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接连走上几条岔道,这才渐渐放心,心下稍宽,头脸手足擦破处便痛将起来,寻思:“这姑娘脾气如此古怪,说不定她父母双亡,一生遭逢过无数不幸。也说不定她相貌丑陋无比,以致不肯以面目示人,倒是个可怜人。啊哟,锺夫人那只黄金钿盒却还在她身边。”可是要回去向她取还,却无论如何不敢了,心想:“我见了爹爹,最多答允跟他学武功,爹爹自然会去救锺姑娘,就算爹爹不亲自去,派些人去便是,这只金盒也没多大用处。只是我没了坐骑,这般徒步而去大理,势必半路上毒发而死。锺姑娘苦待救援,度日如年,她见我既不回去,她父亲又不来救,只道我没给她送信,以为我是个无情无义之人。好歹我得赶回无量山去,跟她死在一块,也好教她明白我决不相负之意。”
心意已决,当即辨明方向,迈开大步,赶向无量山去。这澜沧江畔荒凉已极,连走数十里也不见人烟。这日他唯有采些野果充饥,晚间便在山坳中胡乱睡了一觉。
次日午后,跨经另一座铁索桥,重渡澜沧江,行出二十馀里后,到了一个小市镇上。他怀中所携银两早在跌入深谷时在峭壁间失去,自顾全身衣衫破烂不堪,肚中又觉饥饿,想起帽上所镶的一块碧玉是贵重之物,于是扯了下来,拿到镇上唯一的一家米店去求售。米店本不是售玉之所,但这镇上只这家米店较大,那店主见他气宇轩昂,倒也不敢小觑了,却不识得宝玉的珍贵,只肯出二两银子相购。段誉也不理会,取了二两银子,想去买套衣巾,小镇上并无沽衣之肆,于是到饭铺中去买饭吃。
在板櫈上坐落,两个膝头登时便从裤子破孔中露了出来,长袍的前后襟都已撕去,裤子后臀也有几个大孔,屁股触到櫈面,但觉凉飕飕地,心想:“这等光屁股的模样实在太不雅观,该当及早设法才是。”饭店主人端上饭菜,说道:“今儿不逢集,没鱼没肉,相公将就吃些青菜豆腐下饭。”段誉道:“什好,什好。”端起饭碗便吃。他一生锦衣玉食,今日光着屁股吃此粗粝,只因数日没饭下肚,全凭野果充饥,虽是青菜豆腐,却也吃得十分香甜。
吃到第三碗饭时,忽听得店门外有人说道:“娘子,这里倒有家小饭店,且看有什么吃的。”一个女子声音笑道:“瞧你这副吃不饱的馋相儿。”
段誉听得声音好熟,立时想到正是无量剑的干光豪与他那葛师妹,心下惊慌,急忙转身朝里,暗想:“怎么叫起‘娘子’来了?嗯,原来东西联宗,做了夫妻啦。我这一卦是‘无妄卦’,‘六三,无妄之灾;或系之牛,行人之得,邑人之灾。’虽无牛系,但这位干老兄得了老婆,我段公子却遇上了灾难。”
只听干光豪笑道:“新婚夫妻,怎吃得饱?”那葛师妹啐了一口,低声笑道:“好没良心!要是老夫老妻,那就饱了?”语音中满含荡意。两人走进饭店坐落,干光豪大声叫道:“店家,拿酒饭来,有牛肉先给切一盆……咦!”
段誉只听得背后脚步声响,一只大手搭上了右肩,将他身子扳转,登时与干光豪面面相对。段誉苦笑道:“干老兄、干大嫂,恭喜你二位百年好合,白头偕老,无量剑东宗西宗合并归宗。”
干光豪哈哈大笑,回头向那葛师妹望了一眼,段誉顺着他目光瞧去,见那葛师妹一张鹅蛋脸,左颊上有几粒白麻子,倒也颇有几分姿色。只见她满脸差愕之色,渐渐的目露凶光,低沉着嗓子道:“问个清楚,他怎么到这里来啦?附近有无量剑的人没有?”
干光豪脸上登时收起笑容,恶狠狠的道:“我娘子的话你听见了没有?快说。”段誉心想:“我胡说八道一番,最好将他们吓得快快逃走。否则这二人非杀了我灭口不可。”说道:“贵派有四位师兄,手提长剑,刚才匆匆忙忙的从门外走过,向东而去,似乎在追赶什么人。”
干光豪脸色大变,向那葛师妹道:“走罢!”那葛师妹站起身来,右掌虚劈,作个杀人的姿式。干光豪点点头,拔出长剑,径向段誉颈中斩落。
这一剑来得好快,段誉见到那葛师妹的手势,便知不妙,早已缩身向后,可是仍然避不开,眼见白刃及颈,突然间嗤的一声轻响,干光豪仰天便倒,长剑脱手掷出。跟着又是嗤的一声。那葛师妹正要跨出店门,听得干光豪的呼叫,刚要转头察看,便已摔倒在门槛上。两人都身子扭了几下,便即不动。干光豪喉头插了一枝黑色小箭,那葛师妹则是后颈中箭。听这嗤嗤两响,正是那黑衣女郎昨晚灭烛退敌的发射暗器之声。
段誉又惊又喜,回过头来,背后空荡荡地并无一人。却听得店门外嘘溜溜一声马嘶,果然那黑衣女郎骑了黑玫瑰缓缓走过。
段誉叫道:“多谢姑娘救我!”抢出门去。那女郎一眼也没瞧他,自行策马而行。段誉朗声道:“若不是你发了这两枚短箭,我这当儿脑袋已不在脖子上啦。”那女郎仍不理睬。
店主人追将出来,叫道:“相……相公,出……出了人命啦!可不得了啊!”段誉道:“啊哟,我还没给饭钱。”伸手要去掏银子,却见黑玫瑰已行出数丈,叫道:“死人身上有银子,他们摆喜酒请客,你自己拿罢!”急急忙忙的追到马后。
那女郎策马缓行,片刻间出了市镇。段誉紧紧跟随,说道:“姑娘,你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不如连锺姑娘也一并去救了罢。”那女郎冷冷的道:“锺灵是我朋友,我本来要去救她。可是我最恨人家求我。你求我去救锺灵,我就偏不去救了。”段誉忙道:“好,好。我不求姑娘!”那女郎道:“可是你已经求过了。”段誉道:“那么我刚才说过的不算。”那女郎道:“哼,你是男子汉大丈夫,说过的话怎能不算?”
段誉心道:“先前我在她面前老是自称大丈夫,她可见了怪啦,说不得,为了救锺姑娘一命,只好大丈夫也不做了。”说道:“我不是男子汉大丈夫,我……我是全靠姑娘救了一条小命的可怜虫。”
那女郎嗤的一声笑,向他打量片刻,说道:“你对锺灵这小鬼头倒好。昨晚你宁可性命不要,也非充大丈夫不可,这会儿居然肯做可怜虫了。哼,我不去救锺灵!”
段誉急道:“那……那又为什么啊?”那女郎道:“我师父说,世上男人就没一个有良心的,个个都会花言巧语的骗女人,心里净是不怀好意。男人的话一句也听不得。”段誉道:“那也不尽然啊,好像……好像……”一时举不出什么例子,便道:“好像姑娘的爹爹,就是个大大的好人。”那女郎道:“我师父说,我爹爹就不是好人!”段誉见那女郎催得黑玫瑰越走越快,自己难以追上,叫道:“姑娘,慢走!”
突然间人影晃动,道旁林中窜出四人,拦在当路。黑玫瑰陡然停步,倒退了两步。这四人都是年轻女子,一色的碧绿斗篷,手中各持双钩,居中一人喝道:“你们两个,便是无量剑的干光豪与葛光佩,是不是?”
段誉道:“不是,不是。干光豪和葛姑娘,早已那个……那个了。”那女子道:“什么那个、那个了?你二人一男一女,年纪轻轻,结伴同行,瞧模样定是私奔,还不是无量剑干葛两个叛徒?”段誉笑道:“姑娘说话太也无理。葛光佩脸上有麻子点儿,这位姑娘却是花容月貌,美丽无比,大大不同。”那女子向黑衣女郎喝道:“把面罩拉下来!”
蓦地里嗤嗤嗤嗤四声,黑衣女郎发出四枚短箭,铮铮两响,两个女子挥钩格落,另外两个女子却已中箭倒地。这四箭射出之前全无朕兆,去势又是快极,居然仍有两箭未中。黑衣女郎立即跃下马背,身在半空时已拔剑在手,左足一着地,右足立即跨前,唰唰两剑,分攻两名女子,两女也正挥钩攻上,一女抵挡黑衣女郎,另一名女子挺钩向段誉刺去。
段誉“啊哟”一声,钻到了黑玫瑰肚子底下。那女子一怔,万想不到此人竟会出此怪招,正欲挺钩到马底去刺段誉,背心上一痛,登时摔倒,却是黑衣女郎乘机射了她一箭。但便这么一分神,黑衣女郎左臂已为敌钩钩中,嘶的一声响,拉下半只袖子,露出雪白手臂,臂上划出一条尺来长的伤口,登时鲜血淋漓。
黑衣女郎挺剑力攻。但那使钩女子武功着实了得,双钩挥动,招数巧妙,酣斗片刻,黑衣女郎又左腿中钩,划破了裤子。她连射两箭,都给对方挥钩格开。那女子连声喝问:“你是什么人?你剑法不是无量剑的!”黑衣女郎不答,剑招加紧,突然“啊”的一声叫,长剑为单钩锁住,敌人手腕急转,黑衣女郎把揑不住,长剑脱手飞出,急忙跃开。那使钩女子双钩连刺,都让她闪过。
段誉早就瞧得焦急万分,苦于无力上前相助,眼见黑衣女郎危殆,无法多想,匆忙中抱起地下一具死尸,双手将死尸头前脚后的横持了,便似挺着一根巨棒,向那使钩女子疾冲过去。使钩女子一惊,见迎面冲来的正是自己姊妹的脑袋,心中悲痛,右手钩向段誉面门刺去,可是中间隔着一具尸体,这一钩差了半尺,没能刺到,砰的一下,胸口已给尸体脑袋撞中,就在这时,一枚短箭射入她右眼,仰天便倒。
段誉瞥眼见黑衣女郎左膝跪地,叫道:“姑娘,你……你没事罢。”奔过去要扶。
那女郎站起身来,不料段誉慌乱中兀自持着尸体,将死尸脑袋向着她胸口撞去。那女郎在死尸脑袋上一推,段誉“啊”的一声,摔了出去,尸体正好压在他身上。
那女郎见到他这等狼狈模样,忍不住笑出声来,想起适才这一战凶险万分,若不是先出其不意的杀了两人,又得段誉在旁援手,只怕连一个使钩女子也斗不过,这四个女子不知是什来头,恁地武功了得?叫道:“喂,傻子,你抱着个死人干什么?”
段誉爬起身来,放下尸体,说道:“罪过,罪过。唉,真正对不住了。你们认错了人,客客气气的问个明白就是了,胡说八道的,难怪惹得姑娘生气,岂不枉送了性命?姑娘,其实你也不用出手杀人,除下面幕来给她们瞧上一眼,不是什么事也没了?”
那女郎厉声道:“住嘴!我用得着你教训?谁叫她们说我跟你私……私……什么的?”段誉道:“是,是。这是她们胡说的不是,不过姑娘还是不必杀人。啊,你……你的伤口得包扎一下。”眼见她大腿上露出雪白的肌肤,不敢多看,忙转过了头。
那女郎听他老是责备自己不该杀人,本想上前挥手就打,听他提及伤口,登觉腿臂处伤口疼痛,幸好这两钩都入肉不深,没伤到筋骨,当即取出金创药敷上,撕破敌人的斗篷,包扎伤口。
段誉将尸体逐一拖入草丛,说道:“本来该当替你们起个坟墓才是,可惜这里没铲子。唉,四位姑娘年纪轻轻,容貌虽不算美,也不丑陋……”
那女郎听他说到容貌美丑,问道:“喂,你怎知道我脸上没麻子,又是什么花容月貌了?”段誉笑道:“这是想当然耳!”那女郎道:“什么‘想当然耳’?”段誉道:“‘想当然耳’,就是想来当然是这样的。”那女郎道:“瞎说!你做梦也想不到我相貌,我满脸都是大麻子!”段誉道:“未必,未必!过谦,过谦!”
那女郎见衣袖裤脚都给铁钩钩破了,便走入草丛,从尸体上除下一件斗篷,披在身上。段誉突然叫道:“啊哟!”猛地想起自己裤子上有几个大洞,光着屁股跟这位姑娘在一起,成何体统?急忙倒身而行,不敢以屁股对着那女郎,也从一具尸体上除下斗篷,披在自己身上。那女郎嗤的一声笑。段誉面红过耳,想起自己裤子上的大破洞,委实羞愧无地。
那女郎在四具女尸上拔出短箭,放入怀中。段誉道:“你的短箭见血封喉,剧毒无比。劝姑娘今后若非万不得已,千万不可再用,杀伤人命,实在有干天和,倘若……”那女郎喝道:“你再跟我罗唆,要不要试试见血封喉的味道?”右手一扬,嗤的一声响,一枚毒箭从段誉身侧飞过,插入地下。
段誉吓得面色惨白,再也不敢多说。那女郎道:“封了你的喉,你还能不能跟我罗唆?”说着过去拔起地下短箭,对着段誉又是一扬。段誉吓了一跳,急忙倒退。
那女郎笑了起来,将短箭放入囊中,向他瞪了一眼,说道:“你穿了这件斗篷,活脱便是个姑娘。把斗篷拉起来遮住头顶。再撞上人,人家也不会说咱们一男一女……”
段誉道:“是,是。”依言除下头上方巾,揣入怀中,拉起斗篷的头罩套在头上。那女郎拍手大笑。
段誉见她笑得天真,心想:“瞧你这模样,只怕比我年纪还小,怎地杀起人来却这等辣手?”见她斗篷前面有块锦缎垂下来遮住胸口,锦缎上绣着一头黑鹫,昂首蹲踞,神态威猛,自己斗篷上的黑鹫也一模一样,摇头叹道:“姑娘人家,衣衫上不绣花儿蝶儿,却绣上这般凶霸霸的鸟儿,好勇斗狠,唉!”说着又摇了摇头。
那女郎瞪眼道:“你讥讽我么?”段誉道:“不是,不是!不敢,不敢!”那女郎道:“到底是‘不是’,还是‘不敢’?”段誉道:“是不敢。”那女郎便不言语了。段誉问道:“你伤口痛不痛?要不要休息一下?”那女郎道:“伤口当然痛!我在你身上割两刀,瞧你痛不痛?”段誉心道:“泼辣横蛮,莫此为什。”那女郎又道:“你当真关心我痛不痛吗?天下可没这样好心的男子。你是盼望我快些去救锺灵,只不过说不出口。走罢!”说着走到黑玫瑰之旁,跃上马背,手指西北方,道:“无量剑的剑湖宫是在那边,是不是?”段誉道:“好像是的。”
两人一个乘马,一个步行,缓缓向西北方行去。走了一会,那女郎问道:“金盒子里的时辰八字是谁的?”段誉心道:“原来你已打开来看过了。”说道:“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