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2016年初夏,蠢子来到大冰的小屋江南分舵,一个人来的。
起初不想留他,没见过如此讷语的人,试工时几乎不和人交流,只一味弹琴唱歌。
歌很好,琴很棒,但兄弟你金口难开是怎么说?
小屋是个大家庭,天南海北的歌手聚到一起,重融洽重团结,最害怕心扉不肯敞开的……万望理解,好相处的人才好留下来。
他临走时的眼神挽救了这场失败的应聘,彼时他已站到屋外,拎着行李背着吉他,面朝着玻璃窗,一动不动往里看着,像个呆立在糖果店外的孩子。
乍一看没什么,仔细一看吓了一跳:那眼神热切到燃烧,却又是平静到绝望的。
他那时急需一份工作。
那时小蓝正在医院的密闭空间里躺着,除了各种仪器,里面只有一台电视和满眼的寂静空荡。
骨髓移植之前需要大化疗,管你好细胞坏细胞,通通杀死到0,免疫力也是0,故而要独自在无菌环境下封闭一个月。
大化疗副作用也大,从未有过的庞大,一下子就把人压垮了,她坐在地上剧烈地吐,心想,晕过去吧让我现在就晕过去吧……嘴上却强挤出笑纹,她笑着呕吐,吐的间隙隔着玻璃冲蠢子摆手:你走啊!快点走啊!我现在丑啊!
走吧,现在的模样,你看多了就不喜欢我了……
若那时先知先觉,蠢子每月的工资,必须是要多发一些的!
可恨的是他何必如此讷语,关于身世关于爱人的病情,从不肯和任何人透露言说。每晚开工,除了唱歌就是唱歌,没人比他唱歌更亡命,你不叫停他他完全不知道歇。
满满当当的屋子里,他闭着眼,旁若无人地唱着,全世界都与他无关。
那时,他的同学们都已领到毕业证了吧,拍完黑袍合影,集体雀跃着把方帽抛起,然后是最后的聚餐,各种杯盏交错深情告白抱头痛哭依依惜别,畅快淋漓地感受着人生的浓烈……
酒酣高歌时,会不会有人举目四望,终于发现少了他一个?
会有人忽然谈论起他吗?点头还是摇头呢?
下一杯酒端起之前,他还会被人再提起吗?
下一次被人提起,应该是若干年后的同学会吧,说不定名字都会被记错……
从此淡出朋友圈,不被列入人脉圈,从此就掉队了,是吗?
好吧,从此他就是孤雁一只了。
如果没有那么多如果,他会否是他们当中最惹人羡慕嫉妒的那一个。
人们是否会打趣起哄,不留情面地猛开他早婚的玩笑,围着小蓝,七嘴八舌地喊嫂子……
他应该会是同学里最早当爸爸的,知足而恬淡,小窝一间,孩子两个,天天电动车突突突地跑,后座上小蓝抱着一个,车筐里放着一个。
江面的薄雾烟气,喀斯特地貌的小山,镜面的水田,逸动如风的光……他们会安安稳稳地生活在阳朔。原本顺理成章的一切如今都是镜花水月。
…………
他揣着薪水,隔着玻璃站着。
里面的姑娘笑着哭,求他离开。
细胞重生得快,从头到脚的剧痛,止疼药早已不管用,昏死和醒来的间隙,她一声声地呻吟:把我腿砍了吧……
他揣着薪水,隔着玻璃站着:
会好的,小蓝。
小蓝,咱们不会分开。
这句话他做到了,也是他唯一能做的。
他垮了小蓝就完了,于是他扔掉了未来,背朝着世界逆行着。
念头只剩一个:小蓝活下去。
蠢子初来时的话少,很久之后我才理解:心力他都攒着,话都省着,全都留给小蓝。
亡命地唱歌,是他那时唯一的泄洪方式和挣钱途径。
闭嘴,是他最后的自尊。
(十五)
曾几何时,在基础认知上,不离不弃这四个字是中国人婚恋价值观的基本常态。
古人不讲爱,只说怜惜,若干经典的怜惜故事中有信有义、有一以贯之的不离不弃。
时穷节乃现的时代早已远去,生死与共的故事亦越来越罕有,在2010年代的爱情里,人们渐已不再趋同自我牺牲或献祭,而是趋向恰当地投入产出、理性地断舍离。
这或许也是一种与时俱进吧。
没有对错只有真假,广义上来讲,任何价值认知的迭代都合理,包括爱情。
故而,没有必要惋惜矫情,或厚古薄今。
…………
只是,我却在一个刚刚大四结业的九〇后穷孩子身上,诧异地看到了一些东西:
一份过时的倾心怜惜。
一种古老的不离不弃。
那些古老的文化基因,原来依旧驻世,原来依旧传承,原来并不曾败北隐去自认过气。
亘古至今,她慈悲,总是示现在人性的关隘处,示现在命运的绝境里。
她偏心,总爱护持着那些最底层的普通人,教他们抵御世间风雨,帮他们直面命运无情,危难时她几乎是他们唯一的武器。
…………
我曾不止一次在祖辈、父辈的故事里,获悉过她的踪影。
当我在一个九〇后穷孩子身上再度看到她的痕迹时,诧异之余,我明白这或许只是个例,但更知道这是古老的道统依旧存世的证据。
…………
起初,对蠢子和小蓝我无感。
初见小蓝时,并不知隐情,只对她总戴口罩的习惯略感奇怪。
那时她头发好短,贴着头皮的一点点。
她那时骨髓移植完毕,行走坐卧皆无大碍,但尚需每三个月接受一次化疗,每个月接受一次骨穿、一次腰穿、三次抽血。
治病专需的药只有苏州有,需每月采购一次,于是即便想家想疯了,她也无法离开。
于是她随蠢子来了西塘,西塘离苏州不远,看病方便。饮食起居,西塘省钱。
小屋江南分舵给歌手们包食宿,略略减轻大家的负担,但他俩不肯住宿舍,非跑去租住最廉价的民房,一住就住到了古镇边缘。
起初只道他们不合群,后来才明白是不想白吃白住:小蓝不是小屋员工,蠢子之外小屋其他歌手都没有家眷,故而,便宜他们不占。
其实又何必这么敏感,多双筷子多间房而已,又会花掉小屋几个子儿的公款……
再后来,听说他们搞来几张高低床,把那几间东倒西歪的小破房改成了青旅小客栈。
那简直是全西塘古镇最小的客栈,靠天吃饭,除了一个微博号,对外也没什么宣传,每日的营收换不来两瓶醋钱。
这是一家没什么前途的小客栈,即便日日满房,也不过冲抵掉房租,减轻点生活负担。
应该是从那时起,我开始对他俩高看一眼:
一来克己,不肯占便宜。
二来,小屋里不乏客源,他们却从未向客人们推荐过自家的小客栈。
有志气的人值得扶一把。
我那时只道他们家境贫寒但人穷志不短,故而一次聚餐时半开玩笑说看好西塘住宿业市场,打算投资小蓝的小客栈,并迅速转过去一笔钱——应该足够交交房租扩大一下经营规模。
微博名字也逼他们当场改了,改为@大冰的小屋-小蓝客栈。
这样所有搜小屋的人,都可以看见,说不定能带来一点客源。
当着众人的面,他们什么也没说,低声道了谢,而后按照惯例,提前悄悄退场。
转过天来,钱被退款。
尴尬之余,发现冒犯了他们的尊严,我联系了小蓝,辩解了半天那并非施舍,千万别多想。
手机那头,她好像比我还要尴尬,她说:冰叔,谢谢你想帮我们,可我们的情况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的……
我汗下来了,小蓝,真的真的,真的不是施舍!唉我挂了哈,咱不说了……她急了,道:我们知道啊,你千万别多想啊,我们不是你想的那样的……
鸡同鸭讲了半天,那个电话实在打不下去了,懊恼成马了。
半天的混乱后,或许是为了让我心里好过点儿,小蓝安慰我说:冰叔,不如你帮我个别的忙吧。
她说:也许这个忙,只有你能帮我。
我说:太好了,快点快点,但讲无妨!
她却说不急,说还要好好想一想。
(十六)
半个月后的一天,西塘江家弄9号,猫叔的客栈。
小蓝忽然出现,她和我坐在茶室里,从午后坐到黄昏,有了一次漫长的对谈。她讲了一个故事,故事里有跌宕起伏有生死磨难,也有普普通通和平平凡凡。
长达五个小时的对谈,小蓝体力明显不支,我打断她,希望她停下来歇一歇,改天另找时间。
她不肯歇,说还是一次性讲完吧,这样保险一点……
……她说她坚信和蠢子前世曾经遇见,来生也必将遇见。
至于这一世,她说最近她一直在思考:如果她提前离开,剩下蠢子一个人该怎么办。
蠢子说过的,不止一次地说过:会好的,咱们不会分开。
小蓝俯在桌子上笑:好拗哦,可拗可拗了,认准的事情他从来不肯改变,谁也没有办法让他改变……
见我沉默不语,她轻轻道:
先前当护士,遇到救不回来的病人,总是崩溃,事到如今才终于学会了坦然。不是放弃,是真的坦然,这半生,被他这样的男人爱过,还有什么不甘心不坦然的呢?
她说她一直在想,那么究竟该怎样做,才能让不离不弃的蠢子也同样地坦然。她笑:要快一点儿做好准备才行哦,我的时间可能不多了。
我说呸!不吉利的话少说,赶紧摸摸木头……说吧小蓝,我能帮你做点什么?良久的静默,她望着窗外,手撑着腮,珠串般的雨在屋檐上垂挂着,瓦顶上沙沙的、沙沙的江南三月天。
她轻声说:等到最后的时刻来临,我只想抱着他,紧紧的,什么也不用说什么也不用做。
或者,她说,或者悄悄地走吧,在他唱歌的时候,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就不醒了,醒着太苦了……
她道:所以,帮我保存一段话吧,将来合适的时间,拿去给蠢子看。
我翻开笔记本接通电源,沉默地打字记录。
我没有开口去问,什么才是“合适的时间”。
小蓝全名蓝鸾英,1991年生人。
广西来宾市忻城县新圩乡老街人,阳朔县人民医院前护士。
下文是她的口述:
…………
忘了我,会不会让你好过一点?
知道你忘不了,也舍不得你忘了我,我们好不容易才重新遇见,谁又忘得了谁呢。
那就不要忘吧,记着我,然后重新去生活,以后的日子一定不会像现在这么苦了。
我总感觉你一辈子的苦,都在过去的这一年里了。
该承受不该承受的都已经承受过了,剩下的路也就好走了。
那些苦我负责全部带走,你负责好好活着,好吗?
可以难过,但不要一直难过,最担心你会丢了自己,或者不要自己了。
别让我担心好吗,悄悄看着你呢。
以后不要过得那么省了,对自己好一点儿,那件冲锋服就不穿了吧,快去买件真的。
饭也要好好吃,少熬夜,实在睡不着就抽支烟,不要多抽,酒也不要多喝,要喝也不要自己一个人喝。
要学着开朗一点哦。
最重要的是,我走了以后,你不要不再唱歌。
最喜欢听你唱歌了,一直为我唱下去吧……你怎么知道我是听不到的呢?
以前你在歌词里说:就算失去了青春,也在所不惜,要去背叛世界与你相依……
可是并没有失去啊,还来得及的,真的,蠢子,去和世界讲和吧,一切都是可以从头再来的。
很多人说喜欢你的歌,都说你是会有出息的,蠢子,会有那一天吗?为了我,去试一试吧。
我只是一个最普通的姑娘,这辈子能遇见你,什么命我都认了。
舍不得你,却并没有什么不甘,我不过是先走一步而已,先走不等于永别,就像你说的那样,咱们不会分开。
前年三月三,在漓江边的那个晚上,我给你唱过的:
连就连嘞,我俩结交订百年……
哪个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
这句歌词是我现在最真实的心愿。
我先走一步去等你,在那边等你40年、50年、60年……
等你娶妻生子,等你把这一生过得圆满,等你终于变老,等你拄着拐来找我。
蠢子,我不急的,你也不许急,先把这辈子的路好好走完。
蠢子,这辈子是来不及了,下辈子我一定嫁你一次。
蠢子,下辈子咱们一起生在阳朔吧,这样好找。
谁先到了,谁就先去西街上等着。
…………
2017年4月30日,我和一个壮族姑娘有过一次长谈。
应她的要求,我帮她提前整理记录了遗言。
四天后,她在爱人的歌声中倒下,病情复发,再度入院。
(十七)
现在是2017年5月9日,早上5点。
窗外又发白了,两个通宵的时间方把这个故事写完。
不能说写完,谁也预测不了未来,都说命运善嫉,但谁说娑婆境没有奇迹?
那天我给小蓝打过气的:
等你好了,我一定要帮你们主持婚礼,谁拦都不好使,小屋的兄弟们全都会去帮忙操办婚礼,到时候用最奢华的婚车最豪华的车队风风光光地去迎亲……
咱们再把小屋开到阳朔!
西街上找最好的位置开山立柜,舵主就是蠢子和你,只要小屋字号一天不倒你们就永远有地方温饱体面挡风遮雨……
我跟你说只要你小蓝撑住,这一切都在等着你,所以说你如果不肯痊愈的话对吗你……
那时我们走在青石板路上,穿过雨巷,送她去小屋接蠢子下班。
我絮絮叨叨个不停,她抿着嘴微笑,伞下嗯嗯地应声。
小屋窗外止步,我们悄悄往里望着,蠢子正在唱歌,烛火摇曳,24岁的脸上忽明忽暗。
小蓝指指他,告诉我说:
真的,总感觉上辈子就听这家伙唱过歌。
小蓝问:
你说,世间真的有轮回转世吗?
如果有,怎么又不让人去记得清呢?
她说:下辈子如果能多记起来一点儿就好了,就可以早点儿去找到蠢子,多陪他几年。
再帮我个忙吧,她轻轻地说:
把我们的故事写下来吧,让我多一点儿线索去找他。
什么都不用忌讳……不论接下来我是死是活。
…………
当我履行对小蓝的承诺,写下这篇文章,写到这一段这一句的这一刻,小蓝正在血液科病房里躺着,未卜凶吉。
但我坚信小蓝能活——谁还没点预感是怎么着?
反正我就是觉得小蓝会好的,回头等她好了,我拿着这篇文章羞她去:
你看你看,这不是都挺过来了吗,难熬的日子都远去了,一切都好起来了,以后就不苦了。
(十八)
那些动人的故事,大都始于平淡,蕴于普通,却又伏藏在人性关隘处,示现在命运绝境中。
生死相续,轮回转生。
这是一个普通而平凡的故事,正在进行时,尚未写完。
所以,受人之托,这篇文章是写给她的,也是写给未来的你的。
虽然不知那一世的你叫什么。
人活百年,书或许可以活得再久一点。
更长久的是愿力,心生心造,辗转于轮回间。
所以莫笑我诳语,请容我妄言:
多年之后,若这本破书有缘残存世间。
多年之后,若这个冗长的故事给了你似曾相识的感觉。
若那时的你落泪,是因为文中细节和你隐约的记忆不停重叠。
…………
那么,你好小蓝。
小蓝小蓝,拿着这篇路书,快点快点去西街。
这一次,希望你们的故事可以长一点久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