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饥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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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尼日尔 饥饿的结构(2)

“不,我不上学,因为我是女孩,而且没有爸爸……”当艾伊还是个小女孩时,她总是问自己,爸爸究竟是什么?有一个爸爸会怎么样?有爸爸的孩子们的生活是什么样的?爸爸会为孩子做些什么?艾伊看不出有什么太大的差别:她和她的堂兄妹们都住在爷爷家,其他人都有爸爸,只有她没有,但她和他们的生活没什么不同。那之后过了很久,他们告诉她说她生下来不久,大概两三天吧,她的爸爸就死了,其他的就再没多说什么,包括死因也没提到。要是她有爸爸可能她就得去上学了,所以她觉得没有爸爸也挺好的。

“我不喜欢上学。”她说。

实际上她的那些有爸爸的堂兄妹们也不去上学。艾伊现在想,如果她有爸爸的话,可能就不会那么早就被送去嫁人了,不过也可能会。

当他们对她说她马上就要嫁人了的时候,她还处于要偷跑出去和朋友们玩耍的年纪。满月的时候,她和朋友们聚在一起唱古老的歌谣,伴着鼓声和掌声起舞;其他时候,她们会一起用黏土捏小人偶,捏锅碗瓢盆,捏奶牛、骆驼、房子,然后玩过家家:在游戏中她们已经开始扮演她们马上就会成为的角色了。还有的时候她们没有玩具,也不做游戏,而是做起了现实版的“过家家”:打扫卫生,找水,照顾兄弟姐妹,做饭。

“你想象中的长大后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不知道。我什么都不想。哦,我想过结婚。我唯一想过的事情就是结婚,一个女孩子还能想什么别的事情呢?不过我不想那么早结婚……”

她10岁时,家人就把她嫁给了她的表兄,表兄家为此付了5万西非法郎,约合100美元,当作嫁妆:1万法郎用来买衣服之类的东西,剩下的用来举办宴会。艾伊在宴会上很开心,可到了她要搬去她的表兄——丈夫家时,她简直要被吓死了。

“他是一个男人,很大的男人。”

尼日尔是世界上儿童婚姻发生率最高的国家之一:虽然这不合法,但在尼日尔,每两个年纪不足15岁的女孩就有一个是已婚的。因为把女孩嫁出去对于这些家庭而言也算是一项经济来源:饥饿问题越严重,及早外嫁女孩的需求就越强烈,因为把女儿嫁出去可以获得礼金,然后就可以过上几天不挨饿的日子。

“我盯着他,我当时很害怕。但他不仅仅是盯着我看那么简单。”

艾伊多次尝试逃跑。一开始她逃到自己母亲和外公家,但是他们又会把她送回去,每一次她的舅舅——公公、表兄——丈夫都会把她毒打一顿来让她吸取教训。于是艾伊开始往荒野中跑,逃到偏僻的地方,但每次他们都能找到她。最近的一次,他的公公平静地对她说如果她再敢逃走,他就要拗断她的脖子,她相信他做得出来。有时候,当她公公熟睡时,她会轻轻抚摸他木柄砍刀的刀刃。两年后,她生下了一个女孩,然后是三个男孩。

“你现在还和你的丈夫住在一起吗?”

“是的,我和他住在一起,当然了。”

“你们相处得好吗?”

“还不错。”艾伊用这句话结束了这个话题。

艾伊说她应该有25岁了,但看上去她更显小一点。她用一块蓝绿色带白色花纹的头巾包着头,她的眼睛很大,嘴唇很厚,左脸颊上印着他们部落的花形族徽,耳朵和鼻子上都穿着环,戴着多彩的项链。总之,她的脸部特征给人一种色彩缤纷、很复杂的感觉。

“他很勤劳,很能干活。他变了,已经不再打我了。”

而她的生活却没有发生什么改变。每天早晨,艾伊六点左右起床,洗漱之后就开始祈祷,然后开始碾米来制作面糊球。给谷物去皮需要用掉一个半小时,再用两个小时来捶打它们。之后她得到300米外的水井处打水:把一桶10升的水顶在头上运回家,一次性打这么多水是为了不再跑第二趟,虽然现在她的大女儿也能帮她打水了。

“你大女儿不去上学吗?”

“虽然她有爸爸,我们还是没办法供她上学。”

她这样答道,我不知道这里面是不是有讽刺的意味。生火是另一个问题:她和她的某个儿子必须出去拾柴用来烧水以制作面糊球,经济好的时候还能往里面加一点点奶。十一点时,天气已经热得让人难以忍受了,而艾伊却必须在这时带上面糊球和一瓮水到农地去送给她的丈夫马赫穆达。他们有三小块地,每块不足四分之一公顷,马赫穆达独自一人在耕作,因为他们最大的儿子还不足七岁。“他只能自己去种地,”艾伊说道,“虽然孩子们这次已经去帮他播种了,但他们还是干不了别的,这群小可怜们。”

因为食物短缺,尼日尔几乎一半的五岁以下儿童发育不良。如果他们就这样度过童年,他们将会很容易生病,以后无法工作,更不要提享受生活了。总之,如果在幼年时不能吃到足够的东西,那么就意味着生命将会短暂又悲惨。

艾伊家的房子大概有15平方米,不足两米高的墙是用不规则的砖坯砌成的,里面又用同样的砖坯隔出了两间9平方米大小的小屋子。另外还有个圆形的小屋子,屋顶用稻草堆成,当作粮仓来用。但其实一家人的活动更多是在室外进行的,在他们家有点脏的院子里,一头山羊正在给小羊喂奶,艾伊的女儿在用和她一样高的磨盘碾米,男孩儿们跑来跑去,而艾伊和我坐在放在地上的竹垫上,聊着。

给谷穗去皮,再清洗、碾磨,这些事情是富裕国家的居民已经不做了的,或者不富裕国家的富人们也不再做了的事情:我们直接去买成品。

我们来到了库玛莎,马达拉周围众多村子中的一个,这些村子里一般只有二十到三十户人家,分布在宽阔街道的空隙之中。每隔两三公里就有一个类似的村庄,各村之间的土地都有人耕种。另外,每隔10或者20公里就会有一个更大一点的村子,里面有管理中心和市场。这是以步行为主要交通方式的农业区域的典型布局结构。

当我看到这些村子时,我不禁会想它们和一千年前的样子有什么不同:“所谓的街道就是房屋之间的空间,遍地都是鸡和羊的毛和骨头;一个小男孩围着旧房子转圈,还有两个小男孩在用木棒比画着打架,另外一些乱跑着。要是有谁能厉害到破译出世界上随便哪个国家的随便哪个村子里孩子们的跑动轨迹的含义,他大概就能理解整个世界了吧。这里还有很多我们仍在忽略的事物:村子中间的那座很小的清真寺,还有那个涂成绿色和蓝色的小塔楼,年代应该很久远了。有的女人在用木制工具碾米,还有一些把孩子系在后背上的女人匆匆走过,另外一些带着五颜六色的大桶围在井边,她们可能是要洗衣服,可能是想和其他人聊天,也可能只是单纯等着打水。男人们坐在主路边闲聊,那条路被一代又一代男人的屁股磨得光光的。旁边就是做生意的地方,有一个三面围墙的茅屋,留出一面来卖鸡蛋、茶叶、烟草和用过的桶和罐子。一个男人驾着驴车经过那里,驴车上堆着木柴,木柴上坐着一个女人,车轮倒确实是橡胶做的。一个戴着尖顶圆草帽、拄着长拐杖的牧人牵来了几头很瘦的牛和羊,牛角又长又细;一辆小车上挤满了人,大概有十五到二十个人吧,有的胳膊或腿都露在车外,他们挨得很近,有的坐在临时堆的木板上,因为车主想多载几个人。”

当马赫穆达在田地里的树荫下吃完饭后,艾伊就回家清洗餐具、照顾孩子。要是一切顺利的话,午后一点钟或者两点钟她可以小憩一会儿,因为炎热使她在那段时间里什么也干不成。到了下午,她开始准备米糊饼(一种有点像玉米渣饼的食物),要是手头宽裕的话,还能配上煎洋葱酱或者番茄酱,也可能是配上几片秋葵或猴面包树的叶子。

“赶天黑之前我们就坐在院子里把饭吃完。我倒是无所谓,不过我男人说他不喜欢在黑漆漆一片的时候吃饭,他喜欢能看见周围的东西。但其实今年很多时候我们都没有可以用来做晚饭的东西。”

艾伊继续解释道:“因为马赫穆达想做出一些改变,所以他把10月份收获的米卖了一部分,为的是有钱在12月种点洋葱。虽然种子和肥料有些贵,但是收获之后我们的生活就会好起来了,我们当时是这样想的。”

“但当我们真的去卖洋葱时才发现他们付的钱很少。他们说那年的洋葱太多了,我们要么以这个价格卖给他们,要么就自己把洋葱吃掉,最后我们什么好处也没捞到,而当我们要去买米来制作食物时,米的价钱却涨个不停。”

“然后呢?”

“然后我们就欠了一屁股债。”

“欠债?”

“我男人向他朋友借了一笔钱。”

那笔债有5万西非法郎,因为他们连这一半的钱都没赚到,艾伊不知道要怎么去还债。

“你们打算怎么办呢?”

“我不知道,我们只能盼着来年能有个好收成了。”

艾伊很担心。她说她男人的朋友是个好人,但如果他们还不了账的话,就得把地让给那个朋友,至少是一部分土地。要是那样的话,他们就永远都不可能吃饱饭了。

“更糟糕的是我丈夫今年不能种我家的地了。到了耕作季节的时候我们已经把谷物都吃了,已经没有种子了,也没有吃的东西了。他现在给一个大户人家种地来换点吃的,他不能种我们家的地了。”

“那你们明年吃什么呢?”

“唉,明年,还差得远呐。”

2012年,尼日尔的医疗机构接诊了大约40万名儿童,但据推算大约有一百多万儿童需要医疗服务。这一数字并不精确,因为上述机构只分布在尼日尔的部分地区,剩下地区的情况就不是那么清楚了:这些地区没有建立有效的医疗信息网,没有数据,同时也还有很多孩子从来都没有做人口登记,可能有一天他们死掉了,被埋了,就好像他们从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

她一岁零两个月大的小儿子伊斯梅尔已经住院半个月了,送到医院的时候体重不到八斤,严重营养不良。现在伊斯梅尔的状况好了一些,但是艾伊依然担心类似的情况会再次发生。

“现在每周我都要去照顾他,还得在外面找吃的。我可以做这些事情,但总不能一直这样子吧。我不愿意总是在外面找吃的,要是孩子想吃东西的话,我更愿意他回家来吃。”

气温不到35度,伊斯梅尔戴着一顶蓝白色的婴儿帽,反复吮着一袋补充营养的食品,看上去他很喜欢那东西。

“为什么有些人有吃的,而另一些人没有?”

“因为有的父母有能力帮助子女们,而另一些父母没有能力。”

“我想问的是为什么这里有的人有钱、有房子、有车,而另一些人什么都没有?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差别?”

“我不知道。”

艾伊笑得很不自然,无助地望着我在当地的翻译贝亚,好像在向他求助,而贝亚什么也没说。

“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这些呢。”

艾伊说着,然后思考了一下,又说道:“在村子里大家的差别就在于土地,有更多土地的人就能干他们想干的任何事。”

她的话使我想起了另一个尼日尔女人,多年前,就在一个像这样的村子里,她给我解释了富人和穷人的区别:

“很简单,穷人用手工作,富人用钱工作。”

“什么叫用钱工作?”

“他们不用手去工作,他们用手把钱付给其他人,让他们替他种地。”

这次我来到尼日尔,还有一个目的是写一些在这一地区日益流行的粮食银行的事情。看上去粮食银行是个不错的主意:他们鼓励一个或者上百个小村庄的妇女们组建一个粮仓;她们筹建粮仓的时候,粮食银行会给她们好几吨米来作为原始资本。它的作用就是在空档期[6]中给它的会员外借粮食来帮助她们度过饥荒。而会员们之后会在收获之后用种子、外加一点利息来偿还借贷。

这样做有两个好处:首先,它帮助了上千个家庭度过一年中最艰难的时期;其次,它赋予了女人从未有过的权力。但是艾伊对我说在她的村子和其他很多村子都出现了问题:很多妇女不归还借来的粮食,有的是不想还,有的是还不起。所以粮食银行的粮食库存越来越少。之后,很多粮食银行只能停止外借粮食,转而开始出售粮食。不过就算卖粮食也是件好事,因为他们的售价要比市场价低30%~40%。在出售粮食时,粮食银行明文规定不许粮食商购买粮食,但实际上这一规定毫无作用:很多商人通过中间人和腐败官员购买了粮食银行出售的粮食,再转而以高价卖出,他们一步步地控制了粮食价格。

粮食捐赠国的经济危机加剧了形势的恶化:当粮食银行出现粮食短缺时,情况得不到及时的修复。援助停止了,很多粮食银行被迫关门。艾伊对我说,他们村里的粮食银行几个月前就关门了。他们村子里的妇女们还是照常聚集起来,但是没了粮食银行,男人们再也不关注她们了。

“你害怕会没有足够的食物吗?还是说压根没想过这事?”

“我当然想过。有些夜晚我的孩子们吃不到任何东西,那时候我会想很多。”

“你都想些什么?”

“我不知道,我大概也没想什么吧。”

艾伊陷入了思考,她想了很久。艾伊从未有过足够的食物,从来没去过城市,从没用过电、自来水、煤气,甚至是抽水马桶。艾伊从未在医院生过孩子,从来没看过电视节目,从来没穿过裤子,没戴过手表也没睡过床。她从没读过书,也没读过报,从来没付过什么钱,没喝过可口可乐,没吃过披萨。她更加从来没有过选择未来的机会,从没想过自己的生活能和现在有什么不同。

她从没想过自己可能会过上再也不必思考明天还能不能有饭吃的生活。

3

在没其他办法的时候,书里面最常耍的花招就是把饥饿无人称化、抽象化,就饥饿谈饥饿:对抗饥饿,减少饥饿,饥饿成灾,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