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跳起来跑开,黑暗中被树根和藤蔓绊得踉踉跄跄的,而且没有两个人是朝着同一个方向跑的。一阵狂风呼啸着刮过树林,所过之处,把一切都吹得响起来。令人目眩的闪电一道接着一道,震耳欲聋的雷鸣一声紧过一声。这时瓢泼大雨倾盆而下,雨水沿着地面被向上卷的狂风吹成一片片水帘。孩子们互相叫喊着,但是咆哮的狂风以及轰隆的雷鸣完全淹没了他们的声音。最后,他们总算是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躲在帐篷下面暂避风雨。他们又冷又怕,浑身还淌着水。不过在危难中还能有个伴儿,看来还是值得庆幸的。他们没法交谈,即使别的嘈杂声不影响他们,光是那顶旧帆布帐篷发出的吧嗒声就足以把他们的谈话淹没了。暴风雨越来越猛,忽然间帆布一下子挣脱了系着它的桩子,在狂风中飞走了。孩子们相互抓着手逃了出来,一路上连滚带爬,身上好几处地方擦破了皮,总算跑到河岸边一棵大橡树底下藏身。此时,这场空中激战达到了高潮。天空中不住地燃起闪电的大火,照得地上的一切都轮廓分明,清清楚楚的没一点儿影子。被风吹弯了腰的大树,波涛滚滚、白沫四溅的河流,随风翻卷的浪花泡沫,以及河对岸悬崖峭壁的模糊轮廓,所有这一切都在飘动的云团下和倾斜的雨帘中若隐若现。每过一小会儿,就有一些高大的树木再也顶不住这场激战,伴着断裂声倒进年轻一点儿的树丛中。丝毫不见减弱的炸雷惊响着,剧烈的爆炸声震耳欲聋,雷声刺耳又突然,说不出来有多骇人。暴风雨达到了它的顶点,显示出无与伦比的威力,仿佛要在须臾间将小岛撕成碎片,烧为灰烬,用水淹到树顶,拿风把它刮跑,震聋岛上所有的生物。对这几个离家出走的孩子来说,遇到这样一个狂风暴雨的夜晚,真是够他们受的了。
然而,战斗终于打完了,大自然的各种力量都慢慢减弱,威胁越来越小,轰隆声也渐渐地轻了,小岛又重归于宁静。孩子们回到营地,仍然心有余悸。不过他们发现,有些事情还是很值得庆幸的,原来他们睡觉的遮蔽之处,那棵巨大的梧桐树,如今已经变成了一堆废墟。雷电击中了它,灾难发生时他们没在树底下。
营地里所有的东西都被水给浸透了,那堆篝火也不例外。正像他们那一代人一样,这几个孩子都是些粗心大意的家伙,从没想过要做好防雨的准备。这不就有麻烦了嘛,他们全身都湿透了,一个个冻得够呛。孩子们面露难色,可随即他们就发现,那堆篝火的火苗曾把遮着它的大木头底部烧得凹进去很深(在它朝上弯曲,与地面分开的地方),这样就有一块巴掌大的地方没有被雨淋湿。于是他们耐心地忙活起来,从其他有遮挡的木头腹部搜集到一些干树皮和木屑,用它们又重新把火给引着了。然后他们架起一堆枯死的大树枝,火堆逐渐地熊熊燃烧起来,成了一个大火炉,他们也恢复了以前快乐的心情。他们将熟火腿烤干,大吃了一顿,吃完后就坐到火堆旁,大肆吹嘘、添枝加叶地讲述他们半夜的冒险历险,一直扯到天明。反正四下里没有一处地方是干的可以让他们在上面睡觉。
太阳开始偷偷地照到孩子们身上的时候,他们再也抗拒不住睡意的侵袭,跑到沙滩上倒头便睡。慢慢地,他们在太阳底下快要被烤煳了,只得无精打采地起身去弄早餐。吃过饭后,他们觉得浑身不自在,四肢僵硬,而且又开始有点儿想家了。汤姆看出苗头不对,就使出全身解数,想把他俩逗得开心点儿。可是他俩既不想玩弹子,又不想演马戏,也不想去游泳,或是玩别的什么。他提醒他俩别忘了那个激动人心的秘密,他俩这才显得有点儿高兴。趁他俩还在兴头上,汤姆把他们的兴致引到了一种新的游戏中。这就是暂时先不当海盗,换换花样,当一次印第安人。他们被这个主意吸引住了,一转眼的工夫,他们扒光了衣服,用黑泥从头到脚涂成一条一条的,活像三匹斑马——当然啦,他们三人全是酋长——接着飞快地冲进树林,去袭击一个英国殖民地。
渐渐地,他们分裂成三个敌对的部落,各自设下埋伏冲向对方,同时发出惊心动魄的呐喊声。千百次地轮番厮杀,又千百次地剥去了对方的头皮。这可真是个血流成河的日子,因而也是令人极为满意的一天。
快到晚饭的时候,他们回到营地里集合,虽说饥肠辘辘,心里却是十分快活。不过,这时出现了一个难题——敌对的印第安人在讲和之前,按理说是不能在一起友好地用餐的。而讲和之前,又非得抽一袋烟以示言和不可。他们还没听说过有什么其他的讲和方法。这时,三个野蛮人中有两个恨不得自己一直还当海盗。无论如何,没有别的办法,他们只好尽力装出高兴的样子,要来烟斗,按照规矩轮流吸了一口。
嘿,看哪,他们又庆幸自己当了一会儿野蛮人,因为他们发现自己有了意外的收获:他们发现自己能抽一两口烟了,而且既不必走开去找那把丢失的小刀,也没恶心到非常难受的地步。他们不会因为练习得不够努力,从而坐失这一学会抽烟的大好机会。晚饭后,他们小心谨慎地练了一会儿,还取得了一定的成功。于是,他们度过了一个欢快的夜晚。这比起剥掉印第安六大部落所有人的头皮,剥光他们身上的皮肤更让他们觉得得意和快活。我们且让他们抽烟、聊天和吹牛去吧,因为眼下我们用不着管他们了。
17 三个海盗出席自己的葬礼
可就在同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小镇上没有一点儿欢乐的气氛。哈波一家和波丽姨妈一家怀着极大的悲痛,痛哭流涕地悼念着亲人。平心而论,小镇往日里也挺安静的,可是今天镇上笼罩着一种异乎寻常的静谧。村里人心不在焉地干着自己的活儿,很少交谈,但却一个劲儿地叹气。这个周六的假期似乎成了孩子们的负担,他们做游戏时都打不起精神来,渐渐地也就不玩了。
下午,贝奇·萨切尔在学校空无一人的院子里闷闷不乐地转悠着,心情忧郁。可在那儿她找不到什么东西能安慰自己。她自言自语地说道:“唉,我要是能再次拿到那个壁炉铜把手就好了!可是我现在,连一件能纪念他的东西都没有。”她边说边忍住了抽泣。
不一会儿,她停下来,想道:“就是在这里。唉,如果能重新再来一次,我绝不会说那种话——我无论如何也不会那么说的。可现在他走了,我永远永远永远也见不到他啦。”
想到这里,她再也忍不住了,她茫然地走开,泪水顺着脸颊扑簌簌落了下来。接着,来了一大群男孩儿女孩儿——汤姆和乔以前在一块儿玩耍的伙伴们。他们走了过来,站在那里,目光巡视着栅栏墙,用一种尊敬的语气谈论着他们最后一次见到汤姆时,他做了这样那样的事情,以及乔说了种种无关紧要的小事(每句话里都有着可怕的预兆,这些他们现在很容易就能看出来!)——每一位谈论者都能指出这两个失踪的孩子当时所站的确切位置,并且加上一句:“我当时就这么站着——就像现在这样,你就好比是他——我离他就那么近——他还笑了笑,就像这样——我当时觉着浑身有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就像——瘆得慌,你明白的——可我从来没想过那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过,现在我是明白了!”
接下来,围绕着谁是最后见到这两个死去的孩子的人,展开了一场争论。许多孩子都争着将这个不幸的荣耀据为己有,并拿出了种种证据,而这些证据都或多或少地被目击者进行了修改。当最终确定下来谁确实是最后见到死者,并且和死者进行了最后的交谈时,这些幸运儿马上就觉得自己了不起了,简直还有点儿神圣,其余的人则瞪大眼睛看着他们,心中羡慕不已。有一个可怜的小家伙,没什么伟大的事情可以炫耀,就带着几分得意地回忆道:“唔,有一回,汤姆·索亚他揍了我一顿。”
可惜用这种方法来给自己争取荣耀是失败的。大多数的男孩子都有资格这么说,因此,也就把这种荣耀贬得一文不值。这一队人马慢慢地走开了,一路上继续用敬畏的语气谈论着已故的英雄们的往事。
第二天上午,主日学校的课上完后,一反往日悠长的响声,教堂的钟声铿锵沉重地响了起来。这是一个十分宁静的安息日,悲悼的钟声似乎与整个大自然沉思般的寂静融为一体。镇上的人开始慢慢聚到一起,在教堂门厅逗留一会儿,小声地谈论着这桩不幸的事情。但在大厅里没人窃窃私语,只有妇女们落座时衣服发出的沙沙声,打破了那里的沉寂。没人能记得起来,以前什么时候这个小教堂曾像今天这样坐满了人。最后,大家默默地等了一会儿,像是在静静地期待着什么。这时,波丽姨妈走了进来,后面跟着席德和玛丽,然后是哈波一家,他们穿着一色的黑丧服。整个教堂里的人,包括老牧师在内,全都恭敬地站了起来,一直站到送葬者在前排坐下为止。接着又是一阵默默祈祷的沉寂,其间不时听到有人发出低低的呜咽声。然后牧师摊开他的双手,做了祈祷。大家唱了一首感人至深的圣歌,接着读了一段经文:“我即复活,我即重生。”
随着葬礼仪式的进行,牧师列举了失踪少年的种种美德,他们可爱的地方,以及不同寻常的前途。他描绘得如此生动,使得在场的每个人都承认牧师说得不错,一想到自己以前对这些优点视而不见,只是固执地看到他们的缺点和错误,他们就感到十分痛苦。牧师还提到了死者生前的许多感人的小事,进一步说明了他们可爱、慷慨的天性。此刻人们轻而易举地就能看出来,孩子们的所作所为是多么的崇高,多么的美好。他们伤心地记得,那些事情却被他们视为小流氓的行径,觉得抽一顿皮鞭都毫不过分。牧师继续讲述着孩子们令人伤感的故事,人们越听越伤心,到最后他们再也抑制不住了,大家跟哭泣的送葬者一道哭了起来,教堂里响起了痛苦的呜咽声大合唱。就连牧师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站在讲坛后面痛哭起来。
楼座里发出一阵细碎的声响,不过谁也没有去注意。过了一会儿,教堂的门吱扭响了一下,牧师从手帕里抬起泪汪汪的眼睛,顿时怔住了!一双接一双的眼睛顺着牧师的视线望去,接着,所有在场的人几乎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瞪大眼睛望着三个死去的孩子沿着过道大步走上前来,汤姆在前面打头,后面跟着乔,最后是破衣烂衫的哈克,他羞怯地在后头悄没声儿地跟着。他们一直躲在没人的楼座里,偷听他们自己的葬礼布道呢!
波丽姨妈、玛丽以及哈波夫妇扑向他们失而复得的孩子,吻得他俩透不过气来,一边还不停地倾诉着感恩的话语。可怜的哈克站在一旁,感到十分局促不安。他手足无措,真想找个地方躲开这么多不友好的目光。他犹豫了一下,正要往外溜,但汤姆一把揪住了他,说道:“波丽姨妈,这不公平。也该有人高兴看见哈克回来才是。”
“他们会高兴的,我很高兴看见他回来,可怜的没娘的小家伙!”可接下来,波丽姨妈倾注在哈克身上的关爱恰恰让哈克感到比刚才更加不自在。
突然,牧师放开了嗓门儿喊道:“‘赞美上帝,赐福众生’——唱吧!用你们的心来歌唱!”
大家应声而起,用洋溢着胜利的喜悦的歌声,高声唱起了《一百首》[24]。洪亮的歌声响彻教堂的屋顶,海盗汤姆·索亚环视着四周又妒又羡的孩子们,他在心里承认,这是他一生中最值得骄傲的时刻。
被“愚弄”的人们一群群走出了教堂,大家说,为了能够再次听到唱得如此动情的《一百首》,他们几乎情愿让人再捉弄一次。
汤姆在那一天挨的巴掌和亲吻——这要依波丽姨妈的心情变化而定——比他以往一年里得到的还要多,可是他也搞不清楚,其中哪一种最能表达波丽姨妈对上帝的感激和对他的疼爱。
18 汤姆得罪贝奇
这就是汤姆的重大秘密——和他的海盗弟兄们一起回家,参加他们自己的葬礼。星期六傍晚,他们坐在一根木头上划水到了密苏里州的岸边,在村子下游五到六英里的地方上了岸。他们在小镇附近的林子里睡了一觉,一直睡到天快亮,然后穿过曲折的背街小巷,拐弯抹角地钻进教堂楼座,在横七竖八胡乱堆放的破长凳上补足了觉。
星期一吃早饭的时候,波丽姨妈和玛丽对汤姆疼爱有加,有求必应。大家的话也特别多。谈着谈着,波丽姨妈说道:“唉,汤姆,你这个玩笑开得是够可以的,你们让全镇的人受了几乎一个星期的罪,你们自己却玩得欢天喜地。不过你真够狠心的,竟让我也吃尽了苦头,这实在是太让人伤心了。你既然能坐着块木头来参加自己的葬礼,你也早该想个法儿回来给我点儿暗示什么的,好让我知道你没死,只不过是离家出走。”
“是呀,汤姆,你本可以这样做的,”玛丽说,“我相信你要是想到了的话,你会这么做的。”
“你会吗,汤姆?”波丽姨妈问道,脸上露出期待的神情,“现在告诉我,要是你想到了,你会这样做吗?”
“我——呃,我不知道,那样会把一切都搞砸的。”
“汤姆,我原以为你对我还有那么一点儿孝心,”波丽姨妈说道,那种伤感的语调使汤姆感到很不安,“哪怕你没有真的这样做,你只是想到这一点,我心里也会好受些。”
“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玛丽恳求道,“汤姆一向晕晕乎乎的——他干什么都那么冲动,慌慌张张地一点儿也不动动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