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白话夜雨秋灯录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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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邓龙君

琼州有一座萨摩岛在南海中央,岛上生活着数百家居民,大多是渔夫船民类。一户姓秦的有个很漂亮的女儿,三十岁还没有嫁人。每当有人来下聘礼想娶她为妻,合卺那天夜里,总是有金甲天神用锋利锥子敲击新郎脑袋,说:“猪一般的奴才竟然敢侵犯神婆!”新郎头上肿起如坟头大小,有碗口大,魂魄迷乱好像痴呆,没有办法,只好仍将新娘送回。因此她虽然还是处女,大家都称呼她为婆。秦女乌黑的头发像云朵飘垂,冰肌玉骨像雪一样亮纯鲜艳,看到她的人都忘了她是滨海渔家女郎。

秦女有一天在水边洗衣服,一个紫衣少年划船过来,两眼深情凝注,情意绵绵,说:“美丽的姑娘,可惜没守寡就成了活寡妇!”秦女丢下洗衣木棒满脸生气地走了。岛上居民见了争相骂他:“你真不怕死,难道是忉利天王的儿子吗?”少年把船靠在岸边上了岸,作揖问秦女情况,知道后慨然说:“我正没有老婆,虚空中有神作怪,我才不怕!”从船蓬下取来酒菜,说:“请先收下这些替我做媒。”又从衣袖中摸出金子珠玉,说:“如果同意我下聘礼,再给你这些。”居民说:“可以,可以。”于是跑着去告诉秦女的父母。

老两口见他服饰华美风度翩翩,年纪比女儿还小,心中很爱怜,只是碍着天神的警戒而有所犹豫。于是邀请少年到家,少年作揖叩头,礼数恭敬周到。自我介绍说是赤道南边的人,姓邓,名无耳,排行第四,大家都叫他四郎。从小没有父母,海啸吞噬了房屋财产,河神冯夷指引,同意我到华夏寻觅伴偶,今日登门求妻,原谅我的唐突。两老听后说:“唉!风烛残年,既没有儿子,理当招女婿做半子。可是神明的责备,有前车之鉴,心里实在咄咄不安啊!”四郎很有自信地摆摆手。岛上媒人看到丰厚酬金起了贪心,又要试试他是否真有勇气,所以极力怂恿。二老说:“果真可行,老身哪希望爱女没有一个丈夫?”第二天四郎果然送来聘礼。女婿新房重新修缮焕然一新,四郎穿着盛装来秦家入赘。翡翠鸟在兰茎上嬉戏,也没有这对新人光鲜。岛民见两人珠圆玉润,又艳羡又担心。等到夜半,新郎新娘背对银烛,互相解衣宽带,竟然平安无事。

夫妻俩感情融洽,四郎叫她姐姐而不称她为妻子,秦女叫他弟弟却不称他为丈夫。四郎绿纱窗下与常人一样静静陪伴妻子,只是空闲时就绕着房间到处走,登到山上就放声大哭。秦女问他原因,四郎一再用手指在空中指画,并不回答。四郎晚上坐着从不点灯烛,做午餐也不请人砍柴,而是从嘴巴里吐出一粒大赤珠,悬在房内一片通明,烧煮食品很快就熟,人们都以为这是海客幻术伎俩罢了。从此四郎用船舶运载珍奇,与碧眼洋商做生意,于是家境渐渐富裕起来。

经过一年两老先后逝世,四郎十分悲痛哀伤竭尽孝顺的礼数。服丧期满,秦女生下儿子,落地哭喊的声音隆隆像怪兽蒲牢。四郎提起儿子说:“孽畜!”把他丢在地下,从袖中抽出短剑,将儿子一只耳朵割下,说:“这一割是为了给你留个印记呐!”接着在海岸上将儿子活埋。秦女悲伤地哭着,觉得腹中还在震动,不久又生下一个孩子,却没有声息。四郎抱儿子到海边洗了澡,给他裹上绣花的襁褓,抛到妻子怀里,流着泪说:“这才是姐姐的儿子哩。好好哺乳,不要太过悲伤,我就从此告辞。还请努力多吃饭,不要因为思念丈夫让自己心神俱损。”说着流下眼泪。

秦女问他去哪里,他说:“我父亲在世时行侠仗义,充当捕头,有个吴公子为恶造孽,长官命令我父亲前去捉他,不料父亲中了吴公子的奸计,因为眼睛受伤而去世了。母亲哀痛难以自持跟着父亲一起去了。吴还企图害死我,幸好鲍姑带我远走汉皋,才能偷偷活命。现在我已经有了儿子,按道理更应该上天入地到处去追寻仇人,不报完仇绝不再回来。”秦女眼泪簌簌道:“我身为妻子实在不敢因为儿女私情损害你的复仇大义,求弟弟给儿子起个名字然后再走。”四郎说:“儿子生时的年月日时辰都在辰字上,又是次子,辰仲便是他的名字。”说完,整理下衣服就此拜别。他随身带着短剑,立刻撑开来时的船,飘然消失在海上。然而从此房内没有灯就乌黑一片,锅下没有火就一片冰凉,原来大赤珠也是四郎随身携带的宝贝。

十年前闽郡某乡的槐井里,居民和萨摩岛一样繁荣昌盛。其中有枯井长出一棵老槐树,树根弯曲盘错,遮盖住井口,树腹空虚,中间有个巨洞。夏天的夜晚,农家人坐在树下乘凉,看见一串串灯光像上百个琉璃球,弯弯曲曲像蛇一样从巨洞里鱼贯冒出,慢慢升上,高高耸立荡漾连接银河,过一个时辰才坠落,如水银泻地,如瀑布飞垂,飒飒有声,仍投落巨洞中,此情景很多人都看见过。村里从此鸡断了种,很多人也因为脑裂病死,大家都知道是井底有怪物在作祟,可就是不知怪物是什么东西。

初秋时分来了一老翁一老妇,头发都已斑白,另有一童儿也俊美。与村里人问这问那,自愿捕捉妖物。村民问妖物是什么,老翁说:“是吴公子。”请村民从邻村购买百只鸡禽作为诱饵。老翁老妇各自背着长剑,童儿头顶巨石,石上有字像蚯蚓,都埋伏在草丛中,毫无声息。足足等候了两夜,灯光出现,有吃鸡声,喷出羽毛如飞舞的雪花,喝起鸡血犹如流淌的泉水。吃饱肚子,蜿蜒将回老窝,童儿已投掷臣石阻住洞口,像泥巴封死。妖物跃起,挟黑雾逃遁。老翁老妇齐出大呼,化为两条神龙,与妖物战斗。妖物喷吐黑雾,神龙口吐宝珠,互相攻击,声音响亮。童儿也化为小虬龙助战。神龙追击败逃的妖物。当地距离鲁地某郡三千余里,郡城上的敌楼已改作火药仓库。这天人们都看见风雷震吼,屋上瓦片纷飞,阴云忽然燃烧,潮湿火把也成了火炬。只见一个长五丈多的黑物钻入火药库。一条龙接着飞到,愤怒地吐出像金蛇样的火苗,也射入仓库。火药轰然爆炸,威力掀动山岳,巨声响彻重泉。龙的眼睛正对着爆炸处,顿时瞎掉,巨痛难忍,龙爪抓起街面青石板掷出三十里外,受创流血成小河,哀痛的呼号声直达远郊。另一条龙挟着如幕如甑的黑云下堕三四次,才捧住受创的龙腾起,而黑物早已偷偷钻出仓库,似在追逐空中的小虬龙。此刻宛然有个女道士挟着小虬龙逸去,黑物才往回飞。

这桩怪异,从闽到鲁,只不过发生在很短的时间之内。吴公子,就是蜈蚣。受创的龙,是四郎的父亲。救起受创龙的,是四郎的母亲。小虬龙,就是四郎。女道士,就是鲍姑。四郎之所以与秦女辞别,就是想报这血海深仇。槐井里村民那天晚上仍见灯光慢悠悠钻进洞穴,像没事一样,这才知道妖物非同寻常。神龙尚且战胜不了,农夫又能有什么办法?于是一起背井离乡去寻找别的可以生活的地方,槐井里渐渐成为了废墟。

十多年后,有个相貌丑陋可怖的褐衣人,去告诉槐井里原来的居民,说:“我是吴公子,在槐井潜藏很久了。近来有个独耳小儿掘开地海的水灌我,小儿十分狡猾抓不到他,海水汹涌难以阻挡,老夫准备去别的地方了,你们都可返回故里了。”临走,他又叹息道:“老夫也没有什么别的过错,只是曾偷偷到天河里洗了几次澡,被河鼓星神上报给玉帝,恐怕最终不免为他们所算计。但是我用计杀害了邓龙君夫妇,今日就怕是死也晚了。”说完就消失不见了。

秦女从四郎走后,儿子渐渐长大,请老师教他读书,表现得十分聪慧。夏天某日,儿子去大海洗澡,一直没有回来,秦女哭得死去活来。第二天,儿子含笑手捧两块石板回家。秦女十分生气地问他去了哪里,儿子说:“我在洗澡,忽然有巨爪抓我入水底。细看是个童子,左边缺一只耳朵,相貌与我相同,他叫我弟弟。引导我到达一座大山的石洞中,床榻上坐着一位手握宝剑的少年,童子跪着说了三四句话,我也跪下。童子要我称少年为父亲。父亲说:‘这是你哥哥,曾记得吗?’我说:‘曾听母亲说哥哥刚生下来就割耳埋掉,现在还活着吗?’父亲说:‘他是龙,因此让他入海,你是人,因此留下哺乳。我与你哥哥一同在此修炼剑丸,将替你祖父祖母报仇。仇人去投靠海州朱道人,你哥哥化作樵夫,前去说服朱道人下逐客令。仇人没有别的活路了,到了秋天一定会来找你们母子出气,所以把你找来,给你们符篆自卫,到时候我与你哥哥来援助。’说罢,吩咐哥哥背我走,叫我闭上眼睛。不一刻我刚睁眼,就已经到自己家门口了。”递上符篆,却也是像石头上刻着的篆书,弯曲如蚯蚓,母子分别佩戴。

一个多月过去了,秦女的东边新来了一位扛着锄头的农夫邻居,问他能干什么,他说:“不仅能开垦荒地,而且能开挖沟渠,一个人干,每天可以进展一百多丈。”西边新来一个养鸡牧童邻居,问他能干什么,他说:“善于养鸡,一鸡生两个蛋,一个蛋孵出四只鸡雏,雏鸡再生蛋,蛋再孵雏鸡,真是收益颇丰啊。”岛民都笑他吹牛,可是言辞豪爽,辰仲很高兴同他一起游玩。

辰仲带着农夫、牧童登堂拜见母亲,农夫称母亲为姐姐,牧童叫母亲为娘。母亲因为农夫的轻浮而生气,又奇怪牧童叫得那样亲。农夫说:“我跟您差不多大,应该像姐姐一样对您。”牧童说:“我从小陪着父亲过日子,不得不把辰仲看成弟弟而把您当作母亲。而且孤儿寡妇好可怜,仇人看你们如同砧板上的肉,能随意宰割。你们多结交一些假姻亲增加势力,不也是很好的办法吗?”母亲听了只得含糊着答应了,含着怒意表示感谢。第二天中午,农夫、牧童买来桑落酒与辰仲一同饮酒,辰仲因为秋天来了抒发心中感情,敲击瓦盆打着节拍,随口作歌唱道:“秋气烈,秋声悲。仇未复,父不归。欲上天无路啊,呼唤长者帮助心意莫违。只恐覆巢下无完卵啊,身有翅膀也难飞。”唱完了哭得声泪俱下,母亲听了哭得更厉害,说:“糊涂啊,儿子,娘的心痛如刀割,你还有兴致唱歌吗?”农夫、牧童也拂动衣袖站起来,以鲍姑所创作的《刺促行》应和,唱道:“天有通道,地有洞窍。九头鸟叫仇人将到。”

歌刚唱完,一个鲁莽道士突然出现在门口,秦女护着辰仲进房躲避。从窗缝偷偷看道士,只见他眼睛巨大仿佛能跟天上的明月争斗,弯曲像弓一样的驼背,嘴唇边暴出像钳子的双牙,满身排列着像梳篦的小剑。道士高声严厉吆喝:“我只来取邓氏母子二人的性命,其他人快滚开,不要挡在我的前面!”农夫、牧童笑着问他与邓氏有什么仇,一定要残害这对孤儿寡妇,道士被问得说不出话,反问农夫是什么人。农夫仰着头看向天空,继而大哭,接着又大笑:“嘻嘻!你方才从哪里来,突然出现在此?实话告诉你:我就是邓氏遗孤邓四郎呀!”道士怒吼一声,剑还未来得及出鞘,四郎已挥动锄头化成利剑,像弹丸,飞掷空中,与道士一阵缠斗难分上下。化成牧童的辰伯,急忙取出笼中鸡,拍着羽毛念起咒语道:“喌喌喌,星啊星。速飞鸣,莫留停。助吾父,诛虫精。”鸡应声飞入蓝天白云之间,伸长脖子不停地鸣叫,雝雝喈喈嘹亮声,叫声能让金石裂开。一瞬间鸡侧着翅膀直接扑将过来,啄着道士的头顶。四郎高呼“着着”,辰伯高呼“者者”,天空忽然响起了猛烈的霹雳雷声,道士立马现出原形,有毒的身子僵死在地上,原来他就是那只大蜈蚣,如先前鲁地人所见到的一样。从云层中伸出无数鸡爪,争先恐后地撕裂蜈蚣的厚皮,攫取体内珍珠,多得数不清,其余的皮革纷纷扔在地上。一瞬间扫清了乌云之气,天地四方清平安宁。

秦女母子从屋内跑出来向恩人叩头拜谢,抬头望空中,那只鸡大得像九苞凤凰,正在低头整理羽毛整治长翎翮。四郎身穿绣服,头戴金冠,旁边立着一个背上插剑的孩子,就是辰伯,虽然已经见过辰伯但是秦女却不认得。四郎满眼含泪道了一声“珍重”,命令云彩迅速升入高空。秦女母子为报仇成功感到高兴,又因为自己没有辨认出农夫、牧童的真相而心内痛悔。那蜈蚣皮比漆黑,比瓮粗,坚硬如铁的钩爪弯曲着,骨节中还有一些零碎的珠子,秦女于是把余下的珍珠捡起来,用火烧掉皮革。

郡守古春月因为萨摩岛属他管辖,于是派人向秦女讨要珍珠,秦女爱惜而拒绝了他,郡守怀恨在心。正好第二年夏天酷热难耐,像烧着的石头煮着的沙子,田中禾苗干枯得如同黄色头发一般。郡守迎来蛇师,搓清鲜答石,讽请木郎,民间各种求雨的迷信办法都用光了,仍旧毫无起色。郡守告诉百姓说:“你们应该都知道从前有暴晒巫男巫婆来求雨的故事吧。”于是非要将秦女、辰仲捆住抓来,把他们放在高高露台顶端受烈日炙烤。岛上百余居民围聚在一起烧香,在衙署门口哭着说:“虐待神婆,恐怕要给我们招致灾祸。”郡守不以为意嘻皮笑脸说:“世人都知道心疼爱惜自己的妻子儿女,我想即便是龙君也应该如此。龙君如果来救他的妻儿,我也能因为这个事情而获得充足的雨水,这其实是在为你们寻求生路,怎么能就此放弃呢?”于是挥手让百姓们都回家去。

秦女、辰仲实在熬不过烈日炙烤,仰天大叫了好几声。这时火云一团团一缕缕从太阳旁边向下飘落,千羽神鸟鸣叫着,闹哄哄突然飞到露台上方,坠下一丝红线,将秦女母子缚住高高地飞入云层里。回首秦氏住房,已被大火焚毁都变成灰烬,而郡守始终没有得到珍珠。不过至今在海滨仍然保留祭祀神婆求雨这个风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