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走过杰夫·萨切尔的房屋时,看到花园里有个陌生的小姑娘——蓝蓝的眼睛,金黄的头发,扎着两条长辫子,穿一件白色连衣裙和一条绣花长裤,真是个模样可爱的小姑娘。这位刚刚获胜的“将军”竟然不等对方开枪就屈服投降了。那位叫艾米·劳伦斯的姑娘一下子从他的大脑里消失得无影无踪,连一点儿印象都没留下。他原以为他爱她爱得发狂,他把自己的激情当成了爱慕,谁知它只不过是一种无足轻重、转瞬即逝的冲动。他追她用了好几个月,她向他表白也才只有一个星期;他成为世界上最幸福、最自豪的男孩子只不过短短七天;而眼下这一刹那间,她已从他心中彻底消失了,就像一个偶然遇上的路人。
他偷眼望着这位新天使。终于,她也发现了他。然后,他就假装没有意识到她在场似的,用种种孩子气十足的可笑动作来“表现”自己,以赢得她的芳心。他不停地耍着一些滑稽可笑的把戏,可是过了一会儿,在他进行惊险的体操技巧表演的间隙,他用眼角一瞥,却见那小姑娘正朝屋子走去。汤姆赶到栅栏前,斜靠在上面不由得黯然神伤,希望她能再多待一会儿。只见她在台阶上停了停,然后向屋门走去。汤姆眼看她抬腿要跨过门槛,禁不住一声长叹;可是他的脸上马上又光芒四射,因为在她身影消失之前,把一朵紫罗兰抛到了栅栏外。
汤姆奔跑过去,在离那朵花一两英尺远的地方停下脚步,然后用手遮住双眼,朝大街望了望,好像发现了那边有什么新鲜事。很快,他捡起一段麦秸秆放在鼻子上,脑袋一个劲儿向后仰,努力让麦秸秆在鼻子上保持平衡。他摇晃着身体,一点儿一点儿侧身挪向那朵紫罗兰。最后,他的光脚放在了花上,他用灵巧的脚指头夹紧那朵花,单脚着地一蹦一跳地带走了那宝贝,很快消失在了大街拐角处。不过也就只有一分钟——也就是刚刚够他把花别在衣服里边这点儿时间,实际上他是把花别在贴近心口的地方,当然也说不定是贴近肚皮,因为他对解剖学并没有太多研究,而且也不是特别在乎。
现在,他又原路返回,在栅栏前一直待到天黑,一如既往地“表现”自己,可是那姑娘再也没有露面。汤姆想象,她此时正站在一扇窗户后面,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对她大献殷勤,这想法多少还算是给了他一点儿安慰。最后,他一脑袋胡思乱想,很不情愿地回家去了。
晚饭的时候,他始终情绪高涨,姨妈不由得感到奇怪:“这孩子是怎么啦?”他因为朝席德投土块而被狠狠训了一顿,可他好像一点儿也不放在心上。他想在姨妈眼皮底下偷糖吃,手背上因此挨了好几下。他说:“姨妈,席德偷糖时,你可没打他。”
“是啊,席德可不像你这么折腾人。我要是不紧盯着你,你就会偷吃个没完。”
一会儿,她进了厨房。席德正因为自己有了豁免权而得意,伸出手去抓糖碗——这多少是想气一气汤姆,这可是他最受不了的。不过,席德的手抓滑了,糖碗掉在了地上,摔碎了。汤姆一下子欣喜若狂。他居然还能管住自己的舌头,一声不吭。他心里想:即使姨妈这会儿进来,也要闭上嘴巴不说话。一定要安安生生地坐着,一直到她开口问是谁闯的祸,那时,他再讲也不迟。世界上最开心的莫过于能亲眼看到原本受宠的宝贝榜样丢人现眼了。老太太终于回来了,看见地上那堆残渣碎片,她的目光从眼镜上方喷射出闪电般愤怒的火焰。汤姆高兴得都快管不住自己了。他心想:“快喽!”谁知一眨眼间,他就趴在了地上!眼看那势大力沉的巴掌高高举起又要扇下来了,汤姆大声喊道:“停下!你打我干什么?是席德打碎的!”
波丽姨妈住了手,不知所措,汤姆盼着她表示过意不去。但是等她再张开口的时候,她只是说:“哼!我想我没打错你!只要我不在眼前,你准保会做出点儿别的胆大妄为的错事来!”
可话一说出口,她就受到了自己良心的责备。她很想说几句和善怜爱的话,可她认为这么一来就会被看作是她承认自己错了,而历来的规矩都是不允许这样的。因此她什么也没说,心情复杂地做她自己的事去了。
汤姆待在角落里一个人生闷气,越想越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他知道姨妈在心里已经向他说对不起了。想到这一点,他又感到知足。他不做任何表示,也不去注意其他任何人。他知道,时不时地有一道哀求的目光透过模糊的泪眼落在他的身上,可他只当是没看见。汤姆想象着自己躺在床上,病得快要死了,姨妈俯下身来哀求他说一句宽恕她的话。可他转过脸去对着墙,至死也不肯说一个字。啊,那时候她会怎么想呢?接着汤姆想象自己死后被人从河里捞上来抱回家,他的头发全湿透了,他痛苦的心灵从此安息。他想象着姨妈大叫着扑到他身上泪如雨下的情景,又想象着她的嘴唇会如何祈求上帝还回她的孩子,她会发誓她从此绝不再随意打骂他了,绝不!而他,却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身体冰冷,脸色苍白,没有任何表示——他是一个受苦受难的小可怜,他的悲伤终于到头了。他极力在梦中调动渲染着他的种种悲伤,这使他情绪越来越激动,他不由得抽泣起来,同时还大口喘息着——他的喉咙简直要噎住了。他泪眼蒙眬,只要稍一眨眼,泪水就会夺眶而出,顺着鼻尖往下流淌。他的痛苦得到这样淋漓尽致的发挥,这对他来说是一种难得的奢华,他绝对不能容忍任何来自凡尘的欢乐或庸俗的愉快来搅扰它。他的痛苦显得太神圣了,任何廉价的快乐都无法与之相比。不巧的是,他表姐玛丽恰在此时手舞足蹈地走进房间。她由于在乡下住了一个礼拜,就好像久别了一年似的,现在重新回到家中,自然显得欢天喜地。她把阳光和歌声一起带进房间,汤姆却因此站起身来,在心里乌云压顶的黑暗中走出房门。
他漫步走去,他要远离那些孩子们经常去的场所,去找一处跟他的心境一致的荒凉地方。大河上的木筏好像向他发着邀请,于是他坐在木筏的外沿上,痴呆呆地望着那冷清而宽广的河面,恨不得自己一下子掉进水里,毫无知觉地被水淹死,也省得再按命运的安排遭灾受罪。他又想起了他怀里的那朵花。他拿出来一看,花已经枯萎了,这更增长了他对幸福的无限惆怅。他想,那个女孩儿要是知道了,会可怜他吗?她会为他哭泣吗?她会指望自己有权利伸出双臂搂住他的脖子安慰他吗?或许,她会像这空洞的世界一样,冷冰冰地扭头离去?这种想象给了他一种具有特殊快感的、强烈的痛苦。于是,他在脑子里翻来覆去地想象这种痛苦,又不断变换角度来做出种种假想,直到他再也没有什么好想的了。他这才站起身来,叹息着在夜幕中从河边离开。
大约九点半或十点钟的时候,他穿过空旷冷清的街道,来到那个尚不知道姓名的心上人的住处。他停住脚步,竖起机敏的耳朵听了一会儿,没有听到任何声音,只有一根蜡烛的光晕暗淡地映在楼上的一个窗帘上。那位神圣的姑娘是不是就住在那里?他翻过栅栏,蹑手蹑脚穿过花木丛,来到那扇窗户下。他抬起头,定睛久久地仰望着它,情绪越来越激动。后来,他在窗下的地上仰面躺下来,背贴着大地,双手扣在胸前,捧起了那朵可怜的、已经枯萎了的花。他将这样死去——从这冰凉的世界上消失,既没有东西为他遮蔽那无家可归的头颅,也没有朋友为他擦拭额头上死亡的汗珠。当这最后的苦难来临,亦不见可爱的面庞俯身怜惜他的离去。于是,在欢乐的早晨,当她抬眼窗外时,她就会看见他——唉!她会对他可怜的、毫无生气的躯体落下一滴小小的眼泪吗?眼睁睁地看到一个朝气蓬勃的年轻生命遭到如此粗暴的扼杀,过早地被摧残致死,她会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吗?
窗户打开了。一个女仆尖厉的嗓音打破了这神圣的宁静,一大盆水兜头泼下,把仰面躺着的殉难者的活着的遗体浇了个透湿。
这位被呛住了的英雄一下子蹦了起来,打了个喷嚏缓过气来。紧接着便听到类似一种炮弹划过夜空的嗖嗖声,夹杂着一句叽里咕噜的咒骂,随着是一种好像划碎玻璃似的哗啦声,一个小小的模糊不清的身影翻过栅栏,箭一般消失在了黑夜中。
没过多久,汤姆已经脱光衣服上了床。他正借着微弱的蜡烛光察看他湿透的衣服。席德醒了,不过即使他脑子里有过想“含沙射影”地挖苦几句的念头,但他认真地想了想,觉得眼下还是保持安静为好——因为在汤姆的眼神里,他看到了凶险的信号。
汤姆睡了,这就省去了做祷告这种多余的烦恼,席德把他这次缺席记在了心里。
4 主日学校大出风头
世界一片宁静,太阳升起来了,它照亮了这个平静的村庄,犹如带来了上帝的祝福。吃过早饭,波丽姨妈就领着全家做礼拜。先是祷告,一段段地背诵经文,她还独出心裁地不时添加点儿什么。最后礼拜进行到高潮的时候,她宛如当年摩西登上西奈山顶,吟诵了摩西十诫[3]。
接着,汤姆就像通常说的,硬着头皮咬紧牙关,打算背熟“作为功课应该记住的几节《圣经》原文”。席德几天前就做完了他的功课。汤姆使出浑身气力想背诵五节,他挑的是“登山宝训”这一部分,因为他再也找不到更短的了。半个小时过去了,汤姆对他所学的东西总算有了一个模糊的印象,然而充其量也不过如此,因为他的思绪此时此刻正穿越人类整个思想领域,他手上的小动作更是忙个不停。玛丽拿起他的书要听他背诵,于是,他就在那迷雾中竭力摸索着一条出路,想蒙混过关。
“虚心的人——人——”
“有——”
“是的——有,虚心的人有——有——”
“有福——”
“有福,虚心的人有福了,因为天——天——”
“天国——”
“因为天国。虚心的人有福了,因为天国——天国是他们的。哀恸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他们——”
“必——”
“因为他们——必——”
“必,必——”
“因为他们必,必——噢,我不知道他们必什么!”
“必得!”
“噢,必得!因为他们必得——因为他们必得——呃——呃——必得哀恸——呃——呃——虚心的人——他们——呃——哀恸的人,因为他们必得——呃——必得什么呢?你干吗不告诉我,玛丽?你这么为难我,到底为什么?”
“噢,汤姆,你这个可怜的糨糊脑袋,我这不是在和你开玩笑,我才不愿意呢。你必须再去背一背。别灰心,汤姆,你能背下来——如果你背下来了,我就送你一件从来没有过的好东西。现在就去吧,这才是个好孩子。”
“好吧!给我什么呀,玛丽?告诉我是什么?”
“先别管是什么,汤姆。你知道,我说它好,那就肯定是好东西!”
“那当然了,玛丽。好吧,我再用功一次。”
汤姆果然又“用功”了一次,在好奇心和即将到手的好处的双重驱使下,汤姆聚精会神地背书,终于取得了辉煌的成就。玛丽给了他一把崭新的单刃“巴罗刀”。他高兴得浑身上下连五脏六腑都颤抖起来。不错,这把刀是什么东西也切不了,可它是一把地地道道的巴罗刀,这本身就有一种难以想象的气派——西部男孩子居然以为这样的武器可以伪造,谁也猜不出来这种想法是哪里来的,也许永远都无法解开这个谜。汤姆费了好大劲才用这把刀在碗橱上划了些道道儿,正打算对衣柜下手时,却被叫去换衣服上主日学校[4]。
玛丽递给他一铁盆水和一块肥皂。汤姆走到门外,把脸盆放在一条小板凳上,拿起肥皂沾了沾水,又把肥皂放下,然后卷起袖子,把盆里的水轻轻泼在了地上,就进了厨房,在门后的一条毛巾上开始使劲儿擦起脸来。可是玛丽把毛巾拿开了,她说:“你丢不丢人啊,汤姆?你不该这么差劲儿!水还能吃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