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县城里有两座年代久远的寺庙,位置一前一后,前面的叫真胜寺,后面的叫罗汉寺。很小的时候就听当地父老乡亲说,寺庙的地下有一条古代地道,可以使两寺相通。地道的入口处是一个石洞,就在罗汉寺佛座石台的台基下面。但是,洞门常年紧闭,没有谁敢去把它打开。
据说,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寺内的和尚就会听到地下有敲木鱼念佛经的声音,诵道:“佛说《般若波罗莽王龙德经》:在阎浮劫里,毗耶国王得病将要死去,他卧在龙榻上,只感觉身体内五脏六腑沸腾,他闭上眼睛,等待死亡的来临。一旁,两个梳着丫髻的童儿手执拂尘替他驱赶苍蝇,不当心拂尘扫到他的脸上,国王受惊,张开眼睛略加叱责。突然间魂丧魄飞,国王发现自己陷落在一大泽中。再低头看看自己的身体,已变化成异类,鳞甲似白雪,身体如素绢,一副人面蛇身的模样,但他又不肯像异类食用生物,只感觉饥火烧心。听说释迦牟尼佛在孤独园向众生说法,他便爬行着奔到那里,在佛祖面前呼号忏悔,问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佛祖慈悲,阐说万物无生无灭之道:‘我听说如此:万物一旦有嗔责怨恨的念头,就会堕入恶趣。’佛祖说完,国王就醍醐灌顶,大彻大悟,感觉遍体清凉,非常舒适。佛祖亲自为其抚摩头顶,即使没有东鳞西爪,也能腾云驾雾飞去。因此成了龙相而非龙相,非龙相而无往不成龙相。没有无龙相,始成非龙相。就说咒道:‘波谛呢谛,求脱离谛,娑婆诃,南无龙德王菩萨摩诃萨。’”这种说法,让听到的人都感到很惊奇,人们都似信非信。
明朝末年,有一天,几个人又聚在洞口附近,议论起此事。这时,奇怪的一幕发生了:一个形容枯瘦的和尚突然间从洞门口处走了出来,他看起来病恹恹的,身躯十分矮小,就像一个三岁儿童。人们正惊异时,只见他从容不迫地买了几块豆腐,边吃边走,一路回到洞口,一转眼又不见了。这件事一传十,十传百,一直传到县令耳朵里。县令也很好奇,就想要弄清事情的真相。于是,他精心挑选了几名壮士,准备了一些火炬,命令他们进入洞内察看究竟。壮士们举着点燃的火炬,进入洞中,只觉阴森森的,冷气逼人。洞里看起来十分宽敞,他们四处查看,有人突然发现洞内有一扇朝东的石门。石门紧紧地关闭着,走到跟前细看,原来它是由熔化的铁汁浇灌而成,几个人试着想把它打开,可是没有成功。石门口端坐着一位肉身和尚,只见他面色冷如冰霜,衣服已经腐坏破败。壮士们把肉身和尚从石洞里背出来,仍旧堵上洞门。他到底是什么人呢?有人认为他是有道行的高僧,有人疑心他是炼太阴术的道人,众说纷纭,没有定论。人们给肉身和尚披上金装供奉在台基上,看起来像是一座狮隐佛。众人都认为这个老和尚一定就是那个石洞里的诵经者。可是,事情不是人们想象的那样。因为,没过多久,地道下又像往常一样,传来神秘的诵经声。人们感到很恐惧,也没有人敢再提到洞中一事。
到了清朝康熙年间,县城发生一场大旱,到处石熔沙煎,许多井泉也都枯竭了。奇怪的是,北城外有一潭沙泉,泉水依旧清澈丰盈,县城的居民都到这儿汲取饮用。有一天,天刚蒙蒙亮,一个放猪娃赶着猪路过古寺,一抬头,突然看见寺庙大殿上一条白色的大蟒蛇,蛇的身体粗大,好像一口能盛五石水的大缸,蛇身盘旋,也不知有多长。放猪娃十分惊异,只见白蟒蛇身子一腾,一下子翻越大殿的屋脊,越过矮矮的围墙,然后把头垂在沙泉上喝水,发出“啯啯”的声音,而它的后半截身子还在寺庙中。放猪娃看到这一幕,害怕极了,吓得拔腿就跑。他一边奔逃,一边狂叫,叫声惊动了住在寺庙旁的居民,大家纷纷起身出看,只见白蟒蛇顷刻间收缩身体进入大殿中去,不见踪影。
当时寺院有位方丈,人称大了禅师。他也听说了此事,但他听后即刻叮嘱众人一定不要到处乱说。当天夜晚,月色如洗,大了禅师静坐蒲团之上打坐。他刚刚进入禅定,便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中,有一个男子,身着一袭白衣。只见他款款来到禅师跟前,对着禅师行了一个叩拜礼,说道:“我隐身在这里已经很久了,没想今年遇上大旱,此处地脉枯竭,我只有出外找水饮用。不料今天被一群凡夫俗子所惊扰,他们喧哗吵闹,使我的道行遭到毁坏,再也无法在此地长留。我将前往蜀地峨眉山,披上缁衣,剃发出家。峨眉山是中国第一名山,在那里,我定能充分接受戒律,结下清静缘。今日多亏你的庇护,特此来合掌敬礼道谢辞别。”说完就飘然而去。大了禅师醒来,在墙上记下此事,说也奇怪,从此地下再没有了诵经声。
转眼间三年过去了。南山有位姓袁的富翁,人称袁叟。袁叟年纪大了,却一直膝下无子。他发愿要到峨眉山朝拜以求取子嗣,不想此行艰难,道路崎岖,长途跋涉,半年后才到达蜀地。袁叟带着骡夫,用高大的骡马驮着许多茶米布帛之类的物品,一路上,只要遇到在山洞里修行的和尚,就送给他们。等到携带的物品布施完毕,他就吩咐骡夫带着骡马先回去,自己却穿着布袜黑鞋,独自步行去峨眉寺烧香拜佛。到了寺庙,他先一一拜见各位管事的和尚,最后他请求拜见方丈。方丈第一眼看到袁叟,就非常惊讶,问道:“老先生来自何地?”袁叟一一作答。方丈说:“我寺的莽头陀也是贵乡同籍人,在本寺落脚已经很久了。客人何不前去拜访一番,叙叙同乡之情?”袁叟表示同意,方丈就吩咐当差和尚带着他到香积厨寻找莽头陀。远远看见一位烧饭和尚,相貌古朴,头颅呈方形,碧眼蜷须,看起来显得极其粗俗。当差和尚指着他说:“这就是你的同乡。”
袁叟于是走向前去,向莽头陀合十行礼,头陀丢下拨火棍站起身来,与袁叟热情地握手,那情形好像他们很久以前就相识。莽头陀带着袁叟来到他的住处,只见到处几明榻净,瓶雅钵洁,与他的外貌极不相称。袁叟问道:“你在故乡时,是住在城里,还是住在乡下?”头陀说:“我没有家,一直寄住在罗汉寺里。”袁叟说:“可我每次进城交纳秋税,为什么从来也没有见过你一次?”头陀笑笑没有作答。莽头陀对袁叟进行了热情的招待,他端来素斋、蔬菜、笋脯等许多出家人的食物,这些食物味道都十分鲜美。袁叟像平常人一样吃着,可是莽头陀却完全不同,只见他卷起袖口,大吃大嚼,等到最后,他竟然拿来一只巨碗,把剩下的羹汤全部倒在饭里,连同糕饼之类的点心一起狼吞虎咽,边吃边笑着说:“穷饿大肚皮,饱餐常住饭。居士请勿见笑。”袁叟喜欢他的豪迈,也不觉有什么奇怪之处。黄昏时分,按照寺里常规,僧人们开始诵佛经,全寺的僧人敲起木鱼齐声吟唱,唯独莽头陀和人不同,他只诵读《龙德经》,声音也很奇怪,就像鸠鸟啼叫,别人也听不清他在吟诵什么。
到了夜晚,莽头陀带着袁叟从寺门外登上舍身崖,放眼远望,只见崖下星星点点全是佛灯,满山晶莹,随风飘舞,袁叟觉得非常惊奇。突然,一盏佛灯向两人飞来,莽头陀急忙伸手一把把它抓住,送给袁叟,叫他吞下。袁叟吞下后只觉得一股寒意像深秋寒霜,冷彻肺腑。莽头陀笑道:“居士大喜,明年的今天你将会得到一个宝贝儿子,而且顺顺利利,生得容易,长得也快,但是如果想大富大贵,还要广行阴德,否则孩子资质平平,仅仅是博得袁氏的香火不断罢了。”
袁叟在寺内一连住了四五天,每夜都与莽头陀睡在同一张床上。虽然隔着被窝,袁叟常常感到一股冷气侵入皮肤,他很是奇怪,但是也不敢多问。有一天,莽头陀忽然问袁叟道:“后寺方丈大了禅师身体还好吗?”袁叟说:“大了师身体还很清健,只是终日闭目静坐,不大吃东西,感觉像是缺少生机。”莽头陀笑道:“这就对了。”袁叟问莽头陀道:“师父究竟打算何时回故乡看看?”莽头陀说:“等大了禅师圆寂时,我或许会回故乡一次。”
次日,袁叟告别回去,莽头陀很是恋恋不舍,一直送到庙门外很远。临到分手时,莽头陀拿出二百枚青铜钱赠送给袁叟,铜钱斑驳陆离,个个长满铜锈,都是汉朝的半两古币。莽头陀说:“这些铜钱如果佩戴在小儿身上,可压住不祥之气。”莽头陀再三叮嘱:“居士下山约走四五里时,可纵目远眺,但千万要记得,一定不能回头看。”袁叟牢牢记住莽头陀的话,重新打好包裹,作别莽头陀。走了四五里,来到丈人松下,他心里奇怪刚才莽头陀的话,忍不住试着回头瞧一眼,只见山顶大枯树上挂着一条巨大的白蟒蛇,身子向着云天,鳞甲雪白,头顶上长着一只颜色殷红的独角,口中吐出像朝霞一样灿烂的神光。袁叟害怕极了,狂奔前行,他一口气跑了一里左右,再回首就不见了大白蟒的踪影。一路到了夔府,他乘上一艘小船,船一路经巴峡顺流而下,一个多月后,袁叟终于抵达故乡。到家之后,他第一件事就是去寻找大了禅师,想告诉禅师他此行的所见所闻。可是让他没想到的是,大了禅师已经圆寂了,他细算一下时间,居然正是莽头陀在峨眉山问大了禅师情况的时候。
第二年,袁叟果然生了一个儿子,取名袁光,字佛山,十分聪明可爱。袁叟非常高兴,也感激莽头陀的恩德,便出钱给大了禅师买了块墓地来安葬禅师的遗骨。大了禅师遗体火化时,舍利子成五色。人们惊奇不已,袁叟便告知大家他在峨眉山的情况,特别提到莽头陀说他会在大了禅师圆寂时回故乡之事。
众人听了袁叟的话,都翘首盼望莽头陀回来,可是一直毫无动静。送葬之日,众人都穿着整齐,一路捧着骨灰,前往墓地。半路上,忽然出现一个身穿白衣的小孩,手里托着一座石塔来到大家跟前,说:“把这座石塔作为和尚葬身的塔,可以吗?”众人看他是个黄口小儿,都觉得他信口雌黄,不予理睬。队伍正欲前行,突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转眼间白昼不见,一片昏黑。众人正惶恐时,风竟停了,一切如常,白衣小孩却不见了踪影,只见一座六丈高的巨塔,端端正正压在了大了禅师骨灰葬地的上方。塔身雕刻精致,塔上刻着“紫衣大师衍派五十世行僧大了灵塔,峨眉莽头陀遣工造送”的文字。
童年时,我经常到罗汉寺游玩,那时还能看见台阶上有一块长方形的石板,石板宽约二尺,长约五尺,正当中凿有一个方洞,旁边雕刻着两条游鱼,当地百姓都称呼它为千鱼池。据说,每到下雨天,石板的方洞中就会积满水,两条鱼就跳入水中游泳。但后来,石板被雷电击断,失去了灵验,其实那块石板就是当时的塔基。再后来,大了禅师埋骨的地方也湮没而无法确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