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是一场幻觉
在时间里面,我们什么也不能留下。
包括痛苦,快乐和生命。
八月未央
1
我叫未央。
我一直在南方城市长大,十七岁以前,在南方沿海;十七岁以后,来到上海。
这是一个人潮涌动的城市,高楼耸立,空气污浊。一到晚上,外滩霓虹闪烁,散发出物质颓靡的气味。还有每年一季的台风,在八月的时候。
我喜欢它们呼啸而过,带来死亡的窒息。无法预料,自由自在。仿佛一种幻觉。
在陕西路天桥上,我常常做的一个游戏是,把背靠在栅栏上,慢慢仰下去仰下去。头发在风中飘飞,眼睛开始晕眩。我看到天空中的云朵以优美的姿势大片大片蔓延过城市。
我开始了解,当一个女子在看天空的时候,她并不想寻找什么。她只是寂寞。
在一家网络公司上班,刚刚离职。我独身。
2
我曾对乔说,我很清楚自己要什么样的男人。我的判断只需要十分钟。
十分钟。会知道我的一生是否会和他有关系。如果他能给我带来爱情,那么我的痛苦会受他控制。所以,生命中会邂逅一段一段的十分钟,随时都有遭受意外之前的预感。
所以我相信,每一个有直觉的人,都放不掉他的惶恐。
乔是一个女子。我们在夜校英语课上相遇。
她穿灰绿色绣花上衣,那种绿,像没有见过阳光的苔藓,寄生在幽凉的墙边。墙边是能带来安全感的地方,所以我选择坐在她的身边。
我们把书本竖起来,埋下头看彼此的手相,恍若回到少年的校园时光。我喜欢她的头发轻轻拂在我的脸上。
你的手心上没有任何多余的纹路。乔说,你是个可怕的人。
为什么?
因为上面写着一些夭折和意外。
很可怕吗?
也许。她的脸上有震慑。
我淡淡一笑,反捏住她的手指。女人的皮肤柔软清香,就像花瓣。
上完课,我们去酒吧喝酒,或者只是站在小店铺旁边,买上一杯加冰可乐。她在一家广告公司工作,有一个做软件的男友,她叫他朝颜。
我们认识十年了。她说,睡觉的时候我要抓着他的手才可以。
你要嫁给他吗?
是,我要嫁给他。肯定。我想给他生十个孩子。
她笑,天真无邪地把她的脸贴在我的肩上。我在抽烟,没有说话。
3
小时候我是一个沉默的孩子。
一个沉默的孩子会带来恐惧。如果她在该笑的时候没有快乐,该哭泣的时候没有眼泪,该相信的时候没有诺言。她有残疾的嫌疑。
我喜欢花朵。有时会把它们的花瓣一片片撕扯下来,留下指甲的掐痕。或把它们揉成汁水。我不明白它们为什么没有血液。这是不知道疼痛的生命,让人陡生恨意。
母亲常常在一边独自抽烟,神情淡漠看着我。她是个眼睛幽蓝,笑容悲凉的女子。她把我当成她的同龄人,而非孩子,因为她是与众不同的母亲。
她很孤独。
她没有结婚。
她在我十二岁的时候死了。
4
那个夜晚我第一次看见朝颜。
他是一个短发穿黑色衬衣使用爱立信手机的男人。他是乔的男人。他告诉我他喜欢爱立信的原因。因为它的辐射大。
他说,我想让自己早点长脑癌,然后可以颠倒地思考这个世界。
他的牙齿很白,笑起来唇角温柔地倾斜,有干净的眼神。水一样干净而流动的眼神。
我笑。乔也笑。我们三个人走在夜校放学后的路上。她左手搂着我的肩膀,右手搂着朝颜的脖子,有时候她快乐得似乎歇斯底里。我知道这样的纵情下面隐藏着什么。
乔是毫无预感的女子,她的眼角下面有泪痣。
我能识别眼睛幽蓝的女子,她们是苔藓。黑暗给她们水分。
去的酒吧叫Life。生命是幻觉。我问老板要威士忌加冰和555香烟,然后坐在吧台边,看乔在舞动的人群里像鱼一样游动。
朝颜说,我和她十年。
我说,我知道。
我一直在想我是否真的能够给她带来幸福。
很多事情不需要预测。预测会带来犹豫。因为心里会有恐惧。
你看起来好像从来不会有恐惧。他在昏暗的光线下看我。
因为我知道有些事情在劫难逃。
在劫难逃?
是。打个比方,比如你遇到乔,乔遇到我,然后我又遇到你。
我笑,对他举起手中的酒杯,轻轻碰他的啤酒瓶,cheers,朝颜。
第一次跟着朝颜去他在西区的房子,是台风天气。我对他没有任何目的。
只是我想我的时间无多,十月份乔将有可能成为别人的新娘。她不应该离我而去。
那幢破旧的法式洋楼,走上木楼梯听到咯咯扭曲的声音。
为了不吵醒房东,我把鞋子脱下来拎在手里。黑暗中听到风和云层掠过城市天空。让我想起童年时通往母亲房间的那段楼道。她从不拥抱亲吻我,她带陌生的男人回家。她不告诉我原因。
在失眠的时候,我光着脚走在沾满灰尘的楼道上,听到她房间里的声音或者她歇斯底里的哭泣,犹豫着,徘徊着,最终只能蹲在墙边捂住自己的耳朵。
我渴望她的皮肤靠近我。
我转过头看朝颜。我的眼睛凝望着他。
朝颜的神情带着狼狈,他说,未央,我没有想过要爱上你。
我微笑。我也没有,我说。
但是我已经知道什么叫在劫难逃。他叹息。他的嘴唇轻轻地压在我的眼睛上,他的气息和拥抱覆盖了我。我听到手里的鞋子,陡然地掉落在地板上。那是一双有白色丝带的麻编凉鞋。
我从不穿高跟鞋。
5
母亲有很多双高跟鞋。
她把它们一双一双排在柜子里,有丝绒的,绸缎的,软皮的,刺绣的,珠片的……细高鞋跟流泻突兀的凄艳。
她光着脚穿它们,有时独自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地板发出寂寞的叩击声。
她是美丽的女子,可是在她最美好的时候,她爱的男人不在她的身边。
那个男人是什么样的,她没有告诉过我。可是我知道,他曾经喜欢她穿着高跟鞋的样子。他给过她无法遗忘的记忆,除了承担和诺言。
我想抓住一些东西,她笑,所以我抓住你。但后来才发现我的后悔。因为对不爱我们的人,不能付出。一旦付出,就罪孽深重。
你就是我难以逃脱的罪。她会突然尖叫,失去控制,然后她的鞋子一只一只地扔在我的身上。
她追着我跑。她的脸上都是泪水。她的浑身都在颤抖。
这样的愤怒不断循环。她除了孤独,就是我。我是她唯一的爱人,敌人,对手,朋友。
终于她疯了。
6
凌晨我回家。朝颜睡得像个孩子,我没有亲吻他。
走到大街上,发现风势凌厉,树叶满地打转。天空被吹洗得清澈异常,大群大群白色云层急速掠过。我躲到街角夹缝里,点燃一支烟。
沿着空荡荡的大街往前走。
冰凉的雨滴,大滴大滴地,间断地,打在我的脸上。
在公用电话亭,我给乔打手机。她在睡觉,声音模糊。
我说,乔,你准备在十月结婚吗?十月的确是好天气。
不要和我在台风夜晚商量这个问题。乔懒散的声音。
男人不爱女人,他们只是需要女人。他生病了,明天一早你得去看他。
他打电话给你?
是,因为他找不到你。我轻轻吐出烟雾。九月我要带你去北京,我们去北方。乔。记得我的话。
我挂上电话。
我有把握第二天的下午会有人来找我。打电话过来的是朝颜,他的声音很疲惫。
乔看到放在我床上的手镯,我不敢告诉她,这是你的东西。
这的确不是我的东西。我说。我从不戴首饰,她知道。
她要离开我。
我无能为力,朝颜。
你爱我吗?他说。
这是我不愿意回答的问题,抱歉。
我想娶你为妻。我沉默。他深深叹息,然后他说,我知道你的孤独。
电话里响起断线的忙音,消失不见。
晚上乔来找我。
她什么也不说,只是躺在床上蜷缩着身体,黑暗中她有轻微的颤抖。
我走过去,把手放在她的头发上。我说,乔,离别有这么痛苦吗?如果我们一直是在离别中,比如和爱的人,和伤害,甚至和时光……一切又有什么不同?
乔背对着我,冷冷地说,我讨厌欺骗。
十二岁,我曾祈祷上天能让我迅速长大,这样我可以控制母亲。这个眼睛幽蓝,笑容悲凉的女子。我爱她,可是她疯了。
她每天都会突然地爆发,把高跟鞋到处乱砸,我的头上脸上常有伤疤。
我要读书,我要恋爱,我要有人亲吻和抚摸我,我要升上大学有一份工作有自己的家,我要去远方看看大海……我听到无声的哀求把我的心脏顶得破碎。我独自握着满手心的花瓣,用力把它揉干揉碎,满手汁液……
母亲一星期以后死了。
她穿着她的高跟鞋走路,刚走到楼梯口,鞋跟断了。她尖叫着伸出双手,想抓住能够阻止下滑的物体,但什么也没有抓住。
摔到楼梯下面的瞬间,她的头碰撞在墙上。她的血喷射在墙上。在此后五年里,那面被洗得斑驳的墙壁每天散发出浓稠的腥味。我每天夜晚一边流泪一边用湿布擦洗它,直到我终于十七岁。
我长大了。我离开那个南方小城,来到上海。
十七岁以后我再没有眼泪。
7
有谁能够相信我的第一个男人是朝颜。
我没有让他看到我身体里面流出的血,我怕它是蓝色的。暗蓝暗蓝的颜色充满负罪。我已经不是童年的小女孩。
我想我在憔悴和苍老中。可是在我最美好的时候,我爱的人不在我的身边。
朝颜。我想起他的气息和身体,他温暖的手覆盖着我的皮肤。从来没有人拥抱我,没有人亲吻我……这是我唯一的男人。
九月终于来临。他打电话给我,他说,公司想派我去日本工作两年。如果你愿意嫁给我,我就留下来。
我说,你错了。我爱的是乔。
如果你想让我走,我会离开。两年以后如果你还没有嫁人,我要娶你。
我挂掉了电话。
台风过去。秋天的天空是清澈的蓝,阳光温暖,空气凉爽。我想去北方。
乔变得憔悴和颓丧,每天晚上流落在都市夜店,快天亮才醉醺醺回来。
我喜欢所有眼睛幽蓝,笑容悲凉的女子,她们像我的母亲。包括母亲手指皮肤上的清香。那曾经在我的手心里被揉出汁液的花瓣。
我脱下她脚上的高跟鞋。我把它们一个一个地扔出去。我说,我的母亲穿着高跟鞋摔死了。因为她曾经爱过一个男人,那个男人喜欢她穿这种鞋子。她为他孤独,为孤独而疯狂。
她死了?乔把脸埋在床上模糊地发出声音。
是的。她必须死。因为生命对她已经没有意义。
是你要她死?
我只想让她脱下那些鞋子。那些会突然地打破我的头的鞋子。那些已经不再有爱情残留的鞋子。
乔伸出手拥抱住我,她的长发盖住了我的脸。她哭泣,她说,我知道,是你杀了她。
我尖叫,我没有,我没有。我说,我只是不想让她痛苦,为什么,为什么,她要一直穿着那些鞋子?!
乔扑过来,紧紧地抱住我的头。她把我的脸压在她的肩头上,她说,不要恐惧,不要害怕,亲爱的,我在这里……她的嘴唇贴在我的头发上。
我推开她。我说,我不相信你。
我拉住她的头发,把她拖到阳台上,然后让她的身体仰后靠在铁栏杆上。
当风吹散她的长发,乔发出恐惧的叫声。
我说,告诉你自己,男人是不可靠的。你要和我在一起。
乔在恐惧中哭叫,可是我爱朝颜,我每天都在想念他,我想和他结婚。
我放掉她,看着她掩住脸跪倒在地上。
我说,他爱的是我,不是你。他要去日本了。你永远不会再见到他。
8
朝颜离开上海已经是深秋。我去送他。
他伫立在机场的人群里,背着包,寥落的样子。
他把他的手机递给我,这个留给你用吧。我打开盖子,看到上面还留着一张发黄的即拍得的小照片,乔甜美的笑容,朝颜从背后拥住她,下巴贴着她的耳朵。
我笑,轻轻盖上盖子。
我说,乔现在留在我的身边,你可以放心。
他说,我无能为力,你知道,未央。
我说,我知道。
遇到你是我的劫难。朝颜说。你是一个破碎的女子。你所有没有来得及付出的感情,会把你自己和别人淹没,因为太汹涌。
我微笑,可是你要娶我。
是的,我要娶你。
两年以后你还会这样想吗?
他低下头,抬起脸眼睛泪光闪动。两百年以后我还会记得那个台风的夜晚,楼道上你回过头来看我。你光着脚。
我微笑。在任何我难过或者快乐的时候,我只剩下微笑。
他又拥抱我。啊,有很久没有人拥抱我。我把脸紧紧地埋入他的胸口。他的心跳强劲有力,他的气息温暖清晰。
我唯一的一个男人。他走了。
可是我已经有了他的孩子。
9
我决定去北方。要带着乔走。
在上海我会有可能失去她。她日渐憔悴。每天晚上四处游荡。
一次在酒吧喝酒闹事,被警察抓走。我去拘留所带她回家,一个人转了很多车,冒着雨跑到那里。
乔一声不吭蹲在墙角,浓妆残缺肮脏,披头散发。裙子撕破,脸上有划痕。
我对她说,跟我回家。
她慢慢抬起头,为什么你一定要和我在一起?
因为你像我的母亲。
我知道她已经死了。
是的,她死了。她是因为孤独而死的。所以我要你和我在一起。我要带你走。你和她一模一样。我爱她。她是我唯一的朋友,唯一的亲人。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你要选择我?乔推开我,她流着泪笑。
因为这是宿命。乔。这是你逃不开的宿命。
你以为你能控制我吗?她冷笑。
我的耳光用力地扇过去。我说,我能够控制你,乔,你要清楚这件事情,我能控制全部。
她的脸靠在墙上发出崩溃的哭泣。
我们的机票订在晚上。从上海到北京。
乔和我坐在候机大厅里。我的肚子稍微有些隆起,所以已经不再穿牛仔裤。我穿淡粉色的厚粗布裙子。我已经找好房子和工作。还有乔。我爱的人。
那天她穿着我们初次相见时的灰绿刺绣上衣,抹了口红。她很久没有精心打扮自己。
我喜欢看到她自然健康的样子,她似乎接受了新的开始。她明白朝颜离开以后,我是她唯一可以依靠的人。
未央,你看好多人。
是的。很多人彼此都不认识。
认识了又如何,还是会分离。
但分离的人有些会永远留在我们的生命里,不会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