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这世间无外乎生死,没有那么多对错可以去争辩,安心行事,就算最后寻不到冥月,这一切对于我都值得。”】
殷邑的天空电闪雷鸣,大雨磅礴而下。
未睁开眼的刹那,竟有那么一丝恍惚和恐惧,三千年来的往事排山倒海地塞进了他的脑海,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开来。
缓缓,他睁开了一双宝石般妖艳的狐狸眼。
暗夜里的朱雀宫死寂一片,除了酣畅的雨声。
长发未束,他身披红袍,猛然起身,随着宫人的惊叫声,甚至宫灯还未燃起,他已经大步流星冲出了朱雀宫,在混乱中腾空而起,消失在九天之中。
青丘的桃花依旧艳丽如初。
三千年来,他又踏上了青丘。
他炽烈的红袍赛过红透了的桃花,涂山之中三千桃色因他的归来黯然失色。
他的手指微微颤抖,强按在自己的心口,闭上眼,他可以感受到胸口这颗勃勃有力的心脏,强大的力量令他湿了眼角。
他嘶声的吼叫回荡在无边无际的涂山之中。
“冥月……”
三千年来,无论他是风华还是武丁,关于她的一切都是他心中最痛的记忆。
他的心中还存在着一丝丝奢望——他醒来了,她依然在。
“冥月……”
“冥月……”
“冥月……”
他嘶喊的声音近似哀嚎,绝望地令涂山之中无数小狐簌簌发抖。
“风华……”玄女颤颤地立在涂山之巅。
他昂头,望见了水袖妖娆的玄女。
盯着他执拗的狐狸眼,玄女突然间疯了般冲下了涂山之巅,直直地冲进了他的怀中,紧紧地搂住了他的脖颈,泪水湿了他的衣襟。
他僵硬地抬起臂膀,用力将玄女搂在了怀中。
“你终于回来了……”
“我回来了……”他沉沉地叹息。
青丘水晶洞府中。
青丘国大小神祗匍匐在东华风华的脚下,东皇风华大踏步走向了七彩琉璃宝座中的虚弱老者。
他立于东皇太一的面前。
东皇太一抬起松弛的眼皮,懒懒地望了一眼浴火重生的东皇风华。
“是你对她使了‘剥魂噬魄’?”
“她以自残来求我,我没有办法。”
“那冥月呢?”
东皇太一怪异地再次睁开眼瞅着东皇风华,“你以为她‘剥魂噬魄’之后,还会留下什么吗?”
东皇风华猛然握紧了双拳,身子微微颤抖,眼角禁不住模糊。
“对了,她临死前只留下了一句话,‘我想他活着,为了……为了他,我什么都不怕,我不怕‘剥魂噬魄’……’”
突然间,一向狂放不羁的东皇风华失态地蜷缩了身子,痛哭失声。
青丘大小神祗低埋着脑袋,大气也不敢哼一下。
望着座下痛哭失声的男子,东皇太一动容地站起身,修长的手指缓缓拂过东皇风华的头,第一次语气柔和,“风华,冥月是个好姑娘,就连掏心时,都未喊痛,她消失时,我看见了她嘴角那抹笑靥,她是真的爱你!”
东皇风华猛地甩开了东皇太一的手,疯了般地冲出了水晶洞府。
他痛苦地上下九天,可是却再也找不到她。他去了桃花依旧的紫霄宫,见到了鲲鹏,见到了女娲;他去了帝都八宝山,见到了黎昕;他去了昆仑山,见到了陆吾,见到了红鸾,见到了王母;他去了月宫,见到了痛哭流涕的顾莬;他去了九夷国,将少昊的美酒喝得令少昊痛惜。他像个傻子一般问遍了所有的上神,如何才可以找到冥月,所有的上神都将他当作了疯子。
他昏醉在九夷国,每日每夜反反复复弹奏着《桃花诺》,直到少昊握住了他染血的双手,递给了他晶莹剔透的玉杯,里面盛着明晃晃的波光,“我实在看不下去你这个样子了,喝了它吧……”
“这是什么酒?”
“这不是酒,是一种可以让你忘情忘爱的药,叫做‘若何’!”
风华盯着手中明晃晃的颜色,嘴角泛起了一抹讥笑,猛地将手中的酒水倒在了琴弦之中,突然,随着少昊的惊呼,他挥手折断了他贴身珍贵的桐木琴。
他站起身,转身走进了无边的夜色中,红袍在夜风中飞舞。
“我从未想过忘记她……”
少昊呆呆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轻轻摇了摇头。
他幻化成黎昕的样子,回到了殷邑。
夜半,风华令如癸在朱雀宫准备了一桌子酒菜,备下了四尊酒觚,四双银箸。
当阿载恭恭敬敬走进朱雀宫的时候,他一个人坐在满眼的酒菜前,伶仃喝着酒。
“阿载,你坐吧……”风华放下了酒觚,盯了阿载一眼,“坐我对面,我身边的位置是留给你母后的!”
“父王,这剩下一尊酒觚和一双银箸是恭候何人?”阿载立于他的面前,疑惑地开口。
“等一等,这人就来了,你自然就明白了!”风华不语了,依旧喝着清酒。
阿载皱了皱眉头,坐在了风华的对面。
月色明媚动人。
当阿载把玩着手中酒觚,细数着沙漏之时,朱雀宫的门被一双芊芊玉手轻轻推开了。
阿载转头,不由得失手打翻了手中的酒觚,脸色登时苍白,忽地站了起身,双手止不住地战栗,他挪了身子,全然不顾地向着来者冲了过去,几乎蛮力地将她搂在了怀中。
“阿载……”阿渔轻轻叹息,抚着他僵硬的背脊,脖颈中猛然一凉,阿渔不由得红了眼圈,白皙的手指慢慢地将怀中男子紧紧地抱住。
“姐姐……”他一声又一声地唤着她,急切而失落。自他出世,便没有见过母亲,身边最亲最近的便是姐姐阿渔。阿渔是姐姐又像母亲,白日,哄他吃饭;夜晚,哼着小曲搂着他入眠。每当父王发怒之时,他很害怕,都是姐姐将他紧紧抱住,安慰他,告诉他不要害怕。姐姐去世之际,他像疯了一般将自己锁在屋子里,整天整夜不吃不喝不睡,若非父王将他拎到母后与姐姐灵前令他反省,怕是他要随姐姐而去了。
姐弟俩相拥哭了很久之后,阿渔拉着阿载的手来到了风华的面前,双双跪倒在地。
“东皇上神,阿渔知道这世上,阿渔与阿载的母后与父王都去了,上神怜惜我们,幻化成父王的模样,阿渔与阿载在这里万分感激……”
风华盯着跪在地上的两个孩子“砰砰”以头触地,阿渔与阿载晶莹的泪水滚趟在他的脚边,不由捏紧了手中酒觚,“叭”的一声,竟将手中的酒觚捏碎了。
“这大千世界,洪荒三界,竟无一人告诉过你们我与你们母后的过往吗?”风华望着手中破碎的酒觚,叹了一口,轻轻开口,“我不是怜惜你们才来这里,是因为我就是你们的父王,以前是,如今也是,你们的母后离我而去,我没有办法,可是我可以好好照顾你们……”
阿渔触目惊心地睁大了含泪的双眸。
“阿渔、阿载,当我是风华上神的时候,便与你们的母后相爱了;当我坠入轮回成了你们的父王,爱上的依旧是你们的母后,所以,我不是什么东皇上神,在这里,我只是你们的父王……”
“父王……”阿渔颤巍巍地唤道,禁不住爬向了风华的膝头,嚎啕大哭。
那一晚,他们三人酩酊大醉,风华被阿渔与阿载纠缠着,絮絮叨叨地讲了一遍又一遍他与冥月的所有的故事。
后来,风华留在了殷邑整整二十年。
他将王位禅让给了子曜,每日里阿载与阿渔伴在他的身边,抚琴、对弈、养花……日子过得悠哉自得。
阿渔已被黎昕度化成仙,可怜阿载毫无慧根,日日被阿渔逼迫潜心修行,竟毫无长进。阿渔着急了便攀着风华的手臂,恳求道,“父王,是不是阿渔资质尚浅,度化不了弟弟,父王,你是九天之上那么厉害的上神,你就把弟弟度化成仙吧……”
风华摇着头戳了戳了阿渔的脑袋,“真不知道,你这脑袋一天到晚都装了些什么?成仙成神都要靠自身的造化,岂是你我可以左右的呢?”
“可如果弟弟百年之后可怎么办呢?”
“傻姑娘……”风华笑而不语,推开了阿渔的手,转身出了朱雀宫,来到院子里,观望着这些年种下的红花。
“父王,这彼岸花竟被你种活了……”阿渔惊喜地跟在风华的身后。
朱雀宫外,火红点燃了宫苑,一朵朵仿若红伞般鲜艳的红花在九月中遥相竞放,美得如梦如幻。
风华身子一僵,眯着眼望着盛开的红花,心头腾地像是燃烧了一般,这些年隐匿的疼痛慢慢地扩散开来,遍布到四肢骨骸。
隐隐间,他闭上眼,似乎听到了冥月慵懒清澈的笑声。
“东皇风华,你每日里摸来摸去,不腻歪吗?”
“丫头,我今日里从少昊那里偷来了一壶藏了千年般若酒,你尝尝,如何……”
“真是好酒!”
……
“来人啊!”猛然间,风华捂住了胸口,恶狠狠唤道。
韦与如癸慌忙奔来。
“马上把这些红花拔掉,一株都不要让我看见……”风华说罢,转身进了朱雀宫。
“可这些都是……”如癸可惜地望向了阿渔,“二公主,这些都是大王亲手所种……”
这些年,阿渔幻化了容颜,以武丁义女的身份留在了风华的身边,宫里宫外都唤她一声二公主。
“你们先下去吧,我劝劝大王……”
走进朱雀宫的阿渔斟了一杯清茶,端给了风华,“父王,那些红花的种子可是阿渔辛辛苦苦从幽冥带到了殷邑,如今总算有了起色,父王怎舍得……”
风华无视眼前的清茶,径自捧起了案牍上的酒觚,一饮而尽,刚喝完,手中的酒觚就让阿渔夺了下来。
“睹物思人,因为盛开的彼岸花,令父王想起了母后!”阿渔一瞬不瞬地盯着风华,“这些年,父王从不敢再上九天,怕的是母后死在九天之上,父王在逃避……”
“我日日煎熬,疼痛地真想把这颗心掏出来,可惜就算掏了心,也换不回来你的母后……”风华叹了口气。
“父王……”阿渔匍匐在风华的脚边,仰头,颤抖的双眼之中皆是痛惜,“母后魂飞魄散,再也回不来了,你睁开眼看看,还有我和阿载,青丘还有姑姑和爷爷……难道,我们对于你都不重要吗?”
风华微醉的眼瞅了阿渔一眼,慢慢站起身,向着朱雀宫的深处走去……
“父王,爷爷病得就快死了……”阿渔的嘶吼令风华脚步僵滞,“爷爷日日夜夜最想见到的就是你啊……”
最终,风华没有回头看一眼,逃命般地奔进了朱雀宫的深处。
当风华再次回到青丘涂山的时候,已是东皇太一的葬礼。
那天,青丘漫山的桃花没有盛开,下了一场白茫茫的大雪。
风华跪在雪地中,望着棺椁中父亲栩栩如生的面庞,时光似乎回到了小的时候。
那时候,母后还在,他和姐姐还是两条不懂事的小狐狸,常常幻化了真身在桃林中窜来窜去。那日,他遇见了一头猎豹想欺负姐姐,厮打中,他弄瞎了猎豹的双眼,第一次失手杀生,吓得躲进了涂山,父亲与母后寻到他的时候,他瑟瑟发抖地蜷缩在地上,父亲拎起了他的两只耳朵,笑道,“我儿已经有出息了……”他化作人形,总角小儿难为情地窝在了母亲的怀中,却被父亲拉到了身边,父亲语重心长说:“风华,你要记住,以后你会是涂山的主人,杀生并不能解决一切,但是,为了青丘的万物生灵,你可以凶狠。那头猎豹本不属于青丘,九天之上惹了祸端,幸得我儿杀之,风华,你做得很好。”那时候,他仰望着父亲,心中是满满地钦慕。他常常跟在父亲身后,随着父亲处理青丘的大小事宜;他常常与父亲醉酒在涂山之中,父亲手把手地教他弹琴奏乐、一招一式;他常常与父亲上下九天,体察民情……那时候,父亲是他心中屹立不倒的明珠。
只是当他亲眼瞧见父亲令母亲替父亲挡下天雷时,他与父亲便成了陌路,所有的钦佩和仰慕全然倒塌。几千年来,他成了青丘荒唐不羁的少主,九天之上声名狼藉的东华风华。
直到,他遇见了天河中那朵不谙世事的金莲花。
如今,茫茫青丘,父亲与冥月都离他而去,他再也寻不到可以延续的恨与爱。
他现在能做的只有——青丘的帝君。
继任青丘帝君的那一天,青丘连绵无际的桃花又盛开了,九天上下该来的都来了,各方神祗带来了丰厚的礼物,也带来了妖娆美丽的女儿。
他坐在青丘至高无上的水晶宝座中,笑容恒定地与各路神祗寒暄,大小上神似乎已经忘记了那个声名狼藉的东皇风华,满嘴的倾慕与恭贺,太多的上神想把如花似玉的女儿嫁给青丘新任的帝君。
这一天,青丘的涂山热闹非凡。
黎昕、姮娥、冰夷、鲲鹏、女娲、红鸾等亲自送来了贺礼,天地之中但凡有身份的神祗都不愿错过青丘帝君的登基大典。
当青丘的妖神喊到冥河上神的名号时,所有的上神不由地怔住了,不约而同地站了起身。上千年来,九天上下,老一辈的神祗渐渐仙逝,随着东皇风华的失踪,黎昕的落寞沉寂,所有的上神无不以北海幽冥马首为瞻,幸得冥河并无野心,守着北海幽冥偏安一隅。
东皇风华恒定的笑容猛然凝注,他从水晶宝座上站起身,亲自迎了出去。
宝殿洞口,冥河与东皇风华彼此凝视,竟谁也未先开口。冥河的目光最终落在了东皇风华的心口,身子忍不住微微颤抖,与东皇风华擦身而过,轻声道:“那傻丫头的心始终在你身上……”
顿时,东皇风华脸色苍白,紧紧地盯着手中的阿屠剑。
“这把阿屠剑本是小妹随身之物,如今送给帝君,恭贺帝君新帝登基……”冥河定住身,朗声道,说罢转身,竟进了宝殿。
东皇风华怔了怔,随后也进了宝殿。
登基大典开始时,青丘水晶宝殿,各路神仙屏气凝神,整座绵延万丈的大殿竟无一丝声响。所有的目光都盯着宝座上那个红袍耀眼的男子——他仰望着大殿中可接九天的苍穹,绝艳中散发着不羁和疏狂,轻轻闭上了一双璀璨落寞的眼……
顿时,大殿之中霞光刺目,万狐游动,象征青丘帝君的王冠缓缓落在了东皇风华的头上。
“东皇帝君,此情此景不知冥月上神看到会是如何开心……”像是从地底中蜿蜒而出的叹息声令阙静无声的大殿诡异万分。
不知何时,大殿之中竟多了一个脸色苍白似僵尸的清俊男子。
“附媿……”黎昕脱口喊道。
大小神祗脸色骤变,谁也不知魔道之主附媿如何闯进了青丘水晶殿,他不是被拘在无间地狱吗?
“东皇风华,我来只想告诉你,辛月并没有魂飞魄散,青丘涂山,我留下了她的一缕阴魂……”
一句话,便是排山倒海般的狂风巨浪。
眨眼间,冥河、黎昕、东皇风华围困了附媿。
附媿不屑地哼了一声,一瞬不瞬地望着东皇风华如同自己一样苍白的脸。
“她始终最爱的是你,天上地下,无论何种面孔,她心中始终只有你东皇风华!我逃出了无间地狱堕入了轮回化作媿昊,却逃不过你们。辛月刀剑相向之痛,武丁铜甗蒸煮之恨,附媿我终身难忘,如今,我曾经有多痛,东皇风华,我就会让你们有多痛……”附媿惨白的脸缓缓透出一股子兴奋的绯红,看在眼中,是种触目惊心的骇人。
“媿昊!”东皇风华低沉的声音似有万斤之重,艰难中竟全是颤抖。
“附媿,冥月在哪里?”冥河难以自制地冲上前揪住了附媿的衣襟,惊喜的黑眸之中涌动着惊涛骇浪。
“你们谁也别想找到她……”附媿低低地笑,伸出手指扳开了冥河的铁腕,望着冥河愤怒的眼,“你们伤我一毫,我便伤她一寸……”说罢,他刚转身欲离去,风华一把握住了他惨白的手腕,“附媿,求你放了她,我什么都答应你……”
“你求我?”附媿转身盯着苍白的风华,清俊的眉骨轻挑,他俯身,凑到了风华的耳边,带着一丝得意,轻轻低语,“东皇风华,她已经堕入了魔道,你永远别想找到她……”
顿时,东皇风华的身体僵死一片,死死地瞪着附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