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将书包寄放到学校附近的小烟酒店里,往河堤上走的时候,正格兴冲冲地走得很快,这样的日子已经好几年没有了。不能下水游泳的夏天,在那些烈日当头、蝉鸣鼓噪的午后,他只能想着水里的情景,想到哥哥正翔留下的笔记本里写的:
“我站在码头的台阶上,把自己当成一片打水漂的瓦片,用力投射向河里。到河里以后我会潜水,扎深一点让身体浮起来。这是一个很享受的过程,沉浮之间,耳鼓里听到心跳:怦、怦、怦……声音特别强大而且有节奏。扑腾一阵子后,翻过身来仰泳,脸上的水滚漾开去,亮晃晃的天空变得湛蓝,一团像自己身体一样轻飘飘地摇摆的云朵。镇国寺塔就在不远的河心岛上,方形的塔顶经常显出一张脸,憨笑着盯在河面上……”
老王和妈妈并不知道正格手上有这么一本正翔留下的笔记,这本笔记除了这段话以外并没有写其他的东西。过一阵子正格都要翻出来看看,笔记本已经有一股霉味。他一直想往上面写点什么,觉得空着可惜。
上了河堤,祁武要往北走,说不去御码头,到梁逸湾。他怕他老子到御码头来抓他。
在河堤上走着时,正格总瞄着河里,他有点紧张。
这是大运河苏北的一段,河面宽有一百多米,水看不出在流动,只有在水里才能够感受到。水总是往北流的,徐徐缓缓。有逆流而上的轮船懒洋洋地拖着长龙一样的铁驳子,到梁逸湾这个湾子,注定要减速和摇头摆尾。这时是爬铁驳子的最好时机,河里游着的孩子会趁船主不备时跃身上船,上了船以后船主一般就不再对他们怎么样。
正格以前只在御码头那里游过,他只能在河边扒河底打滂滂[1],吃劲地抬起头也游个两三米。他一次也没有爬过铁驳子,爬铁驳子据说很爽,可以坐船逆流而上到很远的地方,然后在船上跳水,毫不费劲地顺水漂回来。祁武说要能游过河才能爬铁驳子。他胆大,只要能游到河中间时他就敢去爬,要是爬不上去是游不到对岸也游不回头的。在爬上船之前还要滮一阵子,寻找上船的抓手。祁武胆大,他老子骂他骚胆,一定还不知道他胆大到这种程度。那次他要是抓不住船或许就送命了。现在,祁武说他能轻飘飘地游大运河三个来回,脚不沾地的那种,一口气不歇。
祁武大正格一岁,个头比正格高一点,胖乎乎的,眯着双小眼,走路时手掌心朝后,一甩一甩的。正格只要走在他后面就忍不住要笑,而他总是不明就里地问正格笑什么,正格自然不会说原因。祁武是个留级生,他交的每一本作业都被他撕了好几页,老师说看到祁武的作业本就想让他永远留级下去。祁武不怕留级,他老子说再留级就不让他上学了,不上学等于罚人吃肉,祁武说他就等着这天到来。
到了梁逸湾,正格看到人很多,大多是泡在靠岸的地方,露出半边身子,只有稀稀落落的人在河中央游,看到他们的头漂浮在水面上。正格知道在河中央游的人会不时地回头看看,看什么呢?看他们放在石头护坡上的衣服,怕被人家抱走。
梁逸湾这里没有码头,堤坡上栽的紫穗槐灌木被人弄出了一个很大的豁口,祁武在离这个豁口还有一大截的地方钻到了灌木丛里,他让正格在外面等着他。
正格不知道祁武进去干什么,等他的这段时间里觉得脚底下的柏油路面滚烫,他只得站到路边有草皮的地方。祁武磨磨蹭蹭地好一会儿才出来,见正格站在挨灌木丛近的地方,问正格是不是偷看了。正格摇摇头……他又闻到了昨天祁武身上有过的那股怪怪的青草味。
下到石护坡上,看到脚下有一摊一摊的衣服,正格看到这些衣服总有些为河里游泳的人担心。而祁武东张西望的,说前两次来这里时都看到了苏晴,她在护坡的石块上玩跳格子。她不是来玩的,是找偷着下河游泳的哥哥。她不在水里找,只找她哥哥衣服,海魂衫和长裤打结成一团的衣服,她看到了就抱回家。说到这里祁武咧开嘴笑了,幸灾乐祸的那种笑。苏晴的哥哥和他同过学,见到他就唱:“留级生,吃花生,看到老师,头一吭;见到校长,不吱声。留级生不是人,夹着书包去哭坟……”
祁武衣服脱得很快,见正格愣站着有点奇怪,“你不脱,你不下水?”正格摇摇头说:“今天只看看。下回再说。”
祁武骂正格胆小怕死鬼,让正格替他好好看着衣服。
正格冲着下到水里的祁武后背说:“你屁股真大。”祁武像是没有听到,肥厚的身子灵活地向前一跃,头闷在水里一番迎风破浪的自由泳,到七八丈远的地方回过头来踩水。
祁武的目光在岸上逡巡,在找什么人。正格还没有长那样的心眼,想不到他是在找女同学苏晴。
正格蹲在石护坡上望着波光粼粼的河面,想有一个救生圈,哪怕是充了气的车胎也行,能套着那样的东西就可以游过大运河。他非常想到河对岸去看看,据说那边还有一个很大的湖泊,有很多的渔民在捕鱼捞虾。
他又想到了赛猫,觉得有条棕黄色的麻袋漂浮在水面上。他也想过,老王将麻袋扔到河里就沉了,因为麻袋里压了一块石头。他不甘心这样的情况发生,觉得赛猫一定会挣扎的,赛猫的力气很大,都能够挣脱老王锁它的铁链子跑出去。
他也不承认自己怕死,哥哥正翔的尸体从河里捞起来以后,头泡得很大,脸肿大煞白,吓人得很,他不怕,偷偷地上去摸了摸哥哥的脸。家里人都为正翔的死哭,而他没有。
正格一阵走神以后目光再回到祁武衣服上时,见到一双青筋暴起的腿戳在那里,再往上看,灰色的大裤衩,油津津的圆领衫,一段粗脖子和一张涨得通红的胖脸。
不好!是祁武老子摸到梁逸湾来了,祁武的衣服很显眼,是短袖白衬衫和日本尿素袋子染黑了做的长裤。
祁武的老子在肉联厂,是个杀猪的,他一只手撑在腰杆上,一只手用棍子指着河里,想必已经用眼睛捉住河里的祁武了。他不要下河,蹲在祁武的衣服边上守株待兔。
正格想上去抢祁武的衣服,估计得手是有可能的,但在堤坡上跑不起来,很难得逞。他也怵祁武老子手上那根棍子。祁武说只要他老子手上有根棍子他就无处可逃,棍子像长了眼睛,要打他那里就打那里,他老子是成天在猪身上练出的这手绝活。
祁武往岸上游的时候和下水的时候判若两人,双臂有气无力地划着,湿漉漉地爬上岸后,出人意料地扑向正格,他对正格咆哮:“我要你看着我衣服的……”
正格懵住了,祁武老子也吃惊,赶紧上来分开打成一团的两人。混乱之中祁武抢了他老子的棍子,一下子就扔到了河里面。
待祁武老子明白过来,捏紧指头做了个生姜拐[2],狠敲在祁武的头上。祁武惨叫一声,眼看着头上起了一个鸽子蛋那么大的包,他没有冲他老子耍态度,却向正格翻眼龇牙。
正格愣怔着站在那里,回想刚才祁武扑向他也只是抱他,并没有打他,而他当时竭力想揪住滑不溜秋的祁武什么地方,最后揪下了他一小撮头发,现在还在手里面。
苏晴这时候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踮着脚轻轻走过来,咯咯笑个不停。正格承认苏晴平时笑得很好听,但这时候觉得很刺耳。
祁武的头马上昂了起来,显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祁武老子不准祁武穿衣服,命令他抱起衣服跟他走。祁武老子认出了正格,手指着说:“你……”他好像气得说不出话来,搡了祁武一把才气顺了,才说出要说的,“你们不要命了,想沉河底子等滚钩捞了……”
祁武老子边走边数落,说正格的哥哥正翔死在大运河里,毛大头、孙小五、陈煜他们都是,数数一大把了。哪一年大运河里不收人,不送几条小命进去?溺死会水的,本事大的也逃不过,他举了许佳武的例子,说许佳武是个退休海员,太平洋里都游过,还不是送命在小小的运河里?
祁武老子说到小小的运河时口气很是鄙夷,好像大运河是一条阴沟似的。正格插嘴说:“许佳武老了,许佳武那么瘦,没有力气了。许佳武是喝了酒下河游泳的,许佳武说过他是死在水里的命。”
“啧啧……你倒是比祁武会说,还敢和我顶……”祁武老子站下来面对着正格,好像要一口将他吃掉的样子。他要过来揪正格的耳朵,正格跳着躲开去。正格知道他只是威胁,奈何不了他,不好打他,便说:“你也喝酒,你要小心点……”
“我老子喝酒跟你没关系,你不要说我老子。”祁武极为不满地指责正格。
这让正格很是困惑,祁武曾经说他被老子打了以后,就在老子喝酒的时候劝他抽烟,将火柴递到他的面前。他认为老子一斤酒灌肚子里,只要挨着点烟的火,喉咙就会烧起来。他做过试验,粮食白酒倒在桌子上,点火就能烧出蓝幽幽的火。
祁武老子指着正格说,下河的事没完,等一会儿要带着正格去会会老王,意思是要上门告状。
祁武向正格使了一个眼色,意思是要他赶紧开溜。
正格想溜得体面一点,就蹲下来装系鞋带,祁武老子并不理会他,继续推着祁武走。看和他们拉下一段,正格转身拔腿就跑。这一跑起来就是学校里六十米赛跑的速度。
跑了一阵子停下来,他弯下腰大口大口地喘气,有要吐的感觉。以后他慢慢地走着,甚至没有回头看。小腿肚一下子就酸胀起来,肚子也陡然感到饿,就想要是那碗放了糖的面条在面前,也会大口地吃下去。
天渐渐地黑了,正格慢吞吞地走,还不想回家。老王给他定过制度,河堤是坚决不允许上的,犯规的结果肯定是一顿饱揍,揪耳朵,打后脑勺,或者腿上挨几脚踢。揪耳朵特别疼,火烧麻辣的感觉半天也退不了,不像踢到腿上只疼一下。要不是祁武老子抓到祁武,老王是发现不了他跑到河堤上来的。他就是想违拗一下老王,想和他较一下劲。谁叫他口口声声威吓人,祁武老子一定会去告状,老王也一定因此对他动手。不想被祁武老子参观他挨打,那样很丑。
迎面缓慢地走过来一个二十一二岁的男青年,他也低着头走路,像在想事情。正格很好奇他黝黑脸上架的那副黄框子眼镜,镜片有瓶底那么厚,镜架上绑着橡皮膏。正格平时背地里称这样的人四眼,张四眼、赵四眼、李四眼……
无名四眼走到正格面前时站了下来,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后问:“你姓王吧?”
正格下意识地“嗯”了一声,转而想不对,想不承认自己姓王。他对四眼说:“我不认得你!”像遇到坏人一样,他赶紧转身跑了开去。
四眼冲正格背后说:“我认识你,你就是姓王,你家住在福慧庵巷里……”
正格到学校附近的小烟酒店取书包的时候,店主周扒皮在吃饭,他放下手上的饭碗说:“我不晓得你们是放了书包到运河里去洗澡,早知道怎么也不会让你们放。”
他说那会儿祁武老子押着祁武来,拿起书包就砸在祁武头上,祁武也不躲闪,铁头,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周扒皮摇头晃脑地说头不能打,小孩子的头越打越笨,他也知道祁武是留级生,说祁武一定是被打的次数多了。
周扒皮端起粥碗吸溜了一口,用筷子夹了一块大头菜到嘴里,嘎嘣嘎嘣地嚼了两下。正格的肚子里马上跟着咕噜噜叫起来,胃开始一阵子难受。转身走的时候,周扒皮告诉他小店里开始卖冷饮了,有棒冰和酸梅汤,比冷饮店里的要好吃和便宜。正格才不相信呢,周扒皮一块香橡皮都要比别的地方贵两分钱,还吹是从上海进的。
不过周扒皮这么一说倒是让正格想到了香精的事,就怕这么一来没指望了。他垂头丧气地走在街上,很多人都盯着他看一眼,因为他背着书包。谁都会猜他是不是闯了祸不敢回家。
他还是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家门口,抬起脚往门槛里跨之前他有侥幸想法,老王不在家就好了,老王要是到单位去查岗就好了。收原料的季节里,老王早上上班也早,到第二天中午他最好又忙昏了头,不记得追究了。
没有那样的好事,老王坐在堂屋里,见到正格二话不说就拉他过去,不是打他,是将他田径裤头的松紧带翻出来摸了一把,见是干的就又在他手臂上用指甲划了两道,没有发现泛白的水垢斑后才排除了正格去游泳的嫌疑。
老王问正格到什么地方去了,怎么到这个时候才回来。
正格不吭气,什么话也不说。他奇怪老王怎么没有提到他的罪状,祁武老子难道没有来家里告状。
老王见正格不说话,有点恼,像是要动手。妈妈过来拉正格到边上,问他到什么地方去了,要他说老实话。
正格轻声说,他是到河堤上转了转,想赛猫了。妈妈听他这么一说,神情马上黯淡下来,到老王面前要他不要问了,说正格并没有下水去洗澡。
老王放了正格一马,让他赶紧去医饭。医饭是句骂人的话,是把饭当药吃的意思。正格不管这些,他看到有一大碗蛋炒饭在桌上,还有半盘子韭菜炒面筋。他拉过碗来狼吞虎咽地开吃,老王倒也没有像往常那样骂他的吃相不好,坐在桌边看着他吃,说能吃是好事情,长身体了。站在一边的妈妈见正格面前的盘子空了,碗见底了,问他够不够。正格说不够,还要吃。老王说,真是长身体了,都老鸭嗓子了。他还笑了笑,正格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妈妈很快下了一碗挂面过来,端到正格面前的时候,他已经觉得饱了,看到老王那种奇怪地打量他的表情,他埋下头将面条三叉四叉就拖下了肚。
吃完饭正格知趣地去洗澡,天井里有大半桶太阳底下晒的水,夏天里每天他用这样的水洗澡。
正格觉得自己的力气大了起来,过去提白铁皮水桶跌跌撞撞的,现在稳稳当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