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白话夜雨秋灯录3
6897900000035

第35章 狗儿

巍巍的霍山,和嵩山、华山一样都是庄严宝地,和天地并存。龙湫、岳井等名胜地方,都有仙人的踪迹。山中盛产苦茶,其中黄金芽、嫩碧、月团等品种被列为香茗中的最高品级,因此四方商贩都在这里聚集,来人多得摩肩接踵。每年二月,鸟啼叫声像“春起也”的时候,山中就开始做茶生意,到了夏季五月,鸟啼叫声又像是“春去也”的时候,集市才结束。在这段日子里,姑娘们也成群结队在晴山翠绿中出没,名义上她们是采茶,实际上和娼妓一样。那些带了几千金前来做生意的大户,一定要叫四五个女子替他们打扫做饭,即使是普通的商贩,也会招几个女子陪伴。再说想要挑选上品云雾茶,剔除劣质茶,没有姑娘家灵巧的纤手是不行的。这些女子白天为客商守门,晚上陪客商睡觉,很像夫妻,可以安慰客中的寂寞,比起妓院里的人,更是风情十足。

过去凤阳地方有个姓柘的大富婆,四十岁,丈夫已经去世,有个遗腹子,是戌年生的,所以取名叫狗儿。人们都笑话这名字不雅,柘氏就说:“我的儿子能够像司马相如那样,我就满意了,像这样的四川大才子还用狗儿做小名呢,更何况是我们这样的人。”狗儿十六岁时,容貌美丽极了,像美女似的,村里的姑娘们都喜欢勾引他玩。但是狗儿眼界很高,从来都是不屑一顾。东边邻居家有个姓刘的妇人有个儿子,名叫贵六,也是美男子,比狗儿大两岁。两人自幼一起在塾中读书,长大后一同游处,成了贫富不移的好朋友。

刘贵六很小父母就去世了,刘贵六就把狗儿的母亲当作自己的亲生母亲一样看待。他比狗儿先娶了妻,妻子名有娘,夫妇感情很好。有娘有个小妹也生得端庄美丽,愿意跟着姐姐有娘一起过日子,所以刘贵六就暗示狗儿派媒人去求婚。狗儿觉得那小妹容貌平常,不能和像卫玠一样美丽的自己相配,就回绝了这门亲事。时间一长,狗儿渐渐察觉到无妻独居的苦楚。这时正巧有一位从霍山来的茶商,对霍山采茶女的美丽赞不绝口,说:“旗枪队里的出色美女,锦泥窠中的有情人,人见人爱,醉心荡魄。山中的锦吭鸟啼叫说:‘拣茶人有情,拣茶人有情。’有个歙县士人根据这些话写成一首词道:

英霍山岳何青青,拣茶美人何多情。有钱作贾访娉婷,胜在蓬莱顶上行。

你从这词中就可以想见了。”

狗儿听了这茶商的话,心中难免波动,就向母亲请求说:“我仔细想了想,人生坐吃也不过是百来年的事,所以想放弃学业去经商,贩茶获利丰厚,打算试着去做做生意。”母亲劝他说:“你难道没听得鸟叫声吗?叫着‘节节’‘足足’。是说吃用应节约,心愿要知足。我们家富足有余,为什么还要去学经商呢?”但最终因为溺爱,不忍心拒绝他的心意,但又怕他年轻,就请刘贵六随着一起去。母亲对刘贵六说:“你年纪比狗儿大,阅历也比他广,为什么不带着本钱一起去,将来得了利和你平分,我是不会吝惜的。”刘贵六就与妻子有娘告别。这时,听见门外柳树上鹡鸰鸟向着青天啼鸣道:“行不得啊哥哥。”有娘因此就劝刘贵六说:“那地方的谚语说:‘年少男儿莫进山,进山容易出山难。’野草闲花都是能绊人的,你又是个多情种子,只害怕狗儿一去不返,你也不能回乡呢。”刘贵六笑道:“我娶到你做妻子,一生也就满足了,难道还想得陇望蜀吗?如果在家待着不去,恐怕要被大家嘲笑,说我恋着你呢。再说男子汉也不能甘心老是屈身在家,不能伸展抱负。到了那儿,或走或留都决定于我。狗儿虽然糊涂,我却是明白人。”狗儿的母亲就备了一桌丰盛的酒席,为刘贵六饯行,千叮万嘱把狗儿托付给他,流着泪送他们动身。有娘更是背着人偷偷地痛哭,她不敢当着大家的面哭泣,生怕刘贵六伤心。

他俩一路前进,快到霍山地界时,只看到群山翠碧,杜鹃正要吐红。到处是红袖歌舞,酒旗高挂,使人游兴倍增。这天,正好遇上风雨交加的夜晚,两人在旅店中联床睡觉,觉得十分无聊。忽然见到对门有一个白面少年,一个微有髭须的中年人,二人风度翩翩,修饰极其华美,所乘车马也很有气派,只是讲起话来像鸟叫似的,说的话也很难听懂。两人撩起门帘朝刘贵六作了个揖,问道:“你们准备到哪儿去?”刘贵六说是到山里去,那少年高兴地说:“我们也是进山的,只是第一次踏上安徽地方,道路不熟。你们也是初到这地方吗?”刘贵六骗他们说:“这是我们从小就做的行当,年幼时就跟着父辈们往返了。”少年说:“能碰到你们引路,就像有了指南针一样,缘分真是不浅哪。”中年人又向狗儿施礼,接着询问起来,狗儿所说也和刘贵六一样,并说:“我们俩是异姓兄弟,一同做茶叶生意的合伙人。”

于是双方相互说了姓名,那少年自称姓迮,中年人自称姓寇,都是陕西人。随后那两人出钱买来好酒,搬进一道道菜肴,请刘贵六和狗儿饮酒。刘贵六借口有病推辞,迮姓少年笑着说:“您难道没有听见提壶鸟正在鸣叫吗?我们相逢就是有缘,不能辜负大好春光啊。”姓寇的也说:“门外鸟鸣叫说道路泥泞,无法赶路,姑且只能喝点酒打发日子。我们喝酒,你们怎么可以不喝呢?真让人不高兴。”一定要他们一起喝酒。刘贵六朝狗儿看看,用眼神示意,就互相客气着谦让座位。于是红烛照得亮堂堂的,几人一边喝酒,一边划拳猜物,姓寇的和姓迮的对这些都十分内行,而刘贵六与狗儿也不弱。姓迮的少年忽然离座起身说:“老喝闷酒可太乏味了。”就问店主:“这里可有倚门卖笑的妓女吗?”店主笑笑说:“这儿靠近茶市,怎么会没有供客人寻欢作乐的妓女呢?昨天来了一个妓女叫青青,色艺双绝,保管你们见了要神魂颠倒呢。”姓寇的立即传言把她请来。

过了一会儿,果然有一位十六岁的小妓女来到阶前施礼。看她的模样,虽然不怎么动人,可是伸出纤纤玉指,搂弹琵琶,丝丝入扣,唱《梅花落》《杨柳枝》,全都声声入耳。又边弹边唱《归燕》小曲道:

呢喃复呢喃,何怕风雨寒。郎去泪酸涩,郎来心喜欢。

不重金万镒,不重锦百端。重郎一片心,神魂聚兮骨肉团。

愿如双双燕,呢呢复喃喃。

狗儿对刘贵六咬耳朵说:“初次出门经商,不要露出市侩气。”刘贵六应了一声,狗儿从袖中摸出白银,往桌上一丢,作为给妓女的花费。姓迮的少年硬是加以阻止,私下对狗儿说:“这里的妓女不值钱,你有什么必要白白糟塌资财?我已经代你付过了。”

喝完酒,青青向众人拜别,要走了,向姓寇的中年人问道:“按您行程估计,明天就能到小岘吗?”回说:“是的。”青青说:“我有两位姨表姐妹,一个叫窈娘,一个叫一妹,容色都是美丽绝伦,也很善于应对,我有一封问安的信给她们,请您帮忙捎寄。”问:“她们住在哪儿?”青青说:“门前有十五株枣树,两排像笋一样的假山石,好像人一样站着,那就是她们家了。劳烦您传话告诉她们,我不久也要来了。”姓寇的笑了好一会儿说:“我是替你传递信息的元处士吗?”青青走后,寇、迮两人抱被前来同睡,一直喋喋不休地谈论,诉说路上如何辛苦,做生意如何艰难,山里的女子如何虚情假意。句句都是经验之谈,字字是金玉良言,刘贵六也很相信他们为人忠诚。

天亮后,四人起身赶路,在路上吃了午饭,也不让狗儿花钱。那两人说:“大家是要好兄弟,没有必要分什么彼此。”太阳落山时,车马抵达小岘,果然看见有四五间茅屋自成村落,门前的枣花、石笋,景象和青青所说的一样。姓寇的便说:“我们为什么不稍停一会儿,顺便当一次邮差,也好不失信于青青这丫头。”刚说到这里,门内有个穿得很艳丽的美人探身出来查看,圆过头去娇声喊道:“一妹,一妹,刘晨、阮肇两位来天台啦!”四人听了,都忍不住笑起来。进门后,只看到庭院幽静整洁,花草长得很好,四人被邀进屋里坐下。又看见一位身穿素淡衣裳的美人,掀开帷幕从里面走出,说:“天上掉下来的贵客,还不赶快备酒洗尘!”阶下仆妇高声答应,随即就听到厨下刀砧板上切菜声响动,一会儿酒已经温好。姓寇的问两人芳名,那穿艳妆的名叫窈娘,穿淡妆的名叫一抹红。姓寇的就微微一笑,从袖中取出一封信交给她们,说:“我这个邮差总算尽到了责任。”窈娘把信拆开,和一妹同看,看后又施礼道谢。刘贵六起身说:“天色快要晚了,我们还要找寻旅店,没时间再耽搁了。”窈娘立刻脸上飞红,说:“我们姐妹俩生得粗俗鄙陋,不够资格侍奉贵客,但是挑选茶叶是很细心的。请你们暂住几日,等到另外找到了更香美的住所再搬迁吧,为什么要这么急忙就走呢?”刘贵六看看狗儿,睁大眼睛,不说话。姓迮的在旁怂恿说:“这里很不错的,可以卸下行装安歇,住下算了,还有什么必要另觅住处呢?”姓寇的又对窈娘说:“刘、柘两人是钟离地方的大商人,你们可别错过了机会。”窈娘高兴地说:“怪不得今天早晨喜鹊报喜说:‘错,错,错,贵人落。千金囊,错,错,错。’”大家都大笑起来,很赞赏窈娘的机灵。

没多一会儿,四面点亮了灯火,筵席已经摆好了,一妹请客人就座,窈娘来来往往督促仆妇铺床安席,一切都是井井有条。跟随的下人也有酒菜吃喝。姓迮的拉窈娘坐下,说:“连累你如此辛苦,客人会感到不安的。”酒席中众人做着各种游戏,斟酒递杯的很热闹。狗儿到了这个时候,已经把老母的嘱咐全忘了。刘贵六虽然保持沉默,但也只是强装正经,也是几乎到了无法控制自己的地步。窈娘唱曲,一妹弹筝,都是新的流行曲子。

姓迮的忽然笑着说:“两女四男,这该怎么安排客人呢?”姓寇的笑笑说:“应该有个占卜的方法,免得你争我夺,不然的话真要写成一个‘嬲’字了。”于是就从袖中取出一只玉盒,里面竖着几十根象牙筹子,说:“这是酒令。每根筹子上写有一首禽言诗,长长短短的插在笔筒里,抽到哪一根,照上面所写规矩喝酒。然而我们用它来联络婚姻,也算是月下老人手中的红绳吧。”姓迮的说:“好!”就先抽了一根,名为“婆饼焦”,上面注道:

婆饼焦,莫唠叨。吃不怕,怕盐椒,另找胡麻过石桥。(刘晨、阮肇曾在天台山石桥逢仙女,仙女取出芝麻饼给他们吃。)自饮一杯,轮到下家。

他看了,故意装作恼怒的样子,说:“想不到此地竟然没我的缘分。”接下去轮到姓寇的,抽了一根筹,名为“莫摘花果”,上面注道:

莫摘花果,五月榴红似火,遇潘安,掷车左,君宜别觅樱桃颗。饮一杯坐,左者轮接。

他看了,笑着说:“我们真是一对难兄难弟,要不然为什么我也没有姻缘之分呢?”窈娘恰巧坐在姓寇的左边,就抽了根筹,名为“脱却布裤”(布谷鸟)上面注道:

脱却布裤,莫顾莫顾,溪水寒,玉肌露,遇刘郎,花深处,从此天台容小住。自饮一杯,敬对坐者饮。

姓迮的大笑说:“这真是有媒人在监酒了。”因为对面刚巧坐着刘贵六,姓寇的笑着说:“一对璧玉般的美少年相逢,真是天生奇缘。只是在深夜风露中,既脱布裤,又露肌体,就不怕冷吗?”说得满座人大笑起来。一妹抽了一筹,名为“割麦插禾”,上面注道:

割麦插禾,禾麦何多。蚕娘老,谷雨过,策秧马,凌清波,柘枝对舞歌婆娑。自斟一杯,敬身右者饮。

刚巧狗儿在她右边,一妹大笑,说:“这可真奇啊,上面竟然还注明姓氏,想不到柘郎代了阮郎。”说着就望着狗儿微笑。姓寇的说:“一妹别高兴得太早,最终还得看看刘、柘两人抽的筹子上面写的是什么,才知道你们两个谁给了谁呢。”狗儿抽了一筹,名为“凤皇不如我”,上面注道:

凤皇不如我,我比凤皇伙,锦绣窠,羽毛裹,趁朝阴,随意可,海天一抹红如火。饮一杯,轮下家。

一妹从鼻子里发出嗤笑声说:“迮君,难道我胡说了吗?”姓寇的笑道:“这小丫头心花都开了。”刘贵六抽了一筹,名为“情急了”(秦吉了),上面注道:

情急了,情急情急人谁晓?别玉京,辞蓬岛,自有佳人名窈窕。自饮一杯,不敬他人。

这时,姓迮的怒气冲冲地把筹子举起,狠狠地摔到地上,骂道:“这东西真该把它烧了,你们得了情人还要急不可耐,像我们兄弟俩没有情人,难道要不干着急得要死吗?”一妹说:“别急,别急,青青明天就来了,她有个姐姐叫红红,容貌也是不相上下,已经在西峰下搭了房屋,刚布置结束,我替你们两位做媒,保证让你们称心如意。”姓寇的笑笑说:“人家已经心急如火了,我们还在这里干什么?”随手又抽了一筹,一看,上面写着“得过且过”四字,姓迮的顿时不停地大笑,过了一会儿才说:“我们就在今夜到西峰去‘得过且过’算了。”说完就起身施礼告别,说:“后会有期,两丫头好好侍候贵客。”说完就命令仆人点起火把,出门上轿走了。这里男女人等送客人离开后回来,刘贵六和窈娘宿在东房,狗儿与一妹睡在西房。四人各自背对银灯,两两相互脱去衣裳,双双对对男欢女爱,同心结成,鸳鸯比翼齐飞,好鸟和鸣。欢好结束,双方山盟海誓。从此刘贵六、狗儿在这里流连忘返,而迮、寇两个人也不见了踪影,私下问起两人不来的原因,窈娘说:“猜想是和红红她们没缘分,另到别处去住了。”

过了一个多月,狗儿竟然丝毫没有归意,天天和美人相对,绝口不问茶价。一妹对狗儿十分迷恋,也忘了她的爱人是为贩茶而来的。刘贵六偷偷地对狗儿说:“门外鸟啼似说‘不如归去’,你听到了吗?”狗儿很迷恋,不肯舍弃一妹而离开,说:“最多不过把这点本钱花光罢了,况且她姐妹俩又是那么多情,干吗要走呢?”刘贵六常对窈娘说:“我没有母亲,妻子又贤惠,你和我一同回去,不会有什么家庭争端的。”窈娘只是嗯了声,却不说什么。狗儿也常对一妹说:“我的母亲很慈祥,你为什么不和我一起回家,想来也不会听到婆母的恶言恶语的。”一妹笑笑,口里答应,却也没有要走的意思。又过了两月,来山中的客商都在匆忙整理行装,打算回去了,一妹哭着对狗儿说:“郎君也要回去吗?”狗儿说:“回去的。”又问:“那么什么时候再来呢?”狗儿说:“明年今日吧。”一妹说:“等到郎君明年再来时,恐怕我已不在人世了。”狗儿就问她为什么会突然说这个话,一妹说:“其中内情难以说清。”窈娘也是哭哭啼啼的,求他们别急着回去,刘贵六就问:“那么究竟要住到什么时候呢?”窈娘说:“这儿是临时住房,我家住在鹰寨城北,那里环境清幽比这里好很多,郎君为什么不一起去同住?明年春暮买了茶再回去,然后用七香车把我们姐妹俩迎接回家,这是个十全十美的好办法。”刘贵六还正考虑没有表示时,狗儿却已经应允了。于是就搬起行李,四人一起回鹰寨城北了。窈娘的假母头发雪白,却满面春风,拍手欢迎他们说:“娇儿们自己挑选的好丈夫,真是家门之幸。”

又住了几个月,他们所带资财已用去了一半,但是还剩下一千五百两银子可以做本钱。这时已经是农历五月,瘟疫流行,刘贵六见狗儿完全没有回去的意思,很焦虑,不知何时感染了时症,竟然卧床不起。窈娘天天在床边侍奉汤药,哭得嗓子都快哑了,可是神巫下凡来召他,刘贵六病情一日比一日严重,气息微弱像游丝一样,便叫来狗儿诀别,说:“我的名字已经上了阎王簿了,窈娘待我一片真心,我也没有怨恨,只是可怜妻子有娘,年纪轻轻守寡,各种事情都难办。希望老弟好好照应她,我就是死也瞑目了。”到这时,狗儿才惶恐起来,可也毫无办法可想。三更时分,满室昏暗,勾魂的九头就像鸟啼鸣,刘贵六竟叫着“惭愧啊惭愧”死去了。狗儿大哭,替他料理丧葬,担心有娘怨恨自己,更不敢回到家乡。看到窈娘日夜啼哭,好像真的死了丈夫一样,更是怜惜她的一片真情,觉得她究竟和娼妓不同,所以更爱恋一妹了,同时也常常安慰着窈娘。

又过了几个月,狗儿所带资财渐渐耗尽。一天晚上,他梦见刘贵六前来握着自己的手,哭着说:“阴间寂寞冷清,怎么能一人独处,希望你也来相聚。”狗儿心中一惊,醒来看怀中一妹正在沉沉睡着,就口吟一首绝句道:

文鸳交颈白

湖,不及情人如意珠。甘为卿卿不归去,那堪月夜听慈乌。

这时一妹也醒了,对狗儿百般劝慰,也在绣被中应和了一首诗,诗说:

阿侬曾住莫愁湖,月斗波心小蚌珠。我有情人无价宝,画楼莫唱夜栖乌。

狗儿听了伤心哽咽,说不出话来。

从此以后,狗儿身子日渐衰弱,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一个多月之后,竟然到了病体沉重得无可医治的地步,那临死前的状况和刘贵六当日一模一样。一妹身子素来柔弱,这时幸亏有窈娘在旁代替她料理汤药。狗儿在弥留之际,叫窈娘前来对她说:“您虽然是刘贵六的人,但也是我的知己。我死后求您把我葬在刘贵六坟的右边,我母亲来时请你指给她看。你们自己多多保重,好好侍候后来的人。”说完就抽泣起来。窈娘也哭着说:“郎君如果在黄泉见到我的刘郎,说我终身为他守志不嫁,即使死后不能同坟,也要像关盼盼为张建封守志那样生居燕子楼。”一妹号啕大哭,两次割下臂上的肉和着药一起煎了给狗儿服用,但最终也是无济于事,无法治疗重病。天色渐渐发亮时,狗儿含着眼泪即将死去,忽然又睁开双眼,问道:“我是活不成了,你们应该把迮、寇两人的情况告诉我了,他们到底是什么人呢?”一妹说:“唉,您还在痴迷不悟吗?他们不是商人,是假扮成商人的,实际上是为我们这些女子拉皮条的。”狗儿一笑,就突然去世了,但双手还握着一妹的玉手。窈娘哭着打开行囊,里面还留大约一百两银子,就取来买了棺木、寿衣,隆重地下葬,都照狗儿的嘱咐办理。请了文人撰写碑铭,立在墓前,一块碑上题写“刘君贵六”,一块碑上题写“柘君狗儿”。

到第二年,狗儿母亲盼望儿子却不见儿子回家,四处打听也毫无消息。有娘哭着对狗儿之母说:“我早晨起来听见山鹧鸪啼叫,好像是‘郎不还’三个字,恐怕是预兆凶信的。我们为什么不一同到霍山去看看他俩还在不在呢?”于是就带了有娘随着茶商进山。车声轧轧,经过墓边。有娘认识字,吃惊地跳下车来,用头撞着石碑,哭着说:“我的夫郎在这里了!”狗儿母亲也下车,跺着脚向天而哭,说:“我儿在这里了!”她们跳脚号哭,声音震动山谷,孟姜女哭长城也没有她们哭得伤心,秦娥在雍门乞食哭泣也没她们那般怨恨。精卫女含冤,化而为鸟。从此后每年霍山开茶市时,山中一定会出现两只怪鸟,绿色的羽毛,尾巴上毛色青红,上下双飞,一边飞,一边鸣叫,一只鸟啼声为“刘贵六”,另一只鸟啼声如“狗儿”,原来它们是狗儿母亲和有娘死后魂魄变成的。万山重叠掩映中,鸟声凄楚感人,旅人静静听着,忍不住眼泪洒满了衣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