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成功地攻进了暴地,像计划地那样擒拿了暴侯虎,又大度地释放了他,要求和谈。可是辛月没有料到暴侯虎那个病入膏肓的奶奶在那个晚上走完了九十年的人生,撒手而去。暴侯虎虽蛮横贪色,却极其孝顺,尤其对这个奶奶,更是感情深厚。那晚,暴侯虎阴沉着独眼,假意与辛月周旋,殊不知,他心中已经恨极了辛月,恨极了无忧城——他一直认为他的奶奶是因为被辛月破城受到惊吓,才决绝而去,他固执地认为如果没有破城,他的奶奶一定可以长生不老。
辛月以为计划完美实现,却未料到,暴侯虎一边与她和谈,签订两城互不侵犯条约;一边戴着重孝,含泪冲进了殷邑,觐见武丁,将此事按照他的意向添油加醋地禀告给了武丁,请求朝廷发兵,铲除无忧城,为他的奶奶报仇雪恨。
每每想起辛月,武丁就有一种窒息的感觉,像是有人用手捏住了他的脖子,令他喘不过气来,胸口憋屈的那团怒火和懊悔日日折磨着他,夜夜难眠。离开辛月,武丁率军直奔微地,战场上,武丁亲自披甲上阵,身先士卒,像是阎罗转世,血染微地。微地族尹唐在武丁踏破微地城池的那一刻,手捧国玺匍匐在地上,请降。
当武丁收服了微地,班师回朝,已是年关。
辛月的事就像一把刀子令他已经割裂的伤口开始溃烂,以前的回忆就像一池盐水,一遍又一遍冲刷着他心上的伤口。听说辛月与傅说率领七百贱奴杀死孽伯冲出沫邑,离开了大商的时候,他在玄武殿亲手折断了手中的甲骨,红火的长袍承载了他所有的愤怒,灼烧了所有大臣的眼。
他派韦疯狂地追寻辛月的消息,扬言要将他们挫骨扬灰,直到大公主子媚身怀六甲的身子再也遮掩不住,她才对武丁讲述了实情。
那一日,取暖的鼎炉烧的旺盛,映在武丁苍白如纸的脸上,鲜红诡异。他呆滞地几乎站立不住,手颤抖着扶住了炙热的鼎炉,却浑然不觉。
武丁难以置信地死死瞪着跪在地上的子媚:“你说什么?你说那一晚与媿昊在一起的女人是你,不是辛月……”
“子昭,是姐姐错了……”子媚盈盈动人的眸子闪过泪光,“我并未想到只是一夜,我便有了媿昊的孩子,是我私心,将此事隐瞒了起来……”子媚娓娓道出的实情像一把巨斧,把武丁的心劈成碎片,武丁再也支持不住,只觉天旋地转,满脑子浮现出那日我绝望的哽咽声——
“我没有,我从未背叛过你!武丁,你为什么不睁开眼睛看一看?你的眼睛呢?你的眼睛呢!我是被人陷害的,一而再地被人陷害,你怎么从来都看不到……”武丁猛然失控地狂吼了一声,疯了般地冲出了朱雀宫。宫苑外是铺天盖地的大雪,纷纷扬扬,无边无际。
武丁将自己关在神遗殿,整整三日,不吃不喝,任凭所有人恳求劝说,都未打开神遗殿的大门。直到第四日,他苍白地像个恶鬼,打开了神遗殿的大门,满手血疱,对着等候在殿外的甘盘和韦只说了一句:“把亘争给孤王抓起来……”便一头栽倒在韦的怀中。
神遗殿中散乱着大大小小的龟甲,上面被武丁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字,却都是一个名字:“辛月”。后来,他将媿昊放回了鬼方,将亘争关进了黑狱,派许多人寻找辛月的踪迹。
武丁坐在玄武殿中,危险的眸子半眯,若有所思的目光锁在暴侯虎的身上,喃喃道:“无忧城……”
“无忧城地理位置偏僻,极难发现,是一年前突然在好地崛起的!”暴侯虎泪眼汪汪道,“无忧城的那群疯子残忍至极,尤其那个无忧城城主,我只不过无意间多瞧了她一眼,便被那个女疯子射瞎了左眼……”
“你说无忧城城主是个女人?”武丁一怔,火红的袍子因为他的惊奇更加艳丽,“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她凶狠、霸道、残忍、心肠恶毒……”暴侯虎还在想能用什么更恶毒的词语来形容那个“恶毒的女人”,却被武丁打断。
“她长得如何?”武丁站起身来,盯着暴侯虎问道。
暴侯虎一愣,泪水汪汪的眸子中不由得有丝神往:“她长得……长得还是挺美的……”
武丁挥手,韦拿来了一副画卷,缓缓打开了画轴,那是武丁亲手而作,上面画得是一袭宫装的辛月:“像她吗?”
暴侯虎像见了鬼一般,死死瞪着画卷,呆呆道:“大王怎么会有女疯子的画像……”
武丁紧绷的身体猛地坐回王座上,他半眯的眸子瞬间光华万分,手指止不住地抖动着,死死扣住了座椅的扶手。久久地,仿佛才吐出了胸中的那口气,命令道:“韦,传令下去,集聚三千将士,后日,你、沚彧、雀陪我走一趟无忧城!”
“谢大王……”听到此话,暴侯虎激动地跪伏在地,以头抢地。
烟烟桃花,武丁的大军驻扎在无忧城外。
无忧城所有民众听说大商的王亲自率将士攻打无忧城,一时间,人心惶惶,无忧城中风雨惨淡,有些人竟然下了鱼死网破的决心。
辛月望着无忧城中灿烂妖娆的桃花,熊熊怒火已经完全焚烧了她。傅说劝她与武丁和谈,他总是执着地认为辛月与武丁两情相悦,有情人终会成眷属。辛月冷冷地瞅着傅说,第一次抓起面前的玉杯毫不留情地砸向了他。他躲开,吃惊地看着辛月,辛月抬眸,只有一句话:“你再如此说,我与你便恩断义绝!”
第二日,晨曦初露,好地的桃花妖娆得像是要燃烧起来,重重影影,热烈地灼烧着每个这片土地的每个角落。
城门打开,辛月勒马前行,远远地望见了威武连绵的商军中那个热烈如火的身影。他红袍依旧,像极了好地的桃花。
辛月紧咬牙关,驱马来到了他的面前。
他身子一僵,近似贪婪地瞅着辛月,手中的刀微微颤抖,那张明媚英挺的脸近在眼前,隔了近两年的时光,却依然如昔。
“辛月……”他声音沙哑,带着万千柔情,呼唤着她的名字。
“武丁,今日我自知不是你的对手,如果我死在你的手中,望你看在昔日情分上,饶过好地,饶过无忧城那些无辜的百姓……”辛月横枪立马,轻启双唇,胸中是无尽的悲凉。
武丁身子一僵,明亮的眸子猛然黯淡了许多,他勒马上前,我长枪出手,直直地抵在了他的面前。他的黑眸一瞬不瞬地望着辛月,仿佛最深的海洋,承载了千世万世的情深,就那样一直望着她,几千年,几万年。
“辛月,我来这里,从未想要你的性命,也从未想要征服无忧城,我只是来找你。我知道我错怪了你,一次又一次,你心中肯定恨死了我,我只想求得你的原谅,跟我回朝,做我的王后……”他幽幽开口,却是波涛骇浪。
辛月双颊惨白,死死地瞪着他,双眸不争气地染了雾气,开口虽是决然却仍止不住地带上一丝哽咽:“武丁,从我双手染血离开沫邑的那时起,我便告诉自己,今生再也不会与你有任何纠葛,我要将你忘得干干净净。”
“看枪!”辛月嘶声吼道,忍着呼之欲出的泪水,勒马冲向了他。
他不躲不闪,伸手竟然凌厉地握住了辛月的长枪,抵在了他的胸口之上,一双幽暗的眸子深深地望着她,开口道:“来啊!如果这样能让你出气,辛月,你就用力刺进来……”
辛月狠狠地瞪着他,手却止不住地颤抖着,长枪尖利地划破了他胸前红袍,划过皮肉,鲜艳的血珠滚动在明亮的枪尖上,如果,她再用力一分,长枪定会划破他的胸膛,如果,她能够再用力一分……
可是,她实在不能!对武丁,辛月始终下不了手。
她终究屈服了他,陪着他再次回到了殷邑。
以甘盘为首的重臣摆宴玄武殿,庆祝武丁的凯旋而归。
当武丁牵着辛月的手走进玄武殿,冢宰甘盘失手打碎了手中的玉觚,醉人的酒气弥漫了整座玄武殿。玄武殿上那个寂寞的王位宽大雄伟,是帝后之位,这几年,朝堂中,群臣看到的只是武丁狂放不羁的孤单身影,期待着王后,可是当他真的找到自己的另一半,共同坐在众人瞩目的位置中,众人心中却非常矛盾,能够配的上他们的王,共同坐在王位上的女人应该是大商国最完美的女人,怎么能是辛月这个声名狼藉的女人?
辛月在众人疑惑而排斥的目光中看到了拒绝。
武丁的大手有力而温暖,紧紧握着辛月的手。
“大王,且慢留步……”甘盘瘦削的脸铁青着,昂起笔直的背脊,冷冷地望着辛月,“玄武殿是我大商圣地,她是什么身份,凭什么可以站在这里?”
听到甘盘的疑问,大殿中所有的文武官员齐刷刷地看向我。
武丁用力握紧了辛月的手,注视着甘盘,轻轻一笑,“冢宰过于担心,我早就和冢宰说过,早晚会娶辛月,她会是我们大商的王后!”
大殿中瞬间鸦雀无声,冷漠的气息流动着,有种诡异从人心中穿过,令人有些喘不过气。
“就算嫁娶新后,也要经过娉、内、送、逆,何况,她是一个受过徒役之刑的贱奴,有什么资格站在大王身边,接受百官朝贺?”甘盘据理力争,瘦削的身体爆发出强大的力量,就那样直直地立于大殿中,横在辛月的面前,挡住了她的目光,挡住了她的道路……
“冢宰,孤王说过,孤王的王后由孤王自己决定!”武丁红火的宫袍迎着烈日中吹送而来的气焰,承载了克制的怒意,隐含着杀机。
“大王,如果你喜欢她,可以收在身边,做个妾侍就好。王后一位承载了天下所有人的祈愿,尊贵无比,容不得她来玷污……”甘盘犀利地针对辛月,瞬间就点燃了玄武殿中那澎湃压抑的大火。
“我武丁最爱的女人,必是大商最尊贵的王后,容不得任何人轻视!”武丁的手强悍得容不得辛月逃离。他高大的身影护在她的身前,挡住了所有人鄙夷的目光和愤恨的气息,像一座雄伟的高山,像山中强健的猛兽,像天上勇猛的雄鹰,将她护在了他的身边,“冢宰,不要逼孤王……”
“大王此举,甘盘万难接受,如要如此,请大王容甘盘辞去冢宰之位……”
瞬间,所有大臣脸色惨白,震惊地看向甘盘。
冢宰甘盘,自武丁年幼时,便为太师,先王乙薨,孝制三年,百官总已以听于冢宰,甘盘,内统百官,外均四海,是武丁身边最重要的辅政大臣。
“冢宰……”武丁捏痛了辛月的手,辛月抬头,看到了他微颤的睫毛,眼中渐渐涌出了雾气,他望着甘盘,心头仿佛梗着什么,有着不甘,有着悲哀,缓缓说道:“还有一月,三年守孝便满,登基大典,孤王会立辛月为后,之后,孤王自会亲政,朝堂之事便不劳冢宰费心了……”
甘盘身子一颤,老眼瞬间通红,不敢置信地盯着武丁。
“大王三思……”醒过神来的众臣纷纷跪在了地上,以头触地,“大王三思啊!冢宰一心为了大商,大王万万不能辞去冢宰啊……”
武丁握紧了左手,右手紧紧握着辛月的手,目光盯着跪在地上的群臣,坚定的话在玄武殿中朗朗回荡:“孤意已决,不必多言,即日起,甘盘免去冢宰之位,禁足昭明宫,等候发落!”
一句话之间,甘盘瘦削的身子仿佛衰老了数岁,笔直的背脊弯曲了,他眼望着武丁,热泪盈眶,缓缓而拜,深深叩首,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玄武殿。
此次贺宴不欢而散,辛月祸国妖姬的形象由此传开。
冢宰甘盘因辛月而被圈禁,一时间朝野上下,宫里宫外,风起云涌,各方国蠢蠢欲动。
还有一些人恨不得剥开辛月的胸膛,掏出我的心肝,烘烤下肚。辛月居于朱雀宫中,上上下下的目光都像淬了毒的长针,刺得她都麻木了。
辛月出了朱雀宫,来到了黑狱。
这里关押着亘争。
武丁告诉她,一直没有处决亘争,是想等她回来,给她一个交代,亘争是生是死,由她决定。
黑狱,辛月并不陌生,扑面而来的气息是一种死亡的气焰,令人崩溃,令人绝望。那蜷曲着身子缩成一团的女子披头散发,衣裙褴褛,在黑狱的角落中,再也看不出曾经高傲的风华与姿态。
辛月令人打开了黑狱的铜锁,望了一眼黑狱中那肮脏的黑水,抬脚,面色如常地踏进了水中,向着亘争走去。她蜷曲的身子一动也不动,仿佛完全不知道有人靠近,像死了一般,毫无生机。
辛月俯下身,轻轻拨开了亘争那又乱又臭的长发,露出了一张蜡黄苍白、污迹斑斑的脸,“亘争,你不想看见我,其实我也不想再见你,只是,受人之恩,忠人之事。他要我好好照顾你,他告诉我,其实你很好,只是太过偏激,手段过于阴狠,他才会对你敬而远之。这个人,你不想念他吗?”
那双脏污的脸慢慢抬起来,那双倔强明亮的眸子缓缓睁开,璨若明珠,瞬间,仿佛黑狱都明亮了许多。这是一双依旧高傲不屈的眼睛。
“辛月……”她开口,声音嘶哑得像是年迈老者,暗淡的嘴角扯出了一个生硬的笑容,“我没有死,就是在等你。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可是我依旧不后悔,你现在可以杀了我……”
“你想死的话,我会成全你……”辛月站起身,俯视着她,轻轻道,“或许真的是子画自作多情了,总觉得你念着他,总想你活着,以为可以再见你一面……”
“你说什么!”一只瘦骨嶙峋的黑手猛地拉住了辛月的裙摆,死死地拽着,手背上青筋暴起,指甲长而尖利,看起来触目惊心。
“我来就是想跟你说这些,既然你不想再见他,那我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辛月弯下身无情地掰开了亘争的手,转身准备离开。
“等等……”刚刚黯然落寞的身子猛然扑到了辛月的脚边,即使狼狈不堪,她颤抖的声音依旧执着,“辛月,我求你,我答应你所有要求,只求你让我再见他一眼,只要一眼就好……”
原来子画说的都是真的,亘争竟然这么傻,为了他,什么都做得出来。因为子画,她迁怒于武丁,迁怒于辛月,迁怒于整个大商,像个任性的孩子,肆意地伤害着别人,高傲地践踏着他人的尊严,最终伤人伤己。
辛月憎恨亘争,可是也可怜亘争。
金乌西坠,掌灯时分,武丁回到了朱雀宫。
他抱着辛月跨上烈马,冲出了王宫,冲破了连绵无际的夜色,来到了洹河之上。洹河水在夜幕下如黑色丝绒般流淌着,与天空上的星河遥相呼应。河岸两旁的灌木丛被夜风吹动着,轻轻摆动,发出簌簌的声响,河水在月光中发出微亮的光,皱着极细的喘流。
武丁的大手紧紧环着辛月的腰,脸贴着我冰冷的面颊。
矗立在洹河之上,辛月轻轻靠在了武丁的怀中,闭上了双眼。
“辛月,这一次,你会怪我吗?”
辛月睁开了双眸,凝视着他明媚炙热的眸子:“我以为,你不会说起……”
“如果这个世上如果只剩一个我可以信赖的人,便一定是你,我喜欢你,是一心一意。可是,陪在我的身边,你并不好过,有时候我真的于心不忍……”武丁垂下头,粗糙的手指摩挲着她的脸,“我是大商的王,我会尽自己全力来保护你,可是我还是希望你能成为一个坚强的女人,与我比肩而立,陪着我。”
辛月踮起脚尖,勾住了他的颈项,将他的脸紧紧贴在她的面颊,开口缓缓地说:“我不怕风雨,也不怕别人的伤害,只怕你不信我。只要你倾心待我,子昭,我一定好好陪着你,什么都不惧怕……”
他弯腰猛然将她抱了起来,带着霸意坚决,“玄武殿,我故意带着你激怒冢宰,激怒那些根深蒂固的势力,才能对他们连根拔起。亲政后,我会整理朝纲,起用新人,开创一个前所未有的大商,我要大商疆之四方,域彼四海,我要你在我的身边与我一起接受万民敬仰!”
“今晚……”辛月身子一颤,静静地盯着他的眼,那双灿若烈阳的眸子掩映着一抹血红,令她想起了无数的杀戮与血腥,比剑还要锋利。
“今晚,殷宫必会血流成河,伏尸千具,你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