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辑 千言万语 道不尽温情
从生存到生活,
从活着到死去,
人和人的身体接触,
藏着莫大的意义。
去国外学法律的阿宏同学给我讲了朋友安娜的经历,戳中了我的心。我把这个女孩的故事写给你们看看。
就用第一人称写吧。
认识我很久的人都知道,我最不情愿参加社会活动,尤其对年长的邻居极没耐心,我是那种认为所有老年人都很“无聊”的人。祖母警告我:“安娜,有一天你也会老的。”
“那也没关系,最多不过是一个人待着,老死都没关系。我挺宅的,有手机,有电脑,还有比萨就可以了。”我回答祖母。
我的祖母摇摇头。我还年轻,才二十一岁,我的祖母也很年轻,刚刚度过六十岁的生日。
不过当时,我还没碰上莱辛小姐。
莱辛小姐住在本地的安养中心。关于安养中心,我听过一些不太好的传闻,里面住着脾气恶劣、性格糟糕的老头老太。我必须承认,我申请到那里工作,纯粹是因为它距离我家很近。如果干得不开心,我随时都可以辞职。
去申请工作的时候,负责接待的工作人员告诉我,他们需要一个助理护士,并且问我:“你有执照吗?”
我如实地说:“还没有。”
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取得执照。这时候,有人带我到一个充满阳光的房间里。我握着申请表格,在一张桌子前坐下。在我的面前,是二十多个上了年纪的妇女。一个穿着灰色衬衫、黑色裤子的女人正带着她们做运动。我冷眼旁观,那个带领做运动的女人看起来毫无热忱。
我想我绝对比这样一个木头人做得好,因为我懂得微笑,我的衣柜里还有色彩鲜明的衣服,不至于让人看着压抑。
我填好申请表格,交上去。
过了一段时间,接待人员给我打电话,通知我说:“我们成立了一个新机构,你的工作资历如何?”
我回答说:“以前在学校当过老师。”
那边问:“你什么时候能够来上班?我们不能正式聘请你,你可以以实习护士的身份来。我们会支付酬劳,直到你获得执照。”
我惊讶了,马上答应:“一个小时后。”
我得到了一份工作,并且满足我提出的条件。我能够想象,那个录用我的机构组织有多缺人。
从那天起,我的生命改变了。每天一醒来,我就会想老人们还好吗?比里?杰克?还有珍丽?我发现和他们相处,没有我想象的那般无聊。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呢!
杰克老爹年轻的时候喜欢喝酒,微醺时,话特别多,他会讲他当年的英雄传奇,据说那时有十多个南非的妞围着他打转。珍丽是个老小姐,她做的意粉特别棒,虽然她常常忘记自己要做给谁吃,以及把番茄酱煮得有点煳。毕竟,她已经七十一岁了。她的儿子有时候会自己开车带着孩子一起来探望她。她不断地叫错孩子和孙子们的名字,然后陷入发呆状态。
在这些老人里,莱辛最孤寂。八十六岁的莱辛还是很清醒,不像很多老人记忆已经开始混乱,思考能力也在消退。
她的样子不怎么可爱,手脚很大,身体总是倾斜。她总是坐在老人院的蓝色椅子上,流淌着口水,嘴巴松开,露出残损的牙齿,触目惊心。她的头发也不怎么梳理,最糟糕的是,她从来不开口说话。
这让我觉得很挫败。
她只有一个亲戚来看她。
我见过她唯一的亲戚——她的侄女。这个侄女每次来看望她的时候,情景几乎是在重复。养得当,染着褐红色头发的侄女,坐在她面前,冰冷地说:“支票开好了,账单也付了。你还好吧?”
得到敷衍的答复后,她的侄女便离开了。
唯一的亲戚,对待她,也只是例行公事一般。莱辛小姐的世界,显然是一贯冷酷无爱的世界。
因此,她的沉默无语也很能让人理解。
她在椅子上显得越来越瘦小。我必须说得清楚一点,她的身体已经很糟糕了。来到这里工作之后,我翻读了护理手册,发现大多数人都会衰老到被疾病带走。而大多数疾病,在这个时候,医学治疗已经无效了。人们还能做什么呢?只能给予他们最好的陪伴。世人管这叫临终关怀,但我不是很能理解其中的意义,尤其是,当他们的亲人也表现出一副爱搭不理的模样时。
我决定多关照莱辛,所以我会时常给她带一点流质的甜品。她喜欢吃这些小甜食,但无法咀嚼,到了这样的年纪,牙齿纷纷跟她说了再见。
她吃得很少,我只能拿小勺子给她喂一点,尝一点点味道。
天气好的时候,我和她聊天,说任何我想到的事情。偶尔我会推着她晒晒太阳。
我从一开始只想完成任务,拿到薪水,到不知不觉地和她主动说话,尽管莱辛小姐仍然不说话。有时候我会握着她的手,不断地说着话。也许只要她觉得这个世界不只她一个人,有一点响动就足够了。
直到有一天,她忽然开口说话了,这令我惊讶无比。
她喃喃地说:“把腰弯下来……安娜,亲爱的安娜。”
我蹲在她旁边,她太瘦小了。我没想到,她居然记得我的名字。
她几乎是在哀切地请求我,说:“安娜,抱我!”
我愣了。
“就当是,假装你很爱我。”
我用手抱住她,用尽我所有的爱来拥抱她,我的手臂环绕住她全部的身体,像是天空覆盖地面,没有丝毫假装。
嗨,请你别笑话我们,那一刻,我努力用一种快乐的语气说:“我的确是爱你的,莱辛。”
不过,我们都没能忍住眼泪。
莱辛小姐在两天后的半夜去世了,平静而安详。当天我没有值班,她叮嘱负责人,把她戴在枯瘦手腕上的古老镯子,转送给我。
我想,我再也不会随随便便说那种话了——哪怕是一个人待着到老,也没关系。
当一个人老了,活在世界上最大的孤独是仍然渴求着爱。
莱辛赠我的手镯,我妥善收好,当作纪念。
回到我家所在的镇子,晚上一家人吃饭时,我抱了抱母亲和父亲,也抱了抱我年迈的祖母。拌嘴仍然会有,吵闹别扭也仍然会有。也许他们没觉察到,但对我而言,一切已和从前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