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树原本富足,盛产虫草和藏獒,罹难者中不少是前来收售的内地人。倒塌的建筑物许多是宾馆,有的三层变两层,有的像麻花一样扭曲,里面囚着横死的异乡人。赛马场那边的房子大多是由青石和黄土夯起来的,地震时很多人被砸在下面,被塌下的黄土窒息。
据当地人说,地震那一刻黄天遮日,电影中才有的那种世界末日。
大洋在玉树遇到一个男人,全家往生了,他日日在格萨尔王广场点长明灯。大洋每天会去陪他点几盏灯,男人扳着指头数:阿爸、阿妈、妹妹、老婆、儿子、女儿……
他们一起抽根烟,盘坐在寒夜里,男人低声反反复复机械地数,没有悲怆,人早已疯了。
大洋后来和我提起过另一个男人,是个校长,他夸那校长仗义,是个真男人。最后一批撤离玉树的民间救灾志愿者里有大洋,在玉树的那段日子里,他出了力也出了钱,遇到真正需要帮扶的灾民,几万几万地散财。最后的2万多元钱,大洋送去了玉树孤儿院。
危房不能住人,孩子们已转移,打听了几十个当地藏民才寻到踪迹。把钱交给校长时,校长好生为难,反复强调:这个钱我们要有三个人在场,才能接受。都啥时候了,还这么磨叽?好吧,那其他说了算的人呢?
……有些救灾去了,有些没了,但孩子们还活着。
那位校长的老婆和女儿却是生死未卜,同样生死未卜的还有校长的老阿妈,被埋了10个小时才挖出来,送去了外地抢救,尚不知何时脱险。
从地震发生那一刻起,校长就没见过家人,当然想见,想跑着去见……但孩子们怎么办?
临走的时候,校长不让他上车:饿吗?吃饭。
热气腾腾的方便面,还有一瓶罐头。知道这已是最高规格的款待,但这又怎能下咽?
校长问:以前来过西藏吗?玉树来过吗?
校长说:等将来好了,你带着父母回来玩。
返程的路漫漫,青海民政局给救灾车辆开了证明,一路上免费通关。如此甚好,那时大洋散财完毕,除去汽油钱,基本已算穷光蛋。
未承想,出了青海界,前方省份的收费站不认这“通关文牒”,坚持收钱。
理由倒也充分:没接到上级通知,所以我们这里对任何社会车辆都必须征费,不论你是不是去赈灾。
按大洋之前的脾气,冲突总是难免,但意外的是他并没动手,罕见地忍下了这些“不仗义”,没张嘴对任何人说滚、扯、瘪犊子。
他后来告诉我说,想想玉树那个教条的校长,也就懒得去跟那些收费站起争端。
大洋说最出人意料的是哈尔滨的收费站。
开到哈尔滨时饥肠辘辘,已是半夜,他掏穿了那只小黑手包,只倒出来59元钱,无论如何也凑不够过路费。
三掏两掏,顺带出那张破破烂烂的“通关文牒”,收费员问:你从玉树回来?收费员喊来班长,班长说:这还请示啥?人家这是去救灾。
班长抻长胳膊和大洋握手:哥们儿,辛苦了,你给咱们黑龙江人长了脸。
班长说:你走就是了,这边我们搞定,钱我们替你垫。
…………
从2010年到2017年,“玉树地震”这四个字被时光稀释,在许多人心里变浅变淡。
持续关注玉树并自发对玉树进行灾后帮扶的民间志愿者不多,个中有大洋一个,他还是一贯的作风,咔咔掏钱捐款到人,不绕那些弯弯路子。
类似的事情他其实做了许多,且一直在做。
这个东北炮子和他的社会人朋友们一起捐助过十余所学校的孩子,捐赠到西藏、青海、四川、云南、新疆的衣物共计1000包左右,书籍捐赠和发放他们也做,仅《藏汉字典》就有数千册。
这些牛×哄哄的事儿,我认识他那会儿,他已经悄悄做了好几年了。
他那时经常匆匆忙忙不告而别——原来如此。唉,干吗不拽上我一起做?我当年好歹也是个万元户啊,我当年留给他的印象是有多穷多落魄?
他不爱扯犊子,这些事从未主动和我提起过,只不过江湖不大世界很小,大家共同认识的朋友却很多,十年八年下来,想不认识也都认识了,想不知道也都知道了,于是隔空竖个大拇哥。
但和大多数朋友一样,我并不清楚他往昔的履历、过往的经历,他终是有些神秘的。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不偷不抢不骗就好,有意思比有意义更有意义,百分百了解了一个人,还怎么当朋友?
我挺开心自己能有这么个东北朋友。
那方白山黑水就是盛产这样一种人,你说不上他是好人还是坏人,也说不清是喜欢还是讨厌他的德行和脾气,但十年八年处下来,嘴上再骂他是犊子,心里却总会悄悄补上一句:兄弟。
(六)
和大洋恢复联系后,大家隔三岔五地常聚一聚,和当年一样,没什么主题,就是聚。
聚得最多的地儿是云南,也有东北,有一遭他怕我写书累死,带我快闪去了北方的油田散心,一下飞机,乌云压城的大庆,结结实实的一大条子彩虹。
我按山东规矩,想去家里看看老人,请个安什么的。他说:免了吧,老头儿老太太看见我会闹心。
他说的“我”不是我,是他自己。
他说他前段时间回过家,老太太逼婚不成,生了好大一场气。
老头子也生他的气,嫌他动不动就跑得不见人影,开店做生意就是为了敷衍家里,到底是禀性难移……
他叹气:唉,按东北话说,我这辈子呀,就是个二流子命。
他说:就这么的吧,爱咋咋的。
我记得那天一人半箱东北大绿棒子,我们在马路牙子上蹲了很久,远处的磕头机被夕阳余晖镀金,又一个接一个陷入沉沉暮色。说也奇怪,那么厚的云,却没再下雨。
我告诉大洋,我打算在我的第一本书的书稿里加上一段话:既可以朝九晚五,又能够浪迹天涯。描述的是一种独特的平衡,只有平衡了生活,才能担得起各种责任……
他打断我,说嗯呢,平衡挺好的,谁不想平衡啊?理是这么个理,就是做起来太难了。
他装酷:回不了头喽,我就是个二流子命……浪惯了,收不了心。
我说:可是兄弟,咱都三十多了……
他笑:是啊,咱既然已经都三十多了……
他说他有数,只不过将来的事,将来再说吧,但是他有数。
他说行了憋扯犊子了,就这么的吧,爱咋咋的。
他用二人转的调门哼歌,浪里浪气地打拍子:
别人不要来感受我的生活,感受了,你丫会倒霉的,你丫会倒霉的……
那天是2013年6月21日,我记得我发过一条微博,配图是乌云压顶的大庆。
那天的情景历历在目,我记得后来我喝吐了,脑袋底下垫着他那只黑手包歪在一边儿哎哟,他却精神得很,各种蹦跶,拎着大绿棒子哼歌,还扭秧歌,晃得我眼晕。
我记得我那会儿一边哎哟一边琢磨:
你说这家伙,既积极又消极,说是个浑蛋吧却总爱去帮人,说是个好蛋吧却又是个二流子,说是个炮子吧又是个浪子,说是条汉子吧却又像个孩子,太犊子了……
那天是2013年6月21日,从那天到现在,整四年过去,时间颠覆了许多事情。
其实并不需要四年,短短一年零四个月后,大洋的人生翻天覆地。
他重新坐回原地,酩酊大醉,痛哭流涕。
他给我打电话,让我骂他。
他号:爷们儿个屁啊,垃圾扒倒吧,完犊子了……
让这个浪子崩溃的,是一个从未预想过的消息:母亲查出了绝症,发现时已是晚期。
母亲反倒没有那么崩溃,起初母亲拦着家人不让说,怕儿子闹心。
母亲说:最后的时候让他回来送送我就行,就别这么早通知他了,让他搁外边好好晃荡吧。
(七)
有些人一旦走了,就是没了。
世上罕有能陪你走完一生一世的父亲和母亲。
但人性贪侥幸,爱掩耳盗铃,总认为那一天无比遥远,遥远得像是不存在的。
于大部分人而言,总要到一定的年纪才能学会环视,才会猝不及防地发现那一天早已近在眼前,静静地在你身旁立着。
我奔四了,大洋也奔四了,他比大多数奔四的人提前遭遇了那一天,然后崩溃。
起初,他后悔、自责加不解,那天的电话里他问:
我知道我不算好人,可我这十几年也帮助了那么多人啊,从老军人到孤儿,还有希望小学……怎么还会有这样的事落在我们家,落在我妈身上?老天瞎了吗?
他问:是因为我浪得太久了,老天要惩罚吗?那冲我来就好干吗冲我老妈?!
我又能说些什么呢?攥着手机想了很久,我犹豫着宽慰他:兄弟,想想玉树,想想那个校长……
他说:你闭嘴吧,别整那没用的,我想那些干哈?人家是条汉子,我算个屁啊!
他说:处兄弟处兄弟,处了满天下的兄弟,到头来丢了妈……
他喊:你们所有人,以后别喊我兄弟了,我不配给人当兄弟,我连给人当儿子都不配,我就是个王八犊子,我不配有妈。
他醉醺醺地喊:我不和你扯了,回家了,我想我妈。
然后电话挂了。
有些人活的是一口气,气松了,人也就废了,从此一蹶不振。
像他这样的男人,只有真正崩溃时才会自我否定,这算是另外一种天翻地覆吗?排山倒海的悔意,溺水一样,将人拖向水底。
是悔意吧?嗯,悔意。
尤其是得知了母亲的那句:最后的时候让他回来送送我就行,就别这么早通知他了,让他搁外边好好晃荡吧。
(八)
东北人有个特点:什么都懂,就是不愿面对。
但一旦愿意面对了,没有什么能让他们后退。
起初我以为大洋废了,许多朋友都这样以为。
他销声匿迹好几个月后的一天,有朋友急三火四地催我去看朋友圈,我看到他终于更新了一条朋友圈消息,抬头第一句是:成功逃离医院。
先是松了一口气,不是噩耗,老太太还在。
紧接着舒了一口气,看他的语气,人还没废。
然后是纳闷儿——逃离医院?搞什么鬼?
当我把那条消息看完,血哗哗地冲上脑子。
还可以这样?真有人敢这样?!
大洋你牛×!我认识的所有东北人里数你最尿性!
得令!OK没问题!我们所有的兄弟姐妹,从现在起做好迎驾的准备!
考验人民群众的时候到了,你这些年的江湖不可能白混,天涯海角我们等你!
(九)
在正式展开这段传奇前,先问一个问题吧。
如果你是他,那时的你会做出何种决定?
——那时化疗化疗又放疗,妈妈的病情每况愈下,终不见好转,医生给出的倒计时是半年,快的话是随时。
这期间大洋做了三件事:
把烟戒了,把头剃了,把所有的店铺卖了。
戒烟是因为妈妈,妈妈一直反对他抽烟,他20多年来不肯听话,如今一夜之间想听话了,烟说戒也就戒了——再不听话就晚了。
剃头也是因为妈妈,剃的光头,爸爸也剃光了,一家三口三颗光头,这样妈妈就不孤单了。她头发早就掉光了。
转让店铺也是为妈妈,这样才能在最短的时间里拿到一大笔钱,开展那个逃跑计划。
老妈年纪大了,一次次的化疗太遭罪,她已经扛不住了,不止一次地说:儿子,带我跑了吧,咱们从医院逃出去吧,就这么死在床上,真是不甘心啊……她说:反正也治不好了,还搁这儿遭这罪干吗?还不如跑得远远儿的,有多远死多远再不遭这些罪了……
好不容易睡着了还会喊梦话:松手,别给我插管子!
有时候也会猛地蹬腿:跑啊,我要跑啊……
真到跑的那天,老太太反倒蒙了:儿子!你个小兔崽子来真的?!
当然是真的,比真的还要真。大洋告诉老妈:车就停在楼下,行李全收拾好了。走,老妈,儿子带你环游世界去。
他说:别操心钱,卖店的钱全搁在后备厢里,老鼻子钱了,够花!
大洋揽着老太太,替她擦眼泪:你消停会儿行不行啊,将来的事你就别替我操心了,钱花完了可以挣,不会娶不上媳妇的。
他说:当务之急是抓紧时间……让我好好给你当回儿子!
他让老太太牢牢搂住他的脖子,起……走你,唉呀老妈,你轻得跟个塑料袋子似的,咱们慢慢儿下台阶哈……这叫公主抱知道不?我爸年轻时这样抱过你没有?
抱过啊?真抱过啊?
唉呀这老头子当年这么不害臊啊……
老爸已经在车里了,撅在后座上理好了枕头,铺好了褥子。
喇叭嘀嘀响,车启动了,半个医院的人扒在窗上,看着这说走就走的一家三口,三个秃子。
就这么走了?彪[39]了吗?
他们应该不知道,老太太从蒙圈状态中清醒过来后是红光满面的,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儿子的后脑勺子瞧,一会儿伸手去摸一摸,一会儿伸手去摸一摸。
儿子!她拍着大洋的后脑勺吆喝,咱真的,环游世界去啊?
大洋说嗯呢,你就敞开了想,大胆地说,咱们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老太太说好嘞儿子,你你你给我掉头……
咱们……咱们先去你姥姥家!
(十)
姥姥家搁绥芬河,百年老口岸,妈妈从小在那旮旯长大,当年的街面儿上一点儿也不萧条,成群结队的老毛子。近在咫尺的是俄罗斯,妈妈从小就想过去溜达溜达。
她让大洋搀着,在口岸边远眺了半天,然后满意地说:行了,怀完旧了,咱回你姥爷家吃饭去吧。
大洋指指对面:别价,咱去那边吃去。
那边指的不是格城,是海参崴。午餐是路餐,晚餐却隆重地安排在了海边的阿穆尔湾畔,大份的马内丹冰虾端上桌,大洋说:老妈,喝点儿?
啤酒解乏,老妈累了,在俄罗斯的百年老建筑里逛了半天,她看啥都觉得新鲜,最新鲜的是逛太平洋舰队的舰船。她让大洋搀着,逛完潜艇逛甲板。
儿子搀着她,她看什么都觉得新鲜。
喝点儿就喝点儿,我儿子给我端起的酒,那我可得干!
老太太一仰脖,咚咚咚咚咚……隔壁桌的俄罗斯大闺女小小子钦佩坏了这个海量的东北老太太。
大口喝酒大口吃菜,生病以来难得的一次畅快,老太太喝得高兴吃得开心,吃着吃着却忽然不动了,她脸僵了一会儿,手在嘴里掏了几下,递给大洋看:
儿子,我掉了一颗牙……
老太太的表情是紧张的,犯了错的孩子一样,好像随时会哭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