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南门进草库到北边的办公室,要穿过一条三百多米的墁着碎草的消防通道。
草库里尽是草,巍巍的金黄麦草垛和绿汪汪的地上叫不上名字的杂草。草垛到了冬天就变成灰色的,像乡下被雨淋久了的土墙,草垛有学校操场那么大,三层楼那么高,老王说从上面摔下来非死即残。消防队有能够爬到草垛顶上的云梯,他们的消防水泵也可以隔很远就能打到草垛顶上。
隔几个草垛之间就有一条七八米宽的消防河,消防河总是不断有水草长出来,消防队员有一项重要的工作就是将这些水草捞上来。正格走到一条他曾经抓过小龙虾的河边停下脚步,他希望能够抓到一只癞蛤蟆,用树枝系着便可以在河里钓小龙虾。小龙虾的螯只要一攫住癞蛤蟆就死不松开,用一只癞蛤蟆可以钓上来很多的小龙虾。
正格捡起地上的一根树枝蹲在河边,在水里撩了撩,看看里面有没有穿来穿去的鱼秧子。
骤然间他听到地皮上有噗噗的声音,回过头裹挟着一股风的黑乎乎大团东西扑向他,在他怀里打了个滚钻了出去。猝不及防地,他一条膝盖跪在地上,手在地上撑着才没有被扑倒。他马上知道这是一条大狗,他听到了粗重的喘气声和一股似曾熟悉的味道。
这条大狗蹿出去几步猛转身,前腿平伸着,下巴贴在地上,后腿站着让尾巴举得高高的,扑簌簌地猛甩着。它水汪汪的大眼睛盯着正格,见正格也在打量它,重又扑向他。
正格激动地叫了一声:“赛猫!”
他和扑上来的大狗抱成一团,在地上打了几个滚。他把赛猫的头紧紧地夹着,生怕它跑了似的,他能够感觉到它的激动,除了难以言表的动作,还有它剧烈的颤抖。
“你没死啊?赛猫!”正格下劲地拍着它的屁股,它的尾巴摇得更猛烈起来,扇到身上都有些疼。但这些都是正格乐于接受的,他也高兴得不行。
老王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他一声“水龙——立正!”,赛猫马上跑他面前蹲坐着,甚至头也不回过来看正格。
“起坐,走!”随着老王的口令,赛猫跟在他后面走着正步,正格也不再蹲着,站了起来,紧跟在他们后面。
到了消防队办公室门前,赛猫不进去,任正格怎么唤它也不敢进。老王说它在上班,它现在有名字,叫王水龙,每个月都给它开工资。原来八块,最近刚涨到十二块。它的工作主要是在夜间,前几天幸亏它发现了一次火警。“我买了一大块猪头肉给它吃。”老王在说到这个特殊的奖励时很是得意。
正格从窗子往外看一眼,水龙已经不在外面了。他有点不相信,出去看真是不在了。
老王打开他手拎的人造革包,拿出一瓶汽水,像是专门为正格的到来准备的。他咬开瓶盖递给正格,继续说狗的事情。
欣鹏的爸爸在肉联厂养狗,那里的狗会赶猪,猪要是逃到河里去,狗会下去咬着猪的耳朵,将猪拖上岸。正翔养狗是要将狗训练成会报警的消防犬,他从一本翻译的苏联连环画里知道有这样的犬,通过特殊训练能够做到。“他那时对我说起这些时,我怎么也不相信。”老王的眼睛有点湿润,神情黯淡下来。
“正翔是因为赛猫死的,我当时不可能不恨这个畜生。我杀了它的念头都有,更不用说是用麻袋沉它到河里了……”
老王没有说他为什么没有对赛猫这么做,说他当时怎么也不相信欣鹏所说的,正翔绝不会因为肚子空了没有力气而沉到河底,那天中午他吃得很多。他不应该背着一袋沉甸甸的螺蛳过河,不应该在自己都没力气的情况下还不扔掉。
正格说,他知道正翔肚子为什么吃饱了又变空了。正翔看了电影《追捕》,他学杜丘吐吃下去的东西,哪知道赛猫马上就将他吐出来的东西吃了,以后他就经常吐了给赛猫吃。他也想学哥哥那样吐,哥哥不许他这么干,用脚踢他的屁股,踢得生疼生疼。
正格这么说着的时候,看到老王的脸色变得煞白,他的腰弯了下来,手捂住胸肋骨。他挥手示意正格出去,并在他刚跨出门槛就关上了门。
正格在门外待了一会儿,见里面什么动静也没有很紧张,他敲了敲门,喊:“爸,你开门。”里面没有回应,他大起嗓子喊:“爸,你开开门!”
门打开了,正格见到爸爸的手还捂在腰上,他用另外一只手拍了拍正格的肩膀,让他回去。
爸爸说话的语气从没有过的温和,拍肩膀的动作也是轻柔的,让正格肩头一热。
正格很听话地回去了,走到草库中央的时候,他看到一只蹦跶的癞蛤蟆,他没有上前去捉。他很失望的是没有再见到赛猫,现在的水龙。他想踢水龙的屁股一脚,狠狠地,像哥哥正翔当年踢他一样。
晚上正格爸爸没有回来,妈妈说他这天要住在草库里。正格问爸爸会不会有什么事。妈妈奇怪地看着他问:“你是说老王?”
正格说:“我是说爸爸。”
妈妈说:“你爸爸会有什么事?他又不会下水去洗澡,不用家里人成天提心吊胆的。”
正格解释自己不是下水洗澡,是游泳。他已经会游蛙泳了,能够游大运河一个来回。
妈妈瞪起眼睛说:“你爸爸说再也不打你了,就下河游泳这件事,我现在想打你。我要警告你一句,再下河洗澡……游泳,我打断你的腿,养你个残废也不让你去送命。”
“下河就一定会送命吗?”正格的嘴硬起来。
妈妈没有理他,收拾家里时弄得乒乒乓乓的。
正格告诉妈妈,下午在草库时见爸爸身体很不舒服,妈妈一听就急了,找了把手电筒要去草库送药。正格要跟着去,妈妈不让,出门时她竟然又改了主意,让他一起去。
6
第二天学校只上了半天的课,下午两堂课全部考试。
考试前祁武对正格说:“按理说我要报仇,欣鹏老子养的狗太犯嫌,只要我老子身上带了东西就盯着我老子咬,我老子不骂他骂谁啊!我不计较你带路,我们是朋友,是不是?”
正格不知道说什么好,点了点头。说实在话,他还担着心思,怕祁武找他算账呢。祁武这种状态是有原因的,他想正格给他偷考的方便,趁老师不注意传个纸条,或者坐他前面的正格将填写好的卷子举起来给他瞅两眼。祁武说他不想再考不及格了,很丑。
担心是多余的,下午考试的时候老师宣布两门课全部开卷考试。
考完试祁武很快活,约正格到学校后面的桑园去玩。
正格不想去桑园,小便时搞个什么名堂,为什么不能在学校厕所里搞呢?
祁武又说到丢丑,被人看到就丢丑了。
正格不想去看,觉得偷偷摸摸的事情总归不是好事情。他现在觉得有的事情是完全可以光明正大地去做的,譬如下河游泳,譬如想吃什么喝什么……就像爸爸说的,既然做了就不要怕被人知道,就要面对结果和承担责任。
正格决定去河堤上,去游泳。他想见到欣鹏,知道欣鹏一定会在那里。
他是一溜烟小跑往大运河那边去的,到梁逸湾的河堤上,他碰到了似乎是等在那里的老王。
正格见到老王站在那里还是紧张的,老王对正格说:“你不要往回跑,我不是来抓你的,也不会打你,你带我去见欣鹏。我有话要对他说,他躲了我四年,我不能再让他在外面混了,我要他回家来。”
正格将信将疑地听老王说着,直到他过来揪着他的胳膊往下河堤的那个豁口走。
老王说:“你怕不怕我打你?”
正格说:“我不怕,过去怕,现在不怕了。”
老王说:“噢,知道我为什么打你吗?因为你做错了事情,要让你知道做错事要吃苦头,要让你长记性以后不犯……”
正格问:“那你现在怎么说不打我了,我错误不是还在犯?”
老王松下抓着他胳膊的手说:“因为你长大了!”
正格说:“我就不会去打比我小的人,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
老王悻悻地说:“老子还不是担心你长不大,长不好,长没了……”
正格看到老王说这话的时候神情黯淡下来,甚至有着悲戚和无奈而生成的轻微愤慨。
他转过脸,面向堤坡上的时候,看到了欣鹏。欣鹏看着他们这边,眼镜玻璃片的光一闪一闪的。
正格带着老王走了过去,到欣鹏面前介绍:“这是我爸爸!”
老王说:“欣鹏,我们握一下手!”
欣鹏面对伸过来的手有点不知所措,他扶了一下眼镜才双手迎上去握住。正格看到欣鹏的头还是垂着的,不敢抬起来面对老王。他有点着急地说:“你不要怕我爸爸,他只会说狠话,他没有弄死赛猫,他说我哥哥的事情不怪你了……”
见欣鹏不怎么相信的样子,正格接着说:“真的,你不相信,我证明给你看。我下去游了,当我爸爸的面……”
正格蹬了脚上的凉鞋,三下五除二地脱了衣服,一个鱼跃就蹿入河里。
他一个猛子潜游得很远,浮上水面时撸了一把脸上的水,回头看岸上,见父亲和欣鹏在笑眯眯地看着他。
他来劲了,猛转过身,掀起很大的水花,向河对岸游去。
他有点不好意思,一激动转身过来的时候,情不自禁地划了两下狗刨,不过他自信接下来留给岸上的背影,他的泳姿一定是非常标准的、越发轻松娴熟的。
天很蓝,他想起了哥哥笔记里的文字,“这是一个很享受的过程,沉浮之间耳鼓里听到心跳:怦!怦!怦……声音特别强大和有节奏。扑腾一阵子后,翻过身来仰泳,脸上的水滚漾开去,亮晃晃的天空变得湛蓝,或者有一团像自己身体一样轻飘飘地摇摆的云朵……”
一切很优美。
注释:
[1]江苏方言,意为划水。
[2]江苏方言。指把手指弯曲起来敲打别人。
[3]江苏方言,意为惹人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