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江西有位陆主政,名昉,字秋坪,妻子是秦氏,名字叫希玉。因为在水曹衙门做官,就租赁某胡同住宅来居住。陆公对应酬请托非常懒惰,所以一直做冷官,也不被提拔重用,就萍寄京华。凭借陆公长于绘画,夫人擅长刺绣,来换取一日三餐并作为开销。当时陆公年已过四十,夫人年也到三十,但是还没有孩子,于是他们就虔诚地信奉佛教。禅床上两人一心信教,鬓丝飘拂,最后竟然成了道伴。他们每天晚上朗声诵读《法华经》,相对坐在蒲团上探讨佛经妙谛。
突然有一个白发老头拨开帘子入房,衣帽很奢华。后面紧随一位垂髫少女,年龄大约十六七岁,风姿婀娜动人,掩住嘴微微含笑,可爱非凡。陆公很好奇他们从哪里来,老头不予以回答,只是向上作揖。陆公与夫人只好一起答拜。双方拜罢,老头叫少女跪下拜见,像是见父母的礼节一样。夫人把她拉起来,就依依不舍地依偎在夫人胳臂底下,眉目相对,如同老相识。陆公给来客让座,少女就依偎在夫人旁边而坐。老头于是拱手态度恭敬地自我介绍说:“我是一只通天狐,姓骆名秋槎,有事想要拜托。我已看遍人间,发现世间没人比得上贤夫妻那样诚实厚道的,所以请不要因为我不是人而起疑心。”陆公听了感到惊悚,但是觉察到来客是古貌古心,一定是有道行的,因此也不需要过分恐惧。就吩咐童仆剔亮灯烧茶水,指派婢女拿新鲜果子给少女吃,然后询问老头所托何事。
老头回应说:“下界末路,一片鬼狐横行之景,有许多凭借奇木怪石来显灵,谎报是神仙,有的蛊惑愚昧百姓,打算攫取人间香火供养。这是上帝所最憎恨的,因为我还比较耿直,因此上帝颁下诏令封我作为稽查天下五岳四渎香火的使者,并且赐给我斩妖剑、照鬼镜,并允许我相机行事任意处置。天书规定好起程期限,迟了就要受到惩罚。我的妻子早已经离世,留下一个小女儿,是个累赘,就是这个女孩。这一离开要五年才能够行完差使返回到这里,如果是腾云驾雾奔驰,带着一个女孩子总是很不方便的。于是我想托你们照看,等我回来,定会亲自当面感谢并领回小女,请求你们金口答应。”
陆公很爽快地就答应了,一边问道:“古代也有这样的事,托人照看妻子儿女是可以的。只是您老人家既然是神仙,那就一定有居住的洞府,不难帮助女儿找一栋房屋住下,却反而委托凡人照看吗?”老头说:“只要是智慧高超的人,学好上进很容易,学坏堕落也很快。道家最怕的是一个‘欲’字,假如堕落欲海,百劫遭遇也别想翻身。我少年时没好好学习,偶尔有失足的地方,纵然我修行了千年龙虎鱼蛇的道法,认定水火调匀,道路不偏差,但仍然只是个地行仙,不能够立马上升到九重天金阙上。这女孩子非常聪慧,思维活跃属于智慧高超类。假如让她独居,唯恐要重蹈蒋家小妹嫁夫婿那样的覆辙。我正希望她能守住真元气,以后能与麻姑、藐姑射等仙女一起做事,或许还能帮助我一把呢。”陆公点点头说:“您的意思我听得很明白了。女公子的确颖慧非凡,我们两夫妻又那么平庸愚笨,如果有照顾不周的地方该怎么办?”陆公回答说:“那不难。”于是从袖中摸出一支玉戒尺,上面刻着古篆文:“龙可鞭,凤可笞。戒轻佻,警憨痴。功成返瑶池,功败堕地狱:宜牢记。”老头笑着说:“玉戒尺就敬存在您这儿。我来介绍一下这女孩,他名叫惨翠儿,只要把她看成婢女一般使唤就行。如她片刻见不到人影,就拍打玉戒尺呼叫惨翠儿,如果初犯略加责罚,如果再犯重重责罚,以后她自会听从你们管教的。”陆公觉得这有点为难,犹豫不决,不知所措,而老头已告辞离去,看着女儿说道:“你一定要好好服侍主人,我去啦!”女儿想挽留他,也已不见人影,只听得云端上有鼓乐声,以及前呼后拥的吆喝声,没过多大会儿就变得寂静无声。
陆公转头看少女已经在沏茶添香,竟然干得很让人称心如意。嘱咐她需要靠近夫人床边搭铺睡觉,生活中不要与两个婢女嬉耍,但是婢女与仆人老婆对她异常喜爱。少女十分善解人意,看见夫人正在绣花,就赶紧跑来讨来花样学着拈针走线。一看到陆公画画,就帮他调颜色,临摹彩画,都画得极为巧妙,真是所谓青出于蓝胜于蓝。后来两夫妻渐渐地非常喜爱她,待她也如待自己亲生女儿一样。少女的绘画、女红日日都有进步,也特别能分担一些劳苦的活,她的作品卖得尤其快。
一天晚上偶尔没见少女,陆公试着拍拍玉戒尺呼呼她的名字,少女马上气喘吁吁地赶到,伏在地上请求原谅。陆公问她为何害怕得如此厉害,她说:“这是鞭龙笞凤的珍贵宝贝,拍一下我就特别心痛,打一下就要消减我十年的道行。”夫人怕少女偷走玉戒尺,就偷偷藏了起来。少女见到如此行径就笑道:“奴婢实在不敢做偷窃的事情。倘若真的要偷,岂是木柜木盒所能掩藏得住的?”
少女有一次意外发现花径上有些碎石,很讨人喜爱,捡回十余块极为玲珑剔透的,用斧子把他们敲成零星石块,把药材和上面粉捣烂,并将碎石粘接成假山,层峦叠
,上有瀑布垂挂,下有流泉涓涓,非常有意境。同时种上小树就像松柏,缠细草如藤萝。整个假山都浸在巨盆当中,把它放在佛几上做清雅供品。陆公眯眼仔细看,岩角上刻着像蚂蚁般的小字,并配有字迹写着“幻觉方归”。不过陆公只是爱她的聪明,让假山留着作为观赏而已。
少女偶然一次听到灯花爆裂的声音,喜洋洋地说:“明日定有降恩诏书到来。”到了第二天早晨就提前起床,梳妆打扮、洒扫庭院,又焚烧香蜡等候着。果真有显贵宦官的到来,他们骑马持节,宣读孔贵妃的懿旨召见夫人。夫人很高兴穿上朝服,戴上珠翠环珮正准备登车,少女就又提请求让她也跟随过去。夫人认为她是狐精,把她带进宫里恐怕有灾变,于是不同意。少女由于特别想去,就潜伏在夫人的衣袖内,比拳头还小,比柳絮还轻。到了宫门后,宦官停止了脚步,接着就有内宫嫔嫱引导夫人进内。经过几处蜿蜒曲折才到达一座殿前,画栋上挂着珠帘,映入眼帘的是贵妃穿着淡黄袍,容貌端庄大方,年纪约二十出头。夫人向贵妃行礼跪拜后,贵妃赐给夫人坐锦墩雅座,并且赐上上等好茶,茶味极香美。夫人拜谢一番,贵妃由袖内取出一块香囊给夫人看,说:“据听说它出自你的巧手,你测验一下,真不真?”夫人仔细打量一番,果然是家里的少女所作,于是含蓄奏道:“臣妾愚钝,粗粗学着挑针弄线,竟也没想到会玷污贵妃娘娘的天眼,真是获罪太重啦。”贵妃笑着答道说:“你的针线活真是太神奇了!古代就有神针之称的薛夜来,与你相对比也不能独享美名在你之前。想邀请你住在宫中一年多点时间,向宫娥辈人传授针线活好吗?”夫人听后大吃一惊,诧异得不知如何回答。少女依偎在夫人乳房间,用手指指向夫人的心,夫人突然感到异常心痛,脸色也顿时变得惨白,于是就趴倒在地下奏道:“臣妾薄命,身体抱恙,素来有难治的顽病,目前正在到处寻访医生,不能天天侍奉在娘娘身边,真是罪名太重,敬请娘娘原谅。如果娘娘能够赐我刺绣活儿,请允许我带回到私宅,我定会如期陆续呈上。”贵妃说:“既然身体有病,我就不好勉强留你。”就传命护送夫人回府休息。
过了第二天,贵妃果然派人过来,请求夫人为她绣一件罗浮百蝶舞衣。回去后,少女代为绣成,呈进宫去。后来突然看到佛前点的香烟飘荡成篆字,少女说:“明日如有加恩诏书来府宣读,定会比上次更好。”第二天果真如此。原来贵妃看了舞衣非常满意,怜悯夫人有病,赏赐十分丰厚;又叮嘱父亲奏报陆公的政绩,陆公后来得以升侍御官,俸禄愈加厚官愈加位显,从此以后就不必靠十指干活谋生了。
一天晚上,陆公与夫人相约坐在庭院中赏月,二人十分惬意。少女看见殒星纷纷如雨的情景,又见一道白气贯穿银河,大吃一惊说:“红羊赤马是灾祸年,大难将要来临,该怎么办?”陆公询问情况,她一声不响。让夫人向她狠狠追问,才说:“这就是定数哪。我父亲离去了四年多,屈指一算,也该回来了。如果父亲真的到来,就请两位老人家向他哀求,必能得到帮助。”
两个月过后,老头果然坐着马车归来,身着盛装出席,侍从如云,好不气派。老头登上厅堂,同时请夫人也出堂,恭敬拜谢道:“才复旨交差,就赶忙来拜访。”相互寒暄一阵过后,就送上白玉莲房一枚,说:“这是玉海中所生产的东西,捣碎后如果服下便可延年益寿。”接着又送上书一卷,朱红色的簿册,和锦缎函套,说:“此书从大明洞天中取得,所记录的都是长生不死的秘诀。”说完过后才见女儿,老头先是嗅嗅女儿面孔,说:“小妮子以前去过皇宫内殿吗?”少女笑着一一作答。老头说:“太危险了,幸亏守卫宫门的神将与你的父亲素有交情,要不然你的头颈就要断了!”话音落后,就又向陆公夫妇伏地拜谢道:“贤慧的夫妻俩果然言而有信,做人很忠实,怎敢不深深向你们致谢。”陆公也用衷情相告,拜求拯救。老头回应说:“小妮子多口舌。”忽然看见盆山,斜睨很久一段时间,笑道:“小妮子也是有情义的人,五年养育之恩情,原本应当重重回报,可是这必须五天以后才能给予答复。”于是又向陆公索取玉戒尺,陆公对戒尺珍惜不肯还给,老头也就笑着离去。
又过了五日,老头果然又一次来到,非常高兴地说:“有办法啦!”于是从袖中取出百两黄金,把它递给陆公说:“请把它换成银两,然后拿一百两给房子的主人,另外把老仆老妈子等佣人的工钱给足。但凡日常所需要的生活用品,如豆米油盐布帛等将近十年的用量,赶快买来放在储藏室内。事情都结束后告诉我女儿一声就行啦。”陆公于是恭敬地领教,同时设立酒宴留老头饮酒用餐,老头吃得很高兴,也很豪爽,在这之后就又辞去。陆公又去问他去向何处,他不停地说:“忙得很,忙得很。”陆公最后就按照老头所说做了,房主得到巨大的财富,佣人也提前得到了充足的工钱,大家都不知什么缘故。
到了约定的期限,少女很有感触,所以匆匆忙忙地大大张罗了一番,明月刚刚升起,就请陆公夫妇赶紧回房安寝。直到听到他们熟睡鼾息的声音才放下心来,又为他们合拢帷帐。不仅对陆公夫妇特别好,还嘱咐两个婢女赶紧睡下,同时又抱起夫人心爱的猫躺在婢女的旁边,无微不至地替猫盖上衣服。少女又检查了鸡已进笼,狗也已系柱,所有储藏的珍贵物品都一一加上封条记号。在佛像前先把佛像擦拭干净,又剔亮灯焰,添加新的香料,然后端出酒菜,让男女仆佣都来共享美酒美宴,叮嘱他们痛饮饱餐后再睡个美觉。
离别这天少女偏偏起得特别早,不同于以前喜欢早晨赖床的习惯。等到陆公与夫人醒来,发现少女早已穿着华丽服装双手捧着丰厚的果盘,来让老两口晨起洗漱过后享用。陆公出房后诵经拜佛,夫人看那两个婢女还处于酣睡状态,少女就从从容容递上茶水供陆氏夫妇用。陆公外出拜访朋友换好了衣服,命令仆人驾车,无人应答,只好亲自去叫仆人。刚刚从台阶走下,就看见屋边众山突起,高达霄汉,山花五彩斑斓十分浪漫,后来纷纷飘落到屋檐上,宿鸟在树上歇息还没醒来。陆公赶快召唤夫人来同看,都感到非常惊讶。夫妇两人携手走出大厅,进屋看男仆女佣,没有一丝人影,连被褥也消失不见,只剩下一片空屋。走出门外,只听见泉声涓涓流淌,老树参差不齐,石桥又有几丈长,直通山下,山中周围怪石丛生,杳无人迹,十分荒凉。远远望去大海连天,旭日像车盖一样大。回头再看看,又是另一番特殊的景象,两个婢女像是痴迷一般,鸡狗猫以及储藏的杂物都在眼前,一样也没少,墙上挂的画轴也完好无缺。环境一片清静幽邃,与盆山塑造的形势没有两样。陆氏夫妇很好奇,想找少女问下到底什么原因,奇怪的是少女也失踪了。
十多天过后,见一樵夫经过桥下,故意叫唤着与他搭话,才发现这里是幻觉方归岛。隔着大海向南望去,有黑影如线,原来就是山东登莱地界。忽然有几个山野上的客人,穿戴黄冠野服,慌忙前来走访,见了陆公很惊讶地问:“你满面都是做官的模样,怎会有如此神通广大?”陆公把通天狐老头的事细致地说了一遍作为答复。客人方才明了说:“这就是骆秋槎先生呀,哪里是通天狐?通天狐得道已久,常常在人间游戏,谎称是狐罢了。”陆公取出老头给的一卷秘籍给他们看,客人惊叹说:“这里是琅嬛至宝的秘笈啊!”客人感到新奇,请求抄录一遍离开,并传授陆公一种修炼方法,说:“你家房后有座大山岭,大山岭后的一块园圃中有一种奈枣,如樱桃般大小,如果与豆类谷类一起食用,时间长了不能吃米谷。要不然十年以后,你哪还有人世间的米粮可用呢?”陆公因为看了秘籍就与夫人一起照着书上所写东西修心养身,容貌始终保持得像三十岁的人,两个婢女也经常向主人学习,保持十六七岁的模样。
到我清朝雍正三年,海上出现事故,有航海客在途中遇上飓风,巨浪汹涌,力量足够掀动颠簸海船,船上一片漆黑,风黑如暗夜,船夫惊惶失措唯有呼号哭泣。忽然看见一位神仙,高立云端,星冠鹤氅,手拿玉戒尺稍稍一挥,飓风立马平息,然后引导海船到一座岛边,这才靠岸泊船。众人非常高兴能够渡过苦难,都向神仙拜谢作揖。神仙好奇地问道:“现在是什么朝代?”众人把全部情况都告诉了他。神仙说:“有圣人在位,苍生有福。”众人跪拜请求神仙告诉他们姓名,神仙说:“我只不过是明代的陆主政。”话音刚落就耸身飞去。众人登上幻觉方归岛一览幽奇景色探究胜景,只见房屋井臼厨灶等物看得清清楚楚,也都已经幻化为石头。屋后有一块石壁,石壁上刻着陆主政平生所写的文字,叙述自己的遭遇。后来有爱好多事的人乘海船再去探访那个岛,却好像船靠近蓬莱三神山时,就被仙风吹走引开一样,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