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的人都吓坏了,一拥而上围了过来,包括那个使者。下一瞬间,田仁朗却突然跳了起来,把该使者一把扭住,摁倒在地。这下子全乱套了,有帮田仁朗抓使者的,更有使者的跟班来解围的,最后的结果是强龙压不住地头蛇,不管该使者怎么大喊“田仁朗等谋反,杀使者”都没用,一干天使人等被关进了秦州大牢。
一顿小棒子炖肉之后,这人招了。他根本就不是什么朝廷派来的使者,更不是赵光义在开封府时的亲信。他叫李飞雄,是秦州节度判官李若愚的儿子,凤翔盩厔尉张季英的女婿。
这人胸怀大志,可惜异想天开。他从他父亲那里知道了秦州府的所有官方秘密,包括府库兵甲等具体数字,然后从京师到凤翔府去探望他的老丈人,趁人不备,他偷走了他老丈人的官马,一路狂奔,选在一个夜里,进了一家官方驿站,用老丈人的官马骗取了驿站管事的信任,声称自己是奉命巡边的使者。然后以使者的身份,选了一个驿站的兵卒做跟班,再用同样的手法滚雪球一样地把姚承遂、王守定等人骗到手里,跟着他一起到秦州的清水县去杀人,接管军队。
然后就是山高皇帝远,此地归我管……计划怎么样?理论上很周密,行动上很传奇,最后的结果也很惨烈。他怎么也没想到清水县就真有一个原晋王府的亲信,而且他演的李鬼太沉不住气,直接就泄了底。
之后的事就是涉案人等全部腰斩,包括同样被骗的姚承遂、王守定等人,以及当初那个驿店的管事和士卒。至于李飞雄,他被夷三族,连同他的亲家全家一起死光光。
分析一下这件事,似乎完全是个个案,像他这样突发奇想,除了自己以外,连个同谋都没有,就敢去颠覆大宋,从赵光义的嘴里往外分食吃,怎么看都是一个地道的疯子。但问题不在他的IQ指数上,而是要想一下,为什么他能一路行骗,仅仅凭着一匹官马以及“朝廷使者”的名头,就能把那么多的沿途官吏都玩弄于股掌之中?甚至到了边镇,一句话就把全部武将都上了绑,差一点就全被砍了脑袋?
而且要强调的是,这些职业玩刀子的人不仅没敢反抗,就连怀疑都不敢,如果不是刘文裕想拉关系走后门,就真的被集体拿下冤杀了。
为什么呢?要知道,这时只不过是太平兴国三年,也就是赵光义刚刚当上皇帝不到两年,难道武人就已经混得这样矬了吗?
事实上,是早就这样矬了。众所周知,宋朝的武将没地位,可谁也想不到他们竟然是以这样的速度失去地位的。
有一件事足以说明问题。
话说有能耐的伙计连老板都得另眼看待,那么给整个国家守大门的将军又应该有什么样的待遇呢?别说之前的五代以及大唐,就算是一手创立宋朝兵制、打压武人气焰的宋太祖赵匡胤,都对边境上的军队实行两种制度。
边防军可以随意动用当地的财政赋税收入,可以独立从商营利,不仅可对内,对外和异族交易也可以,而且一律免税。可以随意动用得来的钱招募勇士、收买间谍、奖励士卒……总之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这都不算,赵匡胤还在开封城里给这些边关大佬修别墅,规格之高连施工的官员都看不过去,上报——这不对,都超过皇室亲戚的规格了!
赵匡胤却大骂——不懂就闭嘴!边关将士远比什么皇室重要,“急速造来,无使复言”!
到了赵光义时代又怎么样呢?在他刚登基时,不超过一个月,边关就出事了,而且是最恶劣的那种,边关将领们窝里反。
瀛州防御使、监霸州军马仁瑀,擅自命令部下出边境掠夺,选择的出境口是齐州防御使、判齐州李汉超的地段。这就出事了,马仁瑀不地道,抢了李汉超的口中食不说,还给李汉超吃了个大苍蝇。因为事后契丹那边必定要报复,可找谁呢?只能是李汉超。马仁瑀整个白占了便宜,还把李汉超当傻子耍。
李汉超恶性勃发,马上就找马仁瑀火并。
新皇帝赵光义出面了,他不打不骂、不急不躁,相反,选择的办法非常温馨,充满了以前晋王的仁者风范。
他派人分别给马仁瑀和李汉超送去大批的金银缎帛,并且摆酒给两人说和劝解。
矛盾是暂时的,友谊是长久的,和谐是必需的。于是一场边关火并就此平息。事情过后,赵光义才找了个机会,把马仁瑀调到了辽州,让他们俩离远点。
以上的事情,似乎表明了赵光义是个相当可人的领导,至少比他哥哥要温柔多了。但是,历史证明,武将们把事情给做错了。是的,没有证据能证明这件事是马仁瑀、李汉超,甚至更多的武将合伙演的一出戏,用意就是要给赵光义一个下马威,让新皇帝知道些好歹,从而捞到更多的好处。
更没证据能表明,这件事之后武将们都很开心,因为他们的目的达到了,皇帝还真的是蛮上路的,他们惹祸可皇帝摆酒,面子大得没话说。
事实是这直接给赵光义敲响了警钟,让他刚上任就不得不对武将们重新审视。而且,“豪勇”的武将们忽略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事实,赵光义不是怕他们,而是在乎这件事对他的“国王之梦”的影响。
那时远征北汉的禁军还没回国。
想想看,国内的事情还没全搞定,禁军又都在国外,边境再出事,那就真的外焦里嫩彻底歇菜了。所以,赵光义只能选择保持晋王的老面孔——我忍。
但事情没完,时限转眼就到。转过年来,潘美、党进刚刚回国报到,赵光义就立即变脸,他向全国所有的节度使下达了一条死命令。
令——天下诸州把各节度使子弟的名单全部上报,然后按名单要人,限期到京。一共有一百多人,把这些高干子弟都补充到殿前司去,去干一些承旨之类的贱职,就此圈养。
这是在做什么呢?对,人质。赵光义已经把部下们当成了各封建属国,要他们送自己的儿子进京为质,以后听命令服从指挥就一切都好,不然他们的儿子就会人头落地!
是可忍,孰不可忍?!
职业军人们本已经开始淡泊的血性杀气被空前的危机感再次唤醒了,每个人都不自觉地握住了刀柄。那是我的儿子,我的长子!我一生刀头舔血、九死一生,为的是什么?难道不是封妻荫子吗?可现在居然连儿子的命都要保不住了!谁知道这个变脸比翻书还快的新皇上什么时候会彻底翻脸,与其那时受苦,不如这时痛快!
但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这时京城里出现了一个被当时的士大夫们所激赏、更被后世的文人们全体称颂的“文明”之举。
国家的第一军人枢密使曹彬,无论什么时候,走在哪条街上,只要迎面遇到了士大夫们,他一定会“引车避之”。
武人们的领袖也低头了,而且据说是心甘情愿的……这是怎样的一盆凉水啊,浇得宋朝全国的武人们都垂头丧气、心灰意冷。就从这时起,掌管全国军务的枢密院的地位,从五代时的领袖朝廷,到宋初时的与中书省分庭抗礼,到这时就只能退居次席了。
有的人忍了,可有的人站了出来。名将曹翰,他站在赵光义的面前冷笑着说,作诗有什么了不起的?依臣看来,那些酸丁写的还远远不够瞧!请听臣赋诗一首——曾因国难披金甲,耻为家贫卖宝刀。他日燕山磨峭壁,定当先勒大名曹!
好诗!赵光义击节叫好。诚然,名将曹翰文武双全,人生经验丰富,随便意与气合就能酿成佳句,但赵光义只是叫好,完全无视诗中的愤怨之气,他转过身来就再次给文人加恩。
没过多久,宋朝在太宗年间的第一次科考就开张了,并且“一举首登龙虎榜,十年身到凤凰池”——凤池,中书省、宰相府也。也就是说,区区十年之后,这些考中的举子就能当上宰相!
武人们还有什么好说的?人,都只能活在潮流里,谁也不知道哪片云彩里有雨,会在什么时段下起来。他们只能私下里相对哀叹生不逢时,但就是这样的哀叹,都注定了没人去听。时光在飞速地流逝,转眼就到了太平兴国三年(公元978年),就在前面李飞雄事件发生之前的两三个月里,宋朝举国都沉浸在一片对皇帝的罕见的智慧与仁德的崇拜之中。
以至于,什么李飞雄,什么曹彬、曹翰,或者节度使的人质事件,都被那时的民众和历史远远地扔到了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