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间,每个人的心剧烈地跳动着,长信宫中的桃红李白弥漫着绝望的空旷,辛月看见了妌雪大口地喘气,濒死安静地令人发狂。
“偏后,老臣可以向你保证。”甘盘冰冷的话打断了长信宫中的窒息与死寂。
猛然,妌雪爆发出一声长啸,随即而来崩溃的哭声尖锐地回荡在长信宫中。
“辛月……”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晃动着鲜红的豆蔻长甲,愤然地指向她,紫色宫袍上那朵彩蝶翩然欲飞,令她想起了那日她绝美的舞姿,“辛月……我始终输给了你……从那日朝歌艳阳的相遇,我便输给了你……我自知不堪委身小王,可是,你可知在我心中自始至终只有大王一个男人?娉娉袅袅最好的时光遇见子昭,我未入殷邑便已经钟情于大王,大王鬼迷了心窍疯癫了般寻找你,我有多恨你。我来到殷邑,自甘贱婢,只为守在大王身边,我多希望他眼中有我,心中有我。可是,无论我怎么做,都比不得一个亡国的你,被贬为贱奴的你,他从未认真看过我一眼,就连那晚酒醉缠绵,他口中声声唤得都是你‘辛月’的名字……辛月,你凭什么?你凭什么!我妌雪哪点比不上你辛月,我好恨……我恨你……恨武丁……”
“所以,你恨得失去了所有的理智,为了儿女情长,你可以放弃大商千年基业,联手鬼方祸害大商……”辛月一把抓住了妌雪的手腕,凌厉的眸子冷冷瞪着妌雪,“你是子昭的偏后,身上担负着大商千万百姓的祸福,你怎能糊涂至此……”
妌雪一僵,苍白的手举在半空,像一个没了生气的木偶,呆呆地喃喃着,“我……我……我……”
软软地,她倒在了辛月的脚边,泪水滴滴滚落,抱紧了双肩,哭得哆嗦成一团。
“如癸,给偏后斟酒!”
清澈甘甜的酒香在冷寂的空气中回旋,如癸白皙的手娴熟地斟酒,泠泠的倒酒声是黄泉中索命的断肠声,在长信宫中徘徊,再徘徊。
“娘娘,请用……”如癸跪在了妌雪的面前,双手奉上青铜酒觚。
妌雪咬破了双唇却浑然不觉,她死死瞪着眼前的青铜酒觚,一字一句,珠泪滴落,“那年井方下了漫天的大雪,很冷,我随着父侯见到了他,火红少年张弓开箭,似行云流水,射穿了雪地中一条紫狐,也射进了我的心……”
她僵硬的手高举,接过了青铜酒觚,没有一丝犹豫,一饮而尽。
穿肠毒酒总是烈性,就似这世事无常的人间,烈得容不得你去挣扎。
七窍静静地流淌出鲜红,鲜红得惊心。
辛月静静地望着脚边的女子慢慢地凋零,萎缩,死去,鲜血轻轻地滴落在宫中的青玉石中,凝固在她端庄的宫鞋边。闭上眼,辛月嗅到了一股子隐隐的血腥气。辛月抬脚缓缓离开长信宫,回首,辛月望向了沉重的宫门,吩咐着,“暮春,长信宫中的宫人一个不留,这件事到此为止,关于偏后与大皇子的事情谁也不许提起了。”
如癸抱着熟睡的子曜,跟在辛月的身后,离开了长信宫。
三千年前,七宝山玄京的那只白首赤足的石猴被冥月所救,逃到人间,躲在小次山中,修行三千年,常幻少年俊美,竟能呼风唤雨,无所不能。他惦念着九天之上救命之恩,以冥月赠名“朱厌”自诩。这三千年来,他在西土参与了人间无数战役,后来世间皆曰:“朱厌出现,则大兵,天下归一。”西土各方国都视朱厌为神,无一敢得罪。
为了攻克大商,隗昊做好了万全准备,最重要的是到中曲山取得蟠龙印。
中曲山很大,山中多雄黄、白玉和棠梨树。中曲山中有一只凶兽,形状像马,白身黑尾,独角,叫声似鼓,凶残无比,叫做驳。驳常年守护着中曲山中的蟠龙印,直至隗昊的到来。
隗昊可以降服驳,可以寻得蟠龙印,可以封印朱厌元神,是因为他并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他已经忘却了洪荒之中的那场因他而起的大劫,也忘记了三千年前九州之间的血雨腥风,他从无间地狱之中逃离,逃到了六道轮回之中,以为逃脱了芸芸众生,以为逃脱了地狱之苦。
殊不知,遇见辛月,才是他自己真正的无间地狱。
隗昊做好了万全准备,叛反大商。
他与辛月,果真如傅恒所言,最终向害相杀。
昆仑墟下的酒泉。
大漠的尽头。
昆仑墟像世上巨大的神龛震撼着辛月的心灵,雄伟、浩瀚、瑰丽、神奇。遥望着昆仑墟,云雾浓浓,莽莽苍苍,望不到那山巅的端头,巍峨矗立。白玉河与墨玉河之间流淌着一汪醉人的泉。东西大河势如奔腾,婉若游龙,水流端急,从昆仑山巅奔流而下,在初夏灼灼的光耀中,蜿蜒旋卷,撼人心魂。
那汪泉白雾袅袅,娴静寂寞,令人心驰神往。辛月凝视着曲折流转,犹如碧玉连环的酒泉,遥望着变幻莫测昆仑墟,一时间,仿佛很久以前我曾到过这里。闭上眼,她听到了女子声似银铃般的笑声,在那遥远的记忆中,久久回荡,不绝如缕。
酒泉的隔岸,媿昊雪白的战袍,似乎没有沾染过一丝尘世的烟火,静静地矗立。
“武丁呢?”他高声问道。
“媿昊,你在羌方等的不是我吗?”辛月与他遥遥对视,没有一丝退让,他那一贯动人的眸光中闪过令辛月心死的残酷,“你既然要与他决于生死,我是他的王后,今天在酒泉,我们二人不是你死便是我亡,想要与武丁决于生死,你必要先踏过我的尸体!”
媿昊温柔的眼波微微颤抖,闪动着残忍的冰冷,猛地举起了手臂,转瞬间,姜邑带领着彪悍的羌方的军士,冲进了酒泉,向着大商疯狂而来。
西戉一马当先,亲率两千军士冲进了酒泉。
辛月紧握着手中沉重的青铜钺,盯着渐渐血红的酒泉。酒泉中,爆发着砍杀的嘶吼声,西戉与姜邑怒吼着,在血腥残忍的酒泉之中斗在一起。血气弥漫着整座酒泉,甚至那袅袅烟雾中渗出了腥热的血珠,整条酒泉被鲜血染红,成了一条蜿蜒的血泉。
正在此刻,谁也未想到,媿昊身边的朱厌猛地一跃而起,腾飞至西戉的身边,一把揪住了西戉的衣襟,随着西戉暴雷般的怒吼声,他竟被朱厌远远地甩出了酒泉……霎时间,无数条火舌顺着血腥的酒泉冲地而起,西戉的咒骂声含在口中,像个傻子般地瞪大了铜铃般的双眼,望着大火疯狂的酒泉。他转过僵硬的脑袋,看着矗立在身旁静默不语的朱厌,硬生生地吐出一句,“谢……谢……”
“朱厌……”隔着冲天的大火,一向处事不惊的媿昊爆发出了怒吼,“你疯了吗?”
“鬼侯,你一直都知道,我从未真心跟随你,如若不是螭龙印,我朱厌怎肯向你俯首称臣?”朱厌清澈的眸子中闪过嘲讽。
“你不怕我毁了螭龙印?”媿昊从怀中掏出一方小巧精美白玉雕琢的龙印,那龙印被冲天的大火映衬着,剔透晶莹,散发出璀璨的光芒。
“既然此刻敢反了鬼侯,我朱厌早就做好了魂飞魄散的准备……”说罢,朱厌不再看媿昊一眼,大踏步向着辛月的马车走来。
火光中,辛月看见的是白首赤足的朱厌那双清澈无尘的双眸带着点点动人的微笑。
在如癸的搀扶中,辛月冲下了马车,迎向了朱厌。
“王后……”在朱厌即将向她下跪之时,辛月一把握住了朱厌毛茸茸的手。
“朱厌……”隔岸的媿昊疯了般地发出了嘶吼,竟将手中的螭龙印扔进了熊熊燃烧的酒泉之中。
辛月颤抖着握着朱厌的手,僵硬着身体,难以置信地望着隔岸那个疯狂至极的男子。
媿昊已经疯狂,再也无法平静。
“王后,我们没有时间了,元神已毁,我只有一炷香的时间!”朱厌挣脱了辛月的手,依旧恭敬地跪在我的脚下,“昆仑墟是神界与人间的隔界,昆仑墟下深藏着可以毁灭万物的炼狱之火。洪荒时期,青丘那个癫狂的少主为了幽冥的一位上神在昆仑墟下杀尽了巫族,巫族人的血浸润了昆仑墟山底,成了这一方醉人的酒泉,每当鲜血浸染酒泉,炼狱之火就会熊熊地燃上一天一夜,诉说着千万年前那场洪荒浩劫!如今,朱厌已是将死之身,朱厌愿用噬魂之术将据比之尸的残魂引到自己身上,投身这炼狱之火,便可毁灭据比之尸的残魂……”
辛月双膝一软,跪在了朱厌的面前,紧紧地抓住了朱厌开始发冷的手指,“朱厌……”所有的话都哽咽在唇边,竟开不了口,最终泪水滚落在朱厌发冷的手上。
突然间,辛月腹中的胎儿似乎感受到即将而来的命运,疯狂地动了起来,有一双横暴有力的小手愣生生地捏断了辛月腹部第一根肋骨,辛月发出了凄惨的惊叫声,瘫软在地上。
“遭了,王后要生了……”如癸跪在我的面前,紧紧抱着辛月,恐惧地望见了鲜血浸过她的长袍,缓缓流了出来。
所有人围拢了辛月。
突然而至的痛楚一阵比一阵加剧,辛月强烈地感受到腹中的胎儿勇猛有力地想要冲破她的身体,那双残忍的小手竟捏断了她的三根肋骨,将辛月的五脏六腑搅得翻天覆地。
“遭了!”朱厌脸色大变,惊悚地握紧了辛月的手腕,疯狂地叫道:“王后,您忍一忍,决不能生下他,否则我纵有天大本领,也引不到据比的残魂……”
“来不及了,孩子的头已经出来了……”随着如癸的尖叫声,朱厌那双颤抖的手瞬间呆滞,他的身子剧烈地抖动起来,眼底一片绝望,死死地扣住了辛月的手,硬是从嘴中挤出了一句话,嘶哑死寂,“完了,王后,完了……”
孩子疯狂地想要挤出辛月的身体,辛月尖叫着,一阵比一阵凄厉。
猛然,朱厌像疯了一般,一掌而下,圈禁了一层厚厚的光,所有人都被遮挡在外,刺目的光环中是绝望的朱厌和抵死痛楚的辛月。
光环中,静静地,除了辛月的惨叫声,所有人疯狂的吼叫声都被隔离在外,安静地像是死了一般。
朱厌趴在辛月的耳边,她感觉到他滚落而下的泪水,“王后,孩子已经要出来了,就算魂飞魄散,我也救不了你了……”
“求求你……朱厌……救救……救我的……孩子……”辛月的祈求声混着惨叫声响彻了昆仑墟。
“王后,我马上就要魂飞魄散了,你切记,如若念着天下苍生,三界安详,便在这个孩子脱离母体前用噬魂术将据比的残魂封锁在自己的身上,切记,一定在孩子脱离母体睁眼前,你要投身炼狱之火,否则,这个孩子一睁眼,整个三界便完了……”朱厌说着,抬手将噬魂之术的咒语刻入了辛月的脑海,那紧握辛月的手渐渐冰冷,冷得没有一丝温度,朱厌随着那渐渐暗下来的光环消逝,没有一丝踪迹。
“朱厌……”辛月的脸上还感受地到朱厌滚落的热泪。
“王后——”如癸凄厉的呼喊声落尽了辛月的耳边,辛月感觉到有人七手八脚地开始为她接生。
那陌生、晦涩、复杂的咒语在她脑海越来越庞大,像是诵经一般,一遍又一遍,叫嚣着,尖利地冲破了辛月的双唇,辛月感觉到腹中胎儿的痛楚,他扭转着身子挣扎着,当孩子落地的刹那,那股疯狂的力量被紧紧地滞留在辛月的体内,四窜着,重击着她的四肢骨骸,五脏六腑。她耳边响起了一个苍老可怖的声音,“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这声音像是地狱的最深层吼叫而出,刺破着辛月的耳鼓,撞击着辛月的心脏。
“是个王子……”如癸抱着出生的孩子惊喜地叫着,所有人爆发出狂喜的吼声。
辛月用着所有的力量,撑着残破的身体,在傅说的搀扶下坐了起来。
“王后,您快看看小王子……”
辛月一把推开了如癸,她不敢看他,哪怕她是如此渴望,她感觉到越接近这个孩子,她身体的那股子力量越强大,她根本无法驾驭。辛月远远地靠着傅说,眼望着震惊的如癸,断断续续地说道,“如癸,把他抱远些,离我远一些!”
辛月撑着傅说的手,猛地站了起来,血染的长裙惊心触目。
她抬首便望到了眼前这片熊熊燃烧的酒泉,这是炼狱之火。
大火红得像武丁那耀目的身影,双眸流转,辛月望见了大火隔岸疯狂的男子,媿昊被炼狱之火阻隔在对岸,开始癫狂,辛月的泪水不知不觉布满了眼眶。突然间,大地发出了惊心的颤抖,那是快马狂奔的疯狂,很远很远,大商张扬的玄鸟旗帜飞舞在长空中,火红地映衬着这熊熊疯燃烧的炼狱之火。
“王后,是大王的军队!”韦惊喜的声音响了起来,“大王竟然赶到了昆仑墟……”
辛月身子一颤,忍不住向着那狂奔而来的军队遥望,这是命运,鬼方叛反,隗昊调虎离山之计令武丁全力攻打鬼方,自己却在羌方昆仑虚与她对决。辛月很想看到武丁那熟悉的身影,那火红的身影,那令她痴迷的身影,很想很想。
为什么?他不能再快一些,再快一些呢?辛月好想好想看到他……
猛地,辛月身体那股子疯狂的力量冲进了她大脑,撕裂着辛月所有的记忆和思绪,似乎想要冲破她的头,破脑而出。
“如癸,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这个孩子,告诉他,他叫做阿载,他的身上承载了他的母后和他的父王所有的希望和爱恋……”辛月颤抖着说着,抬眼又望向傅说,紧紧地握住了傅说的手,忍不住落下了眼泪,“傅说,你是我的哥哥,我这一生的哥哥。我要你为我给子昭带一句话,告诉他,辛月这一生欠他一个解释,可是辛月这一生只爱了他一人!”
“辛月,一切都过去了,孩子平安无事,你胡说些什么?”傅说紧紧地想要握住辛月冰冷的手,却被她一把推开。
“王后,你快看,小王子要睁开双眼了……”突然,如癸惊喜的叫声像是催命的毒咒刺入了辛月的心脏,不舍地痛楚丝丝裂开,辛月整个人完全崩溃。
所有人都如获是宝地围拢了抱着小王子的如癸。
辛月摇晃着,忍着眼中的泪水,望向了那群狂奔的军士,努力地、努力地睁大了双眼,她终于望见了,望见了尘埃漫天中,那个红袍似火的身影。那身影红得像天边最绚烂的彩霞,红得像初夏最温暖的阳光,红得像此刻熊熊燃着的炼狱之火,吞噬了她的整个人生。
辛月闭上眼,任泪水落下。
在所有人的尖叫声中一个纵身,辛月跃进了无尽的熊熊大火。
这可以毁灭万物的炼狱之火疯狂近似贪婪地吞噬了她的身体。辛月的世界一片大火,逐渐陷入黑暗。辛月似乎听到了武丁那犀利狂暴的吼声,尖利地响彻整个昆仑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