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嘉祐八年(1063年)二月十四日,仁宗再次昏倒。这一次宰执大臣们直接被带进了皇帝的寝宫——大内福宁殿西阁。
韩琦等人被眼前所看到的景物惊呆了。这是天下共主的房间,可是帷帘之内,只铺着颜色暗淡的素色被褥,看上去已经很久没有替换了。这时,仁宗醒了,看他们不住地打量,很平淡地说:“朕居宫中,自奉止如此尔。此亦生民之膏血,可轻费哉?”
诸位相公,想想平日里豪奢度日,可有愧吗?!
仁宗的病情稍有起色,到三月时,他可以临朝了,还主持了他在位期间的第13次科考。一切的迹象都表明,他又熬过了一劫,直到三月二十九日的晚上。
那一天仁宗很正常,白天饮食起居和平时一样,直到睡下。半夜时,他突然坐了起来,内侍赶紧上前扶住,他说话已经不连贯了。像是预感到了什么,他直接吩咐内侍去请皇后。皇后来时,医官已经在抢救,仁宗说不出话来,只能用手指着心口,满脸的痛苦。
百般医治无效,快到凌晨时分,他终于在自己长年居住的福宁殿里永远地闭上了眼睛。他死了,这时人们发现,那一天是晦日,整整一夜都看不到月亮……
仁宗在位42年,是宋朝18位皇帝中执政时间最长的一人。关于对他的评价,我想应该分成两部分。
一是关于“仁宗”的,因为他是一个皇帝。这部分在宋史的《仁宗本纪》里归纳得非常客观,不妨借用。
……在位四十二年之间,吏治若偷惰,而任事蔑残刻之人;刑法似纵弛,而决狱多平允之士。国未尝无弊幸,而不足以累治世之体;朝未尝无小人,而不足以胜善类之气。君臣上下恻怛之心,忠厚之政,有以培壅宋三百余年之基。子孙一矫其所为,驯致于乱。《传》曰:“为人君,止于仁。”帝诚无愧焉。
这是千真万确的评语,无论谁有什么独特的见解,都无法抹杀赵祯作为“仁”宗的唯一性。遍阅史书,历朝历代中还有元仁宗、明仁宗、清仁宗。
元仁宗孛儿只斤·爱育黎拔力八达可以忽略,不说蒙古人在统治制度上的各项缺陷,只说他本人。他从哥哥的手里接过皇位,答应再传给侄子,可死后即位的还是他自己的儿子。言而无信,连个最起码的人都不够,还谈什么“仁”?
明仁宗朱高炽在位仅仅10个月,能为天下做什么贡献?史书里说他发展生产、与民休息。对不起,这真是搞笑,休息10个月能让民间喘上几口大气?
清仁宗爱新觉罗·颙琰,能让白莲教遍地烽火,更有一介平民在皇宫门口刺王杀驾,随从的100多个侍卫没有反应,只有他的本族亲王出来救驾。当皇上当到了这个份儿上,基本上可以贻笑千古。
唯有宋仁宗赵祯,死时开封城内军民百姓罢市同悲,数日不绝,连乞丐和小孩儿都买了纸钱,到皇宫门前焚烧痛哭。他们哭的不止是一个皇帝,更是一个人情味十足的父亲兄长。就连辽国皇帝都珍藏他的遗像,“奉其御容如祖宗”。
仁者未必无敌,但会一直留在人们心里。
二是赵祯让人怀念,是他作为人的那一面。记得我曾经归纳他的整个人生为两句话;第一句,他是一个不知道身在苦难中的孩子。因为他在锦衣玉食的童年里,不知道自己的亲生母亲是谁,连她死时都没能及身相见。这成了他一生中的至痛。第二句,他不知道自己活在繁华幸福中。贵为有史以来最富足王朝里最繁华时期的帝王,他一生节俭,不仅卧室中那样朴素,就连饮食也一直简单。史书记载,某次宫廷内宴,有一盘时鲜,乃是28只螃蟹。
仁宗问:“每只多少钱?”
回答:“每只一千钱。”
仁宗当时大怒:“一直警告你们不要太奢侈,总是不听。一下箸即是28千钱,让我怎能吃得下去?”
那顿饭,从始至终,仁宗没动过一只蟹。
他这一生,尽管手里的钱不计其数,可是内忧外患,没有安宁,他从来就不敢乱花一文钱,没敢像他的父祖那样兴建过超级宫殿。
说到这里,我的眼前总是闪过宋朝历代皇帝的画像,每每沉思,觉得每一个皇帝的性情遭遇,都在相貌里表现了出来。比如开国之君赵匡胤,他端坐在皇座上,双目微闭,暮霭沉沉,喜怒不形于色,不怒自威。那是一位胸怀万物、睥睨天下、举重若轻的人。
宋太宗赵光义是立像,他双手笼在袖里,身姿端凝,微微含笑,显得文质彬彬,大有理想。真是一位看上去温文有礼、勤于治国的好领袖。不管他做到了哪一步,至少很努力。
宋真宗赵恒宽眉美髯,喜气洋洋,一生中逢凶化吉,没有灾殃。或许他真的是来和天尊转世,让他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管他生不生病,一直都很适意。
再看仁宗赵祯,他身穿一领红袍端坐在皇位上,身子微微前倾,肩膀有些耸起,显得体质虚弱,思虑过度,最让人疼惜的是他的眼睛。宋朝十八帝里,只有这一双眼睛至清至纯,就像个孩子一样凝望着很远的地方。这是他一生的写照,皇帝只是他的职业,他从来没有盼望过当,也没有当出来乐趣。
在他的心灵深处,有一方净土,尽管身处世间最诡诈机变的权力旋涡中心,历经42年的风霜雨雪,也从来没能改变他善良、宽厚的性格底蕴。
他是一个异数,在中华五千年的历史中,留下了自己独特的印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