地点头,我说:“行,我保证。”
第二天,我没有陪他们去殡仪馆,由武劲带着那个同学去了。碰巧的是,省公安厅为阚龙案件派到高沙市指导侦查的痕迹专家李建军是我的同学,我还是在上午去了殡仪馆。
李建军在检验阚龙的尸体,向我挥手招呼了一下就继续俯下身子忙去了。孙馆长把我拉到一边说,早上来的人往阚龙的尸体上扑,拉都拉不住,还哭得惊天动地的。我握住他的手说,又欠了他一壶。
阚龙的相貌绝对不像短命鬼的样子。年轻、俊秀,皮肤白皙。上身着一件那年流行的槟榔色王子T恤。枪眼醒目地在脑门上,边缘有暗褐色,是血液干了后留下的。殡葬工帮助李建军将阚龙的尸体翻了个身,这样就看到后脑勺有一个比脑门上大的窟窿。李建军用尺量了一下创口,对身边高沙市刑警大队的刑警说:“确实是近距离开的枪,枪几乎顶着脑门。”看来,李建军已经看过案发现场,勘察过现场阚龙卧尸的位置以及弹头的着落点。事后我知道,这与开枪者的供述是吻合的。
晚上我陪李建军以及省厅来的另一个法医吃饭,此前他们对枪案给了个指导意见:以定误杀为宜。饭桌上还有市公安局一位分管刑侦的副局长,大家谈笑风生,没有沾一点案件的话题,我们喝了不少的酒。
公安局对枪案定性为过失杀人。阚龙的亲属有异议,他们不能接受,为此他们在找检察院表明他们的态度以后,准备到北京去上访。他们怎么也不相信这是枪走火,更不相信是开玩笑造成的。
武劲对亲戚们说:“我相信!我相信公安局的结论没有错!杀阚龙的人是他的同事,是他的朋友,你们也认识,还到家里来吃过饭。他们无冤无仇,这人根本没有杀阚龙的动机。”
武劲在公安局工作,是郊区一个派出所的副指导员,局里不会不知道他与死者阚龙的亲戚关系,找他出来做工作是有可能的。
果真,武劲对局里的结论也不能完全接受。他找到我多次陈述他的疑问,要求检察院重视案情。我只有劝他照程序来。从他的陈述中我大概知道了枪案的一些情况。
阚龙和许双格都是退役武警,退役后安排到银行工作,成为负责金库保卫的经警。那天本该阚龙当班,他女朋友硬拉他去看电影《卡桑德拉大桥》,于是他就向队长请假,与同事许双格调了班。
看完电影将女朋友送回家的阚龙见时间还早,大概晚上十点钟不到吧,就到超市买了包花生,去银行看替他代班的许双格。金库值班室是有摄像机二十四小时录像的。从事后调出的录像可以看出,阚龙从进值班室到枪响倒地三分二十四秒。
金库值班应该两个人,阚龙问另外一个人怎么不在,许双格说他到大门的传达室找开水泡方便面了。阚龙把带来的花生拆开包,两人隔着桌子对坐着,边吃花生边聊《卡桑德拉大桥》这部电影的情节。许双格似乎更热衷于美国西部片,手舞足蹈地站起来比画,他欣赏牛仔拔枪的动作。许双格的枪当时是放在桌上左手位置的,是一支54式7.62毫米手枪,他背起枪套做了几个拔枪收枪的动作,阚龙笑着摇头,可能是不欣赏他。许双格再次拔枪出来时对着阚龙的脑袋,距离枪口约1.2米。手枪击发时许双格嘴里发出模仿枪响的“砰”声,但是被真的枪响覆盖了。这一声“砰”很重要,录像机里提出的音像资料经过技术处理证实他确实有这么一声。
所有的问题在于枪怎么就响了。值班时的枪械除了遇到情况才能上膛,经过训练的持枪人在上膛后会有一个习惯地打开保险的动作,瞄准后击发前也有一个打开保险的动作。而且,用枪口对着人这是禁止的,更不用说搂扳机击发了。
许双格为什么这么做?找不出理由。但是,许双格要是想杀阚龙,他就可以利用这一点,利用人们通常在因果关系中找答案的心理。
武劲一定认为许双格有问题,觉得他是铤而走险。他说这可能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谋杀,以承担过失杀人罪为代价,掩盖其杀人的真正动机。我说许双格在案发后一直以泪洗面,并长跪在地痛不欲生。武劲说这一切都可能是伪装的,恐惧会催生他的悲哀,让他装得更像。
后来的一段时间,阚龙家的人提出对许双格使用测谎仪,说即使不能作为证据,他们也要一个明白。测谎仪的结果开脱了许双格,他被检察院以过失杀人罪提起公诉,法院判了他七年。
枪案的事情应该就这么过去了,从司法程序上来说已经结案。
发生枪案的银行在次年分来一个长得极像许双格的小伙子,他遇到了一件令他非常尴尬的事,门卫赵老头的精神病女儿见到他就发疯病,在众目睽睽下解开裤子往他身上贴,这种事发生了不止一次,造成了很不好的影响。倒霉的小伙子不得不调到一个小镇上的储蓄所去做营业员。
这件事我一点也不知道,武劲也是看了那个叫王澍的作家小说以后才知道的。
王澍是高沙市的一个省级作家,对发生在小县城里的事情有很强的捕捉能力。银行枪案、疯女孩、倒霉的营业员……作家被触发了灵感,写了部中篇推理小说演绎了枪案。
小说中“作家”在案情中找到了“许双格”枪杀“阚龙”的动机:“许双格”奸污门卫精神病女儿被“阚龙”发现。与其臭名昭著的强奸精神病人的强奸罪案发,不如杀人灭口顶一个过失杀人罪。这样起码在出狱后容易被社会接受。
“作家”找到“许双格”服刑的劳改农场,告诉他案情大白了,“许双格”说他以为事情已经过去了,他现在已经真的认为自己是过失杀了“阚龙”,说再做一次测谎还是这样。“作家”告诉他录了音,会把这个录音作为证据提供给警方,规劝“许双格”投案自首。“许双格”一口唾沫唾到“作家”脸上,“作家”高兴地看到了这个冷酷杀手的失态和恐慌。
如获至宝的“作家”走出劳改农场的会见室后,发现由于自己操作不当,并没有用MP3录下他和“许双格”的对话。
“作家”只有希望最好的结果出现——“许双格”心理崩溃。
“许双格”没有自首,相反地,由于服刑时表现好而得到了减刑。
出狱后的“许双格”将面临一个誓死要揭露真相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