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心雯,你这算什么话?”胡美纹生气地说,“我就说康南不是好人,他就是没人格,江雁容也不是好东西……”
“算了,算了,”这是何淇的声音,“为别人的事伤和气,何苦?江雁容蛮好的,我就喜欢江雁容,最好别骂江雁容!这种事没证据还是不要讲的好!”
“没证据,走着瞧吧!”胡美纹愤愤地说。
“我也不相信,”这是叶小蓁的声音,“康南是个好老师,绝不会这么无耻!”
“你们为什么不把江雁容捉来,盘问盘问她,看她敢不敢发誓……”胡美纹激怒地说。
“嘘!别说了!”一个靠门而坐的同学忽然发现了在门口木然而立的江雁容,就迅速地对那些争执的同学发了一声警告,于是,大家一声都不响了。
江雁容走进教室,同学们都对她侧目而视。她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来,不敢去看那为她争执得满脸发红的程心雯。她呆呆地坐着,脑子里是一片混乱,她不知道要做什么,也不知道能做什么,刚刚听来的话像是一个响雷,击得她头昏脑涨。尤其是:“康南的清高是人人都知道的……假如他忘掉为他而死的太太,去追求一个可以做他女儿的学生,那他就人格扫地了……”“康南是个好老师,绝不会这么无耻!”“康南不是好人,他就是没人格,江雁容也不是好东西……”这些话像一把把利剑,插在她的心中。这是她以前从没有想到的,她从不知道康南如果爱了她,就是“没人格”“没良心”和“无耻”的!也从不知道自己爱了康南,就“不是好东西”。是的,她一直想得太简单了,以为“爱”只是她和康南两个人的事,她忽略了世界上还有这么多的人,也忽略了自己和康南都生活在这些人之间!康南,他一直是学生们崇拜的偶像,现在,她已经看到这个偶像在学生们心中动摇,如果她们真知道了事情的真相,这偶像就该摔在地下被她们所践踏了!
“康南是对的,我们最好是到此而止。”她苦涩地想,“要不然,我会毁掉他的声誉和一切,也毁掉我自己!”她面前似乎出现了一幅图画,她的父母在骂她,朋友们唾弃她,陌生人议论她……“我都不在乎,”她想,“可是,我不能让别人骂他!”她茫然地看着黑板,彷徨得像漂流在黑暗的大海上。
这天黄昏,在落霞道上,周雅安说:
“江雁容,你不能再到康南那里去了,情况很糟,似乎没有人会同情你们的恋爱。”
“这份爱情是有罪的吗?为什么我不能爱他?为什么他不能爱我?”江雁容苦闷地说。
“我不懂这些,或者你们是不应该恋爱……”
“现在你也说不应该!”江雁容生气地说,“可是,爱是不管该不该的,发生了就没办法阻遏,如果不该就可以不爱,你也能够不爱小徐了!”
“好了,别和我生气,”周雅安说,“不过,这样的爱结局是怎样呢?”江雁容不说话了,半天之后才咬咬牙说:
“我不顾一切压力。”
“可是,别人骂他没人格,你也不管吗?”
江雁容又沉默了,周雅安说:
“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今天我到江乃那儿去交代数本,正好‘一块五毛’也在那儿谈天,好像也是在谈康南,我只听到‘一块五毛’说:‘现在的时代也怪,居然有女孩子会爱他!’江乃说:‘假如一个老谋深算的人要骗取一个少女的爱情是很容易的!’我进去了,他们就都不说了。江雁容,目前你必须避开这些流言,等到考完大学后再从长计划,否则,对你对他,都是大不利!”
“我知道,”江雁容轻声说,手臂吊在周雅安的胳膊上,声音是无力的,“我早就知道,他对我只是一个影子,虚无缥缈的影子,我们是不会有好结局的,我命中注定是要到这世界上来串演一幕悲剧!他说得对,我们最好是悬崖勒马!”
落日照着她,她眼睛里闪着一抹奇异的光,小小的脸严肃而悲壮。周雅安望着她,觉得她有份怪异的美,周雅安感到困惑,不能了解江雁容,更不能了解她那奇异的神情。
玖
NINE
窗子外面的世界那么大,那么辽阔,那外面有我的梦,我的幻想。
毕业考,像一阵风似的过去了。江雁容答完了最后一张考卷,轻轻呼出一口气。“再见了!中学!”她心中低喊着,这是中学里最后一张考卷了,她没有爱过中学生活,相反地,她诅咒中学,诅咒课本,也诅咒过老师。可是,当她把这最后一张考卷交到讲台上,她竟感到一阵茫然和凄惶。毕业了,未来是渺不可知的。跨出试场,她望着满操场耀眼的阳光发愣。在不远的树荫下,程心雯正指手画脚地和何淇谈着什么,看到江雁容出来,就跳过来抓着江雁容的手臂一阵乱摇,嘴里大嚷着:
“你看怎么办?我把草履虫的图画成了变形虫,又把染色质和染色体弄成一样东西,细胞的构造画了个乱七八糟,连细胞核都忘记了,我以为绝不会考什么受精,偏偏它又考出来了,那一题我就只好不答,你看,我这次生物一定不会及格了。”
“你把我的手臂都摇断了!”江雁容慢吞吞地说,挣开了程心雯的掌握,“放心吧,我包管你会及格,毕业考就是这么回事,不会让我们不毕业的!”
“可是我一定不会及格嘛,我自己算了,连二十分都没有。”
“充其量补考!”江雁容说,一面向操场的另一头走去。
“喂喂,你到哪里去?”程心雯在她身后大喊。
“上楼,收拾书包!”江雁容说。
“喂,你别走。”程心雯赶上来,拉住她的手说:“现在考完了,我有许多话要和你谈谈。”
江雁容站住了,望着程心雯的眼睛说:
“程心雯,你要谈的话我都知道,你最好别和我谈什么,假如你们对我有什么猜测,你们就尽量去猜吧,我是没有什么话好说的。”她显得凄惶无助,眼睛中充满了泪水。
程心雯怔住了。“怎么,你……江雁容,别这样,我一点恶意都没有,现在乱七八糟的传言那么多,真真假假,连我也糊涂了,我真怕你会上了别人的当!”
“上谁的当?”江雁容问。
“康南!”
“康南?”
“嗯,我怕他是个伪君子!怕他那个好老师的外表都是伪装,但是,我并不相信他会做出这种事来的。江雁容,只要你告诉我一声,康南并没有和你谈恋爱,我就放心了。”
“我没有什么话好说!”江雁容说,迅速地转过身子,向校园跑去。程心雯呆立在那儿,然后恨恨地跺了一下脚。
“康南,你是个浑蛋!”她低低地、咬牙切齿地说。
江雁容跑进了校园里,一直冲到荷花池的小桥上,她倚着栏杆,俯下头,把头埋在手心里。
“天哪,这怎么办?”
在小桥上足足站了三十分钟,她发现许多在校园中散步的同学都在好奇地注视她。荷花池里的荷花又都开了,红的,白的,一朵朵亭亭玉立在池水中。她依稀记得去年荷花盛开的时候,一年,真快!但这世界已不是去年的世界了,她也不是去年的她了。
离开荷花池,她茫然地走着,觉得自己像个梦游病患者。终于,她站住了,发现自己正停在康南的门口。推开门,她走了进去,有多久没到这房里来了?她计算不清,自从她下决心不连累康南的名誉之后,她没有再来过,大概起码已经有几百个世纪了。她和自己挣扎了一段长时间,现在,她认清了,她无从逃避!这段挣扎是痛苦的,像一次大战争,而今,她只觉得疲倦和无可奈何。
一股熟悉的香烟味迎接着她,然后,她看到了康南,他正和衣躺在床上,皮鞋没有脱,床单上都是灰尘,他的头歪在枕头上,正在熟睡中。这房间似乎有点变了,她环视着室内,桌上凌乱地堆着书本、考卷和学生的纪念册。地上散布的全是纸屑和烟蒂,毛笔没有套套子,丢在桌子脚底下。这凌乱的情形简直不像是康南的房间,那份整洁和清爽哪里去了?她轻轻地合上门,走了过去,凝视着熟睡的康南,一股刺鼻的酒味对她冲过来,于是,她明白他不是睡了,而是醉了。他的脸色憔悴,浓眉微蹙,嘴边那道弧线更深更清晰,眼角是湿润的,她不敢相信那是泪痕,她心目中的康南是永不会流泪的。她站在那儿好一会儿,心中充满了激情,她不愿惊醒他。在他枕头下面,她发现一张纸的纸角,她轻轻地抽了出来,上面是康南的字迹,零乱地、潦草地、纵横地布满了整张纸,却只有相同的两句话:
知否?知否?他为何不断抽烟?
知否?知否?他为何不断喝酒?
翻过了纸的背面,她看到一封没有写完的信,事实上,这信只起了一个头,上款连称呼都没有,与其说它是信,不如说是写给自己看的更妥当,上面写着:
你撞进我的生命,又悄悄地跑掉,难道你已经看出这份爱毫无前途?如果我能拥有你,我只要住一间小茅屋,让我们共同享受这份生活;阶下虫声,窗前竹籁,一瓶老酒,几茎咸菜,任月影把花影揉碎……
信到此而止,下面是一连几个画着大惊叹号的句子:
梦话!梦话!梦话!四十几岁的人却在这里说梦话!你该看看你有多少皱纹?你该数数你有多少白发?
然后,隔得远远的,又有一行小字:
她为什么不再来了?
江雁容把视线移到康南脸上,呆呆地凝视他。于是,康南的眼睛睁开了,他恍恍惚惚地看了她一眼,皱了皱眉头,又把眼睛闭上了。然后,他再度张开眼睛,集中注意力去注视她,他摇了摇头,似乎想摇掉一个幻影。江雁容向床前面靠近了一步,蹲下身子,她的头和他的距离得很近,她用手指轻轻抚摸他的脸,低声说:
“渴吗?要喝水吗?”
康南猛地坐了起来,因为起身太快,他眩晕地用手按住额角,然后望着她,一句话都不说。
“我又来了,你不欢迎吗?”她问,眼睛里闪着泪光。
康南一把拉起她来,他的嘴唇落在她的唇上,他炙热的呼吸吹在她的脸上,他用手托住她微向后仰的头,猛烈地吻她,她的脸、鼻子、嘴唇,和她那小小的,黑发的头。她的泪水弄湿了他的唇,咸而涩。她的眼睛闭着,湿润的睫毛微微跳动。他注视她,仔细地,一分一厘地注视,然后轻声说:“你瘦了,只为了考试吗?”
她不语,眼泪从她的眼角滑下去。
“不要哭!”他柔声说。
“我努力了将近一个月,几分钟内就全军覆没了。”她哽塞地说。
“小雁容!小容容!”他喃喃地喊。
“我们走吧,康南,带我走,带我远离开这些人!”
康南黯然地注视她,问:
“走?走到哪里去?”
“到深山里去!到旷野里去!到没有人的地方去!”
康南苦笑了一下。
“深山、旷野!我们去做野人吗?吃草根树皮还是野兽的肉?而且,哪一个深山旷野是没有人的?”
江雁容仰着的脸上布满泪光,她凝视他的脸,两排黑而密的睫毛是湿润的,黑眼睛中燃烧着热情的火焰,她的嘴微张着,带着几分无助和无奈。她轻声说:
“那么,我们是无从逃避的了。”
“是的。”
“你真的爱我?”她问。
“你还要问!”他捏紧她的胳膊。
“你知道你爱我要付出多少代价?你知道同学们会对你有怎样的评价?你知道曹老头他们会借机攻击你?你知道事情一传开你甚至不能再在这个学校待下去,你知道大家会说你是伪君子,是骗子,是恶棍……”
“不要再说下去,”他用手指按在她的嘴唇上,“我都知道,可能比你说的情况更糟。不过,我本来就是个恶棍!爱上你就是恶棍。”
“康南,”她低低地喊,“康南,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他再度拥抱了她。
“我真想揉碎你,”他说,吻着她的耳垂,“把你做成一个一寸高的小人,装在我的口袋里。雁容,我真能拥有你吗?”
“我告诉你一句话,”江雁容轻声说,“我这一辈子跟定了你,如果真不能达成愿望,我还可以死。”
康南的手指几乎陷进江雁容的骨头里去,他盯住她的眼睛,严厉地说:
“收回你这句话!告诉我:无论遭遇什么打击,你绝不寻死!”
“别对我这么凶,”江雁容柔弱地说,“如果不能和你在一起,活着不是比死了更痛苦?”
“那你也要为我痛苦地活着!”康南固执地说,“已经有一个女人为我而死,我这一生造的孽也够多了,如果你再讲死字,不如现在就分手,我要看着你健康愉快地活着!”
“除非在你身边,我才能健康愉快地活着!”
“雁容,”他注视她,“我越来越觉得配不上你!”
“你又来说这种没骨头的话,简直使我怀疑你是不是康南!”
“你比我纯真,比我有勇气,你敢爱也敢恨,你不顾忌你的名誉和前途,这些,你都比我强!和你比,我是个渺小而卑俗的人……”
有人敲门,康南停止说话,江雁容迅速地从康南身边跳开,坐到桌前的椅子上。门几乎立即被推开了,门外,是怒容满面的程心雯,她严厉地看看康南,又看看江雁容,冷冷地对江雁容说:
“我在楼上找不到你,就猜到你在这儿!”
江雁容垂下头,无意识地抚平一个裙褶。
程心雯“砰”地关上房门,直视着康南,坦率地说:
“老师,你怎么能这样做?江雁容可以做你的女儿!”
康南不知说什么好,他默然地望着程心雯,这是个率直的女孩子,她带来了现实!
江雁容猛然站了起来。
“程心雯,我们出去谈谈!”
“我不要和你谈了!”程心雯愤愤地说,“你已经中了这个人的毒!看你那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我就生气,你们!真是一对璧人!江雁容,你是个大糊涂虫!你的头脑跟聪明到哪里去了?老师,我一直最敬佩你,现在我才看清你是怎么样的人!”她冲出房门,又把门“砰”地带上。一时,室内充满了寂静,然后,康南在床上坐下来,从桌上拿起一支铅笔,发泄地把它折成两段。江雁容注视着他,他的脸色苍白郁愤,那支铅笔迅速地从两段变成了四段,又从四段变成了八段。
江雁容站起身来静静地走到康南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