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质不动声色,有答案就好,他再抽一根算筹问耶律兀欲——你为什么擅自称帝,不问你的长辈?
耶律兀欲满腹怨恨,他的回答直接把现实拉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父王当立而不立,所以才去别国的!
这是一切的导火索,更是兀欲绝不向奶奶低头的最大原因。
但是换来的却是屋质正言厉色的呵斥——你父王当年舍父母之邦出逃后唐,这是为人子之道吗?现在你见了太后,绝无逊谢,只知道寻仇埋怨,这就是你的本意?
不等兀欲有什么反应,他转身面对太后——太后你偏听偏爱,什么事都说是先帝的遗命,连国君的接替也要你自作主张,这样你们还想和解吗?你们应该立即交战!
他把满把的算筹都扔到地上,自己退回到臣子的行列中。
交……战?契丹人全体沉默了,满族精英全在这里,全国精锐的部队都在潢河两岸,只要交战,就是“父子兄弟相夷矣”!
家国难以两全,六十九岁、一生倔强跋扈的述律平突然间悲从中来,谁也没有想到,竟然是她先捡起了一根算筹,而且她哭了——太祖当年因为兄弟叛乱,让百姓离乱受苦,今天我怎么能让旧事重演呢?
她的眼泪让孙子震惊,耶律兀欲一下子醒悟到——我父亲当年没做过的事,我竟然做了(父不为而子为之,指武力夺位),这还能怪谁呢?
他也捡起了一根算筹。
和解,终于和解了……满帐契丹权贵,不分在哪个阵营里,都不约而同地放声大哭(左右感激,大恸)。终于不必自相残杀了!但是下一个问题紧跟着就来,而且爆炸当量更加巨大。
述律平就像凭着本能一样最先清醒过来——屋质,现在和议已定,皇位属谁?
全体契丹人看着屋质,就像在看一个死人。“皇位属谁?”怎么回答?被你选中的人不见得感激你,被你扔下去的,却一定是你的死敌!
耶律屋质却一脸平静,似理所当然地说——太后若传永康王(兀欲),顺天合人,复何疑?
李胡再也忍不住,跳出来厉声大叫——有我在,兀欲岂能即位?
屋质冲他笑了笑——礼有世嫡,不传诸弟,当年先帝(德光)即位都有问题,何况是你!你暴戾残忍,人多怨愤,自己不知道吗?
李胡还想再说,述律平止住了这个丢人现眼的儿子,她清楚,没戏了。就这样,契丹国因为耶律屋质一个人的努力,终于避免了举族参与的自相残杀,并且从耶律兀欲(辽世宗)的亲政开始,守旧狭隘的述律老太后一系的势力被彻底排挤出朝。
述律平和她的小儿子李胡被迁往祖州(今内蒙古巴林左旗西南)监管起来,她在幽禁中度过了生命中最寂寞的六年时光,死的时候无声无息。至于李胡,他因为儿子的叛乱,被牵连入狱,最后死在了牢房里。
屋质却更上一层楼,五年后,辽世宗耶律兀欲死于暗杀,他召集诸王合力讨平叛乱,拥立了下一位皇帝,耶律德光的儿子耶律璟,也就是那位著名的睡王,再次立下大功,官封“于越”。
“于越”,为契丹百官之首,终辽国两百余年,只有四位大臣得此荣衔。
第一位耶律曷鲁是因为最初拥立阿保机称帝;第三位耶律仁先是因为在辽道宗耶律洪基时讨平耶律重元的叛乱(就是萧峰那次);第四位是那位契丹族历史上最强的战神,他很快就会在战场上拯救辽国,成就自己千年不灭的英名。
耶律璟接了兄弟耶律兀欲的班当上了皇帝,一共当了十八年,这期间他只做了三件事——喝酒、打猎、睡觉。人称“三绝睡王”。
任事不管,运气好得离谱,契丹国内随便他折腾,哪怕他脾气糙了点也没人介意,因为他至少比李胡和述律老太后好点。至于国外,只有后周的柴荣曾经吓了他一跳,但没等他上战场,柴荣居然就自己突然病死了。这还有什么话说?继续享受生活吧,直到他全面返祖,向他奶奶述律平靠拢,被忍无可忍的手下干掉。
这个时候,在汉人那边,赵匡胤正亲征北汉,在太原城下刨开汾河水给刘继元洗澡。
良机错过了,契丹的下一任皇帝叫耶律贤,他是“睡王”的侄子,耶律兀欲的儿子。从他开始,契丹国的皇帝完全由最早的那位逃亡的皇长子耶律倍的子孙来接替。也就是从他开始,契丹中兴了。
汉人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礼遇和重用。首先,拥立他即位的汉官高勋被封为南院枢密使,加封秦王;原汉官领袖韩知古的儿子韩匡嗣被任命为上京(契丹国都临潢府)留守,后改任南京(幽州)留守,加封燕王。要强调的是,在这之前南京留守的职位都是纯种契丹人的,没有哪个辽国皇帝敢用汉人去看管南大门。
历史证明,契丹人当东家,让汉人当掌柜,这个买卖是相当红火。简单地说,东家敢放权,掌柜卖力气,中原汉地里那些流传了千百年的乌七八糟、令人作呕的官场规矩、君臣礼仪在这片原始土地上还没怎么生根发芽。
一切很清晰,契丹的典章制度和军队体系在这时真正地完善成熟了。
看官场,契丹一国两制,北面系统称“国制”,是契丹人的;南面是“汉制”,前身是“汉儿司”,给汉人预备的。至于北和南的最初出处,是因为契丹人崇拜太阳,他们以东方为最神圣的方向,所有的房子都坐西朝东,包括皇宫,而且辽俗尚“左”,于是尚东,再尚左,契丹的北面系统就站在了皇帝的北边,汉人只好到对面去对称。
北面官——最高为大于越府,设于越,居百官之上,无具体职掌,用九天之上御马监最高长官的话来说,就是“大之极矣,所以没品”。
下面在北之中再分南北,设北、南枢密院,是全国最高行政机关,军政、民政一把抓,比宋朝的宰相神气得多。
再设北、南宰相府,由皇族和后族的成员主管,其实只是荣誉头衔,因为他们只能“佐理朝政”。
北、南大王院,这是个大管家的别名,其掌握的是契丹各部族内部的军民事务。
北、南宣徽院,相当于宋朝的工部。
大惕隐司,比较神秘,它掌管皇族的政教事务,至于具体职能,参照耶律屋质,其实他居中调解,也是正常工作之一。
夷离毕院,刑部。
敌烈麻都司,礼部。
大林牙院,翰林院。
南面官的汉官系统与北面的大同小异,只是在名称上去掉了契丹语称谓,与当时宋朝的官名差不多,所以不再赘述。只是其中有一个原则很关键——契丹人能到南面系统当官,汉人则别想登北面系统的门。
下面再简介一下契丹人的政令中心。
在中原,皇帝自古以来就是个画地为牢、终生监禁的人。他想什么时候出去,或者什么时候回来,根本没法做主,那都是举国翘首或者万众齐呼的事,其中的麻烦,没有三五个月的准备是不可能齐全的。而且为了能时刻警告这些表面上没人能管的皇上别太懒也别太野,在他们的房子外面立着两根石头柱子(华表),上边蹲着石兽。
大门里面朝北的,叫“望君出”;大门外面朝南的,叫“盼君归”。
辽有五大京城——上京(临潢府,今内蒙古巴林左旗林东镇);中京(大定府,今内蒙古宁城县);东京(辽西府,今辽宁辽阳市);南京(原为幽州,1012年改为析津府,今北京市);西京(大同府,今山西大同市)。
它们从来都不是辽国皇帝发号施令的地方。因为“捺钵”。
捺钵是契丹语“行宫”“行在”的意思,契丹皇帝四时打猎,所以随地捺钵,走到哪里都可以捺钵,最重要的文武百官也都得跟着捺钵,于是,命令可以在全国的每一个地点、任何时刻发出。
方便迅速,机动灵活。
再看一下契丹人军制。想想看他们为什么那么能打,除了天生多吃肉、多喝奶,总还有点别的玩意儿吧?那就是“斡鲁朵”。
斡鲁朵是契丹语“帐幕”的意思。契丹人从耶律阿保机称帝那天起,就在皇帝的宫帐周围集中了全国海选出来的精锐士兵,组成了和皇帝形影不离的亲兵卫队。之后每一任皇帝都建立自己的斡鲁朵,斡鲁朵有直属的军队、民户、奴隶和领地,是一个完全独立的经济军事一体化单位。
简直是国中之国。
斡鲁朵入则居守,出则扈从,是皇帝最可信任的力量,等到皇帝死了,它就直接成为遗产传给下一任皇帝。这样斡鲁朵的力量层层叠加,越来越强,终辽国两百余年,九位皇帝、两位皇太后、一位皇太弟,再加上一位亦辽亦汉、既父亦臣的高人,一共建有十二斡鲁朵加一府(高人的)。想象一下,它达到了什么样的数字和威力。
更可怕的是它的实用性。它不像中原兵制那样,一旦国家有警,州府各县都要临时集结兵力,向京师要害赴援。比如说,在我们的各个朝代,就不断发生着调集全国兵力进京“勤王”的事件。而斡鲁朵,一有兵事,“不待调发州县、部族,十万骑军已立具矣”(《辽史·兵卫制》)。
并且平时不用国家出钱养他们,而是他们各自放牧生产来养国家。等到出征,军饷由他们自己去抢,抢到的就都是他们的花红。这样干脆利落的物质诱惑,比中原皇帝们事后的奖赏,临阵将官们当时的思想教育,要强出怎样的力度呢?
斡鲁朵的危害也极大。终辽一朝,甚至后来继承了斡鲁朵传统的蒙古人,都不断发生亲王权贵的叛乱,几乎每一次的力度都足以颠覆当时的朝廷。
这就是它的副作用。近代有人用所谓的“狼性”来解释这一点,说是草原种族天生这样,他们必须叛乱,因为崇拜强者,皇帝要像狼群里的头狼那样时刻等待挑战。
一切都是实力在作怪,当一只耗子长到狗那么大时,自然就不把猫放在眼里了。斡鲁朵就是中原曾经的藩镇,国中之国,造反是必然的。
再看燕云十六州,这片东西长约六百公里、南北宽约两百公里、面积约十二万平方公里的广漠土地,已经让契丹人彻底认识到了它的重要性。千言万语可以精简到一句话,那就是——如果他们失去了燕云十六州,就和先前旋起旋灭的匈奴、突厥等族没有任何区别。突然降临的雪灾、瘟疫,以及草原部族间偶然性极高的野战胜负,都会让它万劫不复,在历史中除名。
所以,当燕云有警时,就连睡王耶律璟都会御驾亲征。
这些在宋朝皇帝赵光义的眼里,却处处都是破绽和机会。首先看群众基础,燕云十六州里“华人百万”,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当地契丹人的人数与之相比,就好像往镜泊湖里撒一把花椒面,连个味道都尝不出。老话说得好,“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们可都是纯种的汉人啊,在辽国非人的待遇下水深火热了近半个世纪,难道他们就不想自己的祖国吗?就不盼望自己的军队来解放他们吗?
不可能!
赵光义深信,只要宋朝强大的军队打到了幽州城下,城里的老百姓就会自发地暴动来迎接他。到那时,大开的城门、激动的人群,还有鲜花、香烛、美酒、感人至深的颂词等都会出现,前景是多么喜人!
何况,这时仿佛是老天爷把契丹人的脑子给搅浑了,燕云的首府幽州以及周边城市的主管居然都是汉人,尤其是幽州府,居然是一个年轻的汉人毛孩子在守城。这太理想了,在十几年前想都不敢想!
用汉人的军队去招降身在异邦为异客的汉人官员,再给他们加官晋爵、荣华富贵,他们何乐而不为?怎么可能还会反抗呢?!
更重要的是,还有这时的契丹皇帝耶律贤。经过仔细分析这个人,赵光义充满了信心,他甚至是急不可待地要发动战争,不仅要收复燕云,更要远征大漠,喋血虏廷,做出千年前的大汉天子以及三百年前天可汗曾经有过的丰功伟绩。
耶律贤自幼在他父亲辽世宗耶律兀欲被杀的“火神淀”兵变中惊吓过度,体弱多病,连皇帝的正常工作都完成不了,得由皇后萧燕燕帮忙才成。众所周知,一个人的身体状况会影响他的情绪,坏情绪郁积得多了,就会更加影响身体的健康。而一个皇帝的情绪就足以给一个国家的主流意识定性。
一个病夫,能让自己的国家富足,人民强健、开明博爱吗?具体到军队,他的军队会很有信心、充满斗志吗?赵光义尽量平静自己的内心,不偏不倚地衡量契丹军队的实力,得出的结论是——契丹人完了,连野战都不行了。事实胜于雄辩,这是千真万确的!
赵光义驱动三军,向北进发。在最初的行程中,困难就显示了。第一,军营中已经没有了郭进。这位石岭关英雄死了。当时的说法是突然生病,死在石岭关的防区。赵光义很痛惜,但他没有时间悲伤。
大军已动,华夷决战,一切都要抛在脑后。可事后他才知道,这是一桩冤案,与田钦祚和后来被他派往石岭关助战的王侁有关。
王侁,后周大臣王朴之子,前面李飞雄一案中的受害人之一。
第二,军队的疲劳似乎已经到了极限。他的御驾都到了镇州,可是扈从军队却没有按照约定时间到齐!赵光义大怒,连行军都保证不了,还谈什么决战!他要下令处罚那些军人,但有人劝阻,正要军人出力呢,还是宽容些吧。
赵光义忍了又忍,把火压了下去。但是这个现象不能忽视,他下令,继征发了河南、河中诸州的军储之后,再次征发京东、河北诸州军储赶赴北面行营,给北征军队注入了新鲜血液,以保证军队的战斗力。
公元979年六月,宋朝千军万马征燕云,在漫长的行军线上,大宋皇帝赵光义有时会默默地回头,向来路的西南方向遥望。千里之外,那个人早就与墓木同腐了,但他仍然要向那边呐喊,哥哥,我一定能够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