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白话夜雨秋灯录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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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粉郎

郁生名炳南,字云卿,吉安三顾山人。幼年时父亲就死了,跟着兄嫂一起生活。后来哥哥也不幸死了,嫂子看他整日游手好闲,每天和一些无赖子弟混在一起,又喜好赌博,不肯学习经商,很是厌烦他,一气之下把他逐出家门,从不给他好脸色看。

一天,郁生上嫂子那里要了吃喝之后,就到庐陵城中去寻找平常在一处玩乐的朋友,可是一个也没找到,最后拖着破衣破帽,在城中孤零零地闲逛。忽然看见一辆香车迎面而来,车中坐着一位美女,头戴珠冠,身穿绣袄,仪容十分端庄华贵,车子缓缓擦肩而过,胭脂的香味直冲郁生鼻管。郁生看到女子口中嚼着紫色的槟榔,手中还拿着一块,纤纤玉指和红胭脂般的槟榔相映,在阳光下可真是美得无法形容。郁生的心被偷走了,在车后跟着盯梢,突然用手搭上车子,抢过美人掌心中咬过的槟榔放到嘴里吃了起来。美人见状微微一愣然后羞涩地笑了,好像并没有因他的失礼而生气。一转眼间,车已远去。夜里,郁生寄宿在城里的破庙中,庙中点着一支快要燃尽的蜡烛,灯光微弱,在草席上挺尸的郁生早已经心不在此,心里想着白天所见女子美丽的面容,而且她对自己的轻佻行为并没有恼怒,思量这女子是否对自己有意,想着想着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正在他想入非非之际,忽然觉得胸中作呕,吐出了早饭和槟榔渣滓,吐得满地都是,连衣衫、袖子也沾上了,心头还是恶心不已。仍是止不住呕吐,只见唾液中带血,直吐得他头昏眼花,起不来身。这时忽然听见有玉佩叮咚的撞击声,抬头一看,只见白天坐在香车中的美人已轻盈地进了庙门,后面还跟着个娇小玲珑的小婢。郁生心中猜测,或许是因为自己白天的无礼,所以才会遭到惩罚,让自己误吞有毒食品。眼前这神仙一样的美人一定是来兴师问罪的。郁生自知理亏,趴在地上磕头赔罪,表达自己羞愧追悔的心意,请她饶了自己一条小命。美人笑笑说:“你别怕,我是仙人。我早已知道你嫂子恨你不成人样,把白砒霜研碎放进了你吃的早饭中。因为自家妹子和你注定的姻缘,所以我才将槟榔嚼烂,拌上唾液,故意让你吞下,其实是在变着法儿给你治病。否则你恐怕现在已经在阎王爷那儿了,还能在这儿?就算没这档事,你在路上对我无礼,我又怎么会放过你?你赶紧把所吐的脏物打扫干净,然后扔到小沟里去,别被猫狗误吃了,伤了它们的小命。”

郁生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仙人救了自己,再次下拜跪谢说:“都怪我这个不肖之子,不务正业,所以才落到如今的下场,请仙人给我指点以后的路怎么走,小生感激不尽。”美人说:“你可往北京去,或许会有奇遇,而且还会得一美妇。不过如果你不痛改前非,那么你就会有大危险了,你好自为之吧!”郁生又拜了拜羞愧地说:“多谢仙人指点,但是我确实囊中羞涩,无法踏上这万里征途。”美人说:“我已经替你想好法子了。”用手朝前指着庭院中一块石英假山说:“你从那儿挖下去一寸多,就能挖到一些钱财,就算给你送行的路费吧!”郁生感激地说:“仙人的大恩,小生永生难忘,只要将来我能有一些发迹,不再遭到嫂子的白眼,我一定备香花供奉仙人。还未请教您的芳名?”美人说:“我叫白云英。”说完,将彩袖一甩,就不见了,郁生见状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第二天早上起来,郁生就偷偷地去寻找石英假山下埋藏的东西,掘开一寸多青苔,果然掘得白银一条,有五六两重。临行前,他在庐陵城中扬言说:“我郁云卿堂堂七尺男儿,怎可不自立更生,向妇道人家乞食?我今天要远远地走了,到别处大施拳脚,如果以后不乘着四匹马拉的华贵大车,我决不回来!”别人问他到哪儿去,他说:“浪迹天涯,随风漂泊,无一处定所,也无处不可暂驻,到哪里就算哪里吧。”

第二天,郁生跟着官府因公上京的计车步行北上,心里默默地恪守仙人的教诲。初到北京,没有任何依靠,带来的那点儿钱也快要用光了,就在芦沟桥上摆摊替人测字,每天能赚百来文钱,生意不好时,有时只有几十文钱的收入,勉强够维持生计。后来也有测得很灵验的,大家就相互传扬他测字神妙,让他的生意渐渐好了起来。于是他搬到了城中,仍以摆测字摊为生。每天带着纸墨坐在装潢铺门前,虽然钱逐渐多了起来,但是生活依然十分节俭。过了一年多,竟攒了一百两白银,把它们寄存在装潢铺中,也不要利息。

一天,装潢铺的老板出门去了,铺里的伙计和他攀谈。这时恰巧有一个世家子弟拿了一幅画到铺中寄售,展开一看,只见是一幅破残的绢画,颜色也因为年久而暗淡了,伙计看后笑笑说:“这东西扔进字纸篓里差不多,鉴赏家要这破东西做什么呢?”郁生在旁偷眼看画的款识,是一幅水墨云龙,画下端盖着“所翁”的红印章。画上的龙东鳞西爪,像活的一样,确定这是幅真迹而并非赝品,就问那人准备要卖多少钱,那人说:“这是我家祖上珍藏的宝物,没有一百两银子是万万不卖的。”伙计听后更加不愿收购。郁生和他反复商量,定下了五十两银子的价格,那人说:“好吧!”郁生就请伙计把自己存在铺中的一半银子拿来给他。那人拿着银子后就走了。伙计大骂郁生是昏了头才干了此等蠢事。郁生沉默不语,只是请他代为装裱,贴上标签寄售。挂了一个多月,也没人来问过价钱。

一天,又有人拿了幅泼墨山水来卖,郁生见这幅画重彩浓笔,猜想一定是出自某位大家之手,细看画上的题跋,原来是房山高尚书的得意杰作,丽纸本已十分破碎了。他用剩下的五十两银子买下了,和上次买的水墨云龙一起挂在店中寄售。到第二个月,店主人回来,见到壁上这两幅画,细细观察了一番,不禁感叹为无价之宝。问伙计从哪儿来的,伙计说是郁生买的。又问多少钱买下的,伙计说:“两幅画共一百两银子,郁先生把一年多的心血银钱都花光了。”店主听后十分惊讶,说:“想不到郁先生还有精于鉴赏的本领!”就邀他过来一起共享晚餐,说:“以前我真是眼拙,不识高雅之士。如今想聘请你代为收购旧书画,一年给你薪俸白银百两。挂着的两幅画我替你出售。卖出后给你二百两,其他就不需要你操心了,先生看如何?”郁生听后开心不已,就到装潢铺中主持事务。第二天店主带了墙上那两幅画跑了几家富贵人家,卖了五百两银子,果然将二百两给了郁生,并且替他将银子搬来。从此,郁生衣食丰足,生活富裕,不再像从前那样穷困落魄了。

又过了一年多,宾主配合默契,惺惺相惜,生意很是兴隆。一天中午时分,郁生在店门前稍坐休息一会儿,突然看见一辆官车飞快地行驶过来,后面跟随着三四个容貌清俊的童仆。车中坐着一位披着貂裘的美男子,瞥眼看见壁上挂的众多书画中有一幅顾恺之画的绢本美人,不禁入神,赶紧命车停下来,走进店家要画来看。郁生用画叉把画拿下来拿到车前,恭恭敬敬呈上送阅。车中人看后询问画的价钱,郁生说:“一千两银子。”车中人笑道:“就算是苏州潘美人也不过二三百两一个,也是一个好价钱了。这不过是画里的爱宠,影中的情人,怎么要价这么贵?”郁生说:“大人说错了,像楚怀王妃子郑袖那般美的美人,不过是昙花一现。唐代的名妓崔徽因被画进图画,之后被流传千古,更不用说这幅顾恺之这样的灵妙通神的真迹,世上很难见到。唐人韦安道,画的美人能活,是真正的继承者,价格要比这幅贵多了。如是这样,就算这幅画卖二千两银子,也还是便宜的,又何况仅仅卖这么点钱,贵公子现在还认为它价格昂贵吗?”后来经过反复商讨售价为八百两银子。车中人把画卷起塞进袖中,说:“明天我派小宫监把钱送来。”郁生正想问他姓名住址,但只见鞭子举起,骏马奔腾,很快就不见车子的踪影。

铺中那位伙计本来对郁生忽然之间生活富足起来很是嫉妒,到这时就埋怨说:“你可知那贵人是谁?你认识他吗?”郁生说:“不认识。”伙计说:“既然你不知,为什么让他把画取走?京师中车子和人那么多,做官的比天上的白云还要多,你到哪儿去要回这笔画钱?不会也像人们所传说彭祖长寿一样,是件子虚乌有的事吧?”郁生听后想了想,感到十分惊恐,就暗中向市人打听,他们说:“这是某某王爷,府邸在某斜街的西面。”郁生把地址默记在心。

等了三天,真的不见送钱人的影子,杳无音信,郁生就步行到那王府上去讨要。来到门口,见王府门口坐着三四个挺胸凸肚壮士,容貌凶猛如虎。他上前稍加问讯,他们竟像没听见似的不予理会。过了一会儿,日影移向正午时分,门内传出开饭的声音,这些壮士陆续走了进去。郁生便也跟着偷偷进入王府,只见房屋果然十分豪华壮丽。他再穿过几道门,就看见雕梁高楼,美如图画。发现西墙上有一个小花砖砌的边门洞,朱漆大门半开半关,上前偷偷一看,只见花枝满阶,彩石叠成假山,细竹环绕,卍字形的雕栏,回文式的美丽阁子,鹅卵石铺成的羊肠小道,弯弯曲曲伸向远方,好一派美丽的景色,郁生被彻底惊呆了。郁生知道这是个小园林,就偷偷沿着小路走到一个靠山的六角形亭子里,见一男子正和门客在下围棋,细看一下那男子正是买画的王爷。

郁生悄悄走近王爷身旁,见他举棋不定,正在费尽脑汁为手中的棋子的安置左右为难,犹豫不决,恐怕错下一子,就会遭致失败。郁生见了棋盘,就低声对王爷说:“王爷可以在那儿投下一子,这样就可以反败为胜了,这就是棋谱上所说的‘王积薪夺帜法’啊。”王爷顿时醒悟,十分惊喜,问他是从哪儿来的,郁生弯下一膝,说道:“王爷还记得那天买的画吗?小人是来讨顾恺之画钱的。”王爷说:“哎呀,我差点忘记了这事。”随即叫来一名童儿,命他把八百两银子送到装潢铺去,然后留下郁生在旁看棋。

过了一会儿,王爷和门客下棋结束,王爷果然胜了,更是高兴万分,问郁生:“你对下棋也精通吗?”郁生说:“小时我在乡下学了一点围棋,并不是很精通。”王爷说:“不如你和我下一盘,一决胜负怎么样?”郁生推辞说不行,可王爷硬是坚持要和他下一盘,见推托不掉,郁生就迎战坐下。两人各执黑白棋,一来一往下了起来,郁生高超的技艺让王爷很佩服。之后又邀他一起喝酒,问起他的乡里籍贯名姓。郁生把自己的曲折经历做了介绍,话说得婉转得体,语调温和。王爷就让他辞去装潢店的差使,来王府中做幕宾。从此以后,郁生日夜陪在王爷身边,除弈棋之外,还为他做书画鉴定收藏,谈今论古,出入乘坐的车马,尊贵得像绅士一样。王爷游览名胜古迹时,也一定随带郁生同去,和他形影不离,连一刻也分不开,很是重用郁生。

一天晚上,王爷入皇城值班,侍候皇上宴饮,直到三更天还未回来。郁生一个人在房中读书,忽然听到有人用指叩窗的声音,打开门一看,见是一位中年妇女,穿着红裙绣鞋,穿着华丽的服饰。她问郁生:“请问郁先生是西江人吗?”郁生回答说:“是的。”她又问:“是哪郡哪县?”郁生说:“庐陵郡。”她自己侧身进来,坐下后低声对郁生说:“我就是翠芙身边的心腹人,翠芙娘子是王爷第九个小妾。娘子也是吉安人,自幼被卖在王府中,一直没有娘家人。今年芳龄十七,独得王爷宠爱,但仍为自己的身世偷偷流泪。如今听说先生到来,也姓郁,而且是同乡,所以就暗中派我来向你问候,想要和你结为兄妹,这样也有个娘家人。先生放心,这一定不会对你有什么坏处的。先生可以先假装不知此事,和王爷谈起此事,这样就可以和她相认了。”郁生说:“可我有什么凭据说是认识她的,让王爷不怀疑呢?”她说:“翠芙平时喜欢挂一只白玉鸳鸯佩,佩的四周缀着十几粒冬珠,下面挂着像粟米那么小的珠子做缨络,压在绣花前襟上,这就可作为凭信。”郁生好奇地问她翠芙生得如何,她说:“貌美如花,但很难用语言来形容。打个比方,十二金钗中最美丽的那位都不一定比得上她。”郁生听后更是好奇,在心中牢牢记住她的话。

第二天王爷回来,郁生故意在和他谈话时,常常发出叹息,王爷问他:“你是否有什么心事未能如愿,怎么愁眉不展的?”郁生流下眼泪,径自说道:“我童年时有个小妹子,七岁时出去看彩灯,被坏人拐走。后来听说被卖到山东,之后又听说她在京城,传闻都是模模糊糊,也没个准信。如果小妹子还活着,也大概有十七岁了,不知我们兄妹能否再见面?”说完,更是用袖子擦泪,显出很伤心的样子。王爷想了好一会儿,说:“我的小妾中还真有一个姓郁的,曾说自己是江西人。不过如果你认得出,我才能相信你的话。”郁生说:“虽然我们兄妹分别很久,但她的面庞很像母亲,我见了还能辨得出几分。班超总能认得出妹妹曹大家(班昭),左芬也该识得兄长左思的。”王爷就把所有的姬妾都叫出来,站得济济一堂。郁生细细打量,见这些人群中有个生得极漂亮、胸前佩带着白玉鸳鸯的女子,就马上上前拉着她的衣袖哭道:“这就是我的妹妹!”翠芙也跟着叫着哥哥大哭起来。王爷看了也十分感动,说:“以前你是我的宾客,现在是我亲戚了。”就让王府中人都管郁生叫舅爷,王爷对他也更加重用,常把他带到翠芙房中一起饮酒,还赏给他许多东西。

过了两年,郁生想回归故乡,翠芙就请王爷替郁生谋一个地方官职,让他能在乡里风光风光。第二天,王爷果然向郁生要了张履历就走了,还未到夕阳西下,就已经替他出钱捐了个同知官了。郁生和翠芙十分感谢王爷,辞别的前一夜,翠芙带着上次来的中年妇人前来,与郁生告别说:“您我假兄妹,让我不再觉得一个人孤单单的,此后也可免得被同辈们嘲笑,很是感谢您。”接着让两个婢女抬着两只木箱来到,封锁得严严实实。翠芙说:“这是我感谢的一些微礼,还请您收下。您拿去后,一生一世吃穿都不用愁了。”两人又叙了些同乡情,然后流着泪分了手。

旱晨起来,王爷在中堂为郁生饯行置办了丰盛的酒席,席间两人都很不舍这份深情。王爷问郁生:“你年已三十,仍未成家娶妻,我送个婢妾给你吧。”郁生拜了拜感谢王爷的照顾,然后起身上路,果然有一辆车子紧紧跟在后面。到旅馆后,拉开车前帘子,只见从车中慢慢走出一位绝色佳人,生着一张圆圆的粉脸,和以前在庐陵城中见到的白云英很相像。同来的老仆妇说:“这就是王爷送给你的美人。”郁生不禁大喜,握着女子的手问她名姓,她说:“我姓白,小字云贞,也是自小卖进王府的。一直得到翠芙娘子的爱怜,所以如今才能和你一同回去。”郁生听后更是感激王爷和翠芙妹妹,在此地租了处房子居住,举办了婚礼。婚后私下又把在庐陵城中遇见白云英的事详细地说给她听,白云贞说:“竟有这样的奇事!我父曾和一位狐狸精变的女子相爱,前后大约有十年的光景,还生下一女,名叫云英。后来狐母离开后,云英也不见了踪影。郎君遇见的女子果然是她,怪不得对你出手相救。”郁生对狐女的先见之明很是感激,焚香向遥天叩谢,感谢她的大媒。之后郁生很快地回到吉安,打开翠芙给的箱子,里面全都是金珠宝玉,把它们变卖了,成了大富翁,从此生活富裕。

云贞谨事其夫,夫妻之间恩爱无比,唯一的遗憾是,两年后,云贞仍还没生育,郁生很是焦急。云贞也想尽办法,斋戒沐浴,乘着油壁香车到江西武功山去朝拜神灵,求仙人赐给佳儿,传宗接代。回家的途中忽然听见草丛中有婴儿呱呱的哭声,下车一看,是一个用锦缎做的襁褓,里面还包着一个婴儿,眉目像图画中人那样美,皮肤雪白光洁,小儿衣袋中还有一张碧玉笺条,上面写着:

我妹子得嫁,妹夫得官,夫妻恩爱,我这做姐姐的十分开心。姐姐在深山静修,误落尘世,偷尝禁果,本月内产下一个婴孩,取名粉郎。苦于山中无法安置,所以希望妹子拾去代为抚育,长大后就是妹子家中的后代。粉郎福分好,将来一定会光宗耀祖。还希望妹妹像待亲生子女一样爱护他,千万别辜负我媒人的一片心意。也请你们要多保重,说不尽想要说的话。阿姐云英手书。

云贞喜出望外,将婴儿抱回家中,雇了奶妈哺育,悉心照顾,于是郁家也算有了子孙,照姐姐的意思给这孩子取名为粉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