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江湖天很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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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今天晚上,我和花花本来好好地在那破塔里歇息,突然来了两个胖……胖老兄,其中之一就是您老人家这位朋友。这两位胖老兄一坐下,那边树上挂的那两位——”他一指悬挂在树上的两个青衣童子的无头尸,“当时头还在呢,便给送来两个很大的篮子,篮子里全是好吃的,有老马家的酱肘子、白云观的素鸡、如意斋的烤羊腿、松枝黄兔、美人坊的蜜制酥鱼……”他记性实在好得出奇,复述那些食物的名字,连顺序都不差。

枫雪色眉蹙在一起:“说重点!”

“是是!那我就捡重点的说。”少年表现得十分配合。

“这两个胖老兄一边大吃大喝,一边吹牛,说他们是青阳城里第一号的人物,皇帝都没他们大什么的。说着说着,也不知看到什么了,这个穿灰衫的胖兄突然就冲出门去,那个穿青衫的胖兄也不知发了什么疯,一掌劈开木窗,从窗子里挤了出去。可是不知道怎么搞的,窗户外面突然伸出一柄大斧子,他差点撞上去。为了躲斧子,他就向旁边跳开,可是却没看清楚,头撞上一口大锤,只听‘咔嚓’一声,他脑袋碎了,然后又被斧子把肚子切开了。那个灰衫的胖子——哦,我是说您这位朋友,是怎么个情况,我就没看见了。”

枫雪色等了一等,问道:“没了?”

“没了,我见到的就这个情况。”少年甚是机灵,“哦,还有这个大火,跟小的一点关系都没有!是……是那个青衫胖子从窗口出去的时候,带起柴火,引燃稻草,所以火才着起来的。实际上我还救火来着,可是火太大了,差点把我烧死,好不容易找到个地道才逃了出来。还没怎么着呢,这不就倒霉碰上您了嘛!”

枫雪色冷冷地看他一眼。

“不不不,我是说……碰上您老人家是小的三生有幸,咱长这么大,还没碰到过活的大侠呢,今儿运气好,逮到一个活的!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啊,一看气势,您就比我这样的小混混强出一万多倍!都不用说话,光看着您那身白衣服,小的奇经八脉就通了七条,七窍也通了六窍,您真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文武双全、远见卓识……”

少年油嘴滑舌,猛拍马屁,一连用了好几个成语,居然没有用错。

枫雪色只觉得一阵阵肉麻,实在听不下去,冷声道:“住嘴!”

“是!”少年毕恭毕敬道,“一会儿小的就去青阳城观音庙,凑钱也要给您立个长生牌位,早晚烧香、天天供奉,必须的!”

枫雪色厌烦地扫了他一眼。

少年终于识相地闭上嘴:“……好,我不说了。”

枫雪色心想:那些黑衣人来历诡异,恐涉及江湖之变,此事甚大,这无赖浮躁虚夸,言语所述颇多不实,必得好好审问,不怕他不从实招来……

少年见他盯着张不吃的尸体半天没说话,心里很没底,生怕他迁怒于己,砍掉自己的脑袋给胖子陪葬,立刻挤出一个笑脸,假意叹道:“可惜小的功夫实在不济,否则就算拼着老命不要,也得冲上去跟那几个杀手拼命!最多他们一刀把老子的头剁了,二十年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

正在拼命往自己脸上贴金,枫雪色冷冰冰一眼横来,他立刻悻悻住嘴,心道:这位拿剑的大爷不太好伺候,老子的脑袋瓜子时时刻刻都是悬着的,咱还是打主意早些逃命要紧。

正在眼珠乱转想点子,忽听得周围树丛中沙沙的脚步声,刚一怔,便见从小路另一端出现了十数条黑衣大汉。

他现在是见“黑”丧胆,吓得“哧溜”一声钻进草丛,顺势滚了几滚,躲在一块石头后面,还没等趴稳当,那头花猪也钻了过来。

枫雪色懒得理会他,见来者的衣着上有接天水屿的标志,便对着他们比了两个手势。

那些黑衣大汉突然停步,齐齐对着他躬身施礼。

少年缩在草丛之中,远远地看着那些黑衣大汉开始四处搜寻。看到他们抬着两具肥胖的尸体,满脸悲愤地盖上油布运走,看到他们轻手轻脚地解下树上系着的两个青衣童子的尸身,看到他们将几具黑衣尸体踢在一边,看到他们戴着手套,小心翼翼地把那个树杈上横着的尸体弄下来,然后将那棵树用火烧掉……

他也搞不懂这些人是什么来路,但本能告诉他,那都是他惹不起的人,所以,趁着那位拿剑的大爷顾不上这边,还是离他们越远越好。

他伸手把花猪抱在怀里,在草丛中慢慢地爬开,一点一点地向后退去,一直爬出四五十丈,觉得那些人再也看不见他了,立刻站起身子,拔腿狂奔。

黑暗之中,也不辨方向,他慌不择路,一口气奔出十多里。如果是空手跑也就罢了,偏偏还要抱着那头猪。那头花猪少说也有百十来斤,饶是他年轻力壮也受不了,实在撑不住了,见路边有一片树林,便钻了进去,顺手把花猪扔到草丛中,自己也钻进一个密实的草窝,躺在地上拼命喘气。

那只花猪扭着屁股,在他身上用力地拱。

少年不耐烦地挥挥手,道:“去去去!一边待着去!我说你可越来越肥了,老子抱着你,都快跑吐血了!”

“哼哼!”花猪继续用力地拱他。

少年两根手指拎起猪耳朵:“我告诉你老实点你听不懂?”

“哼,哼哼!”

“听懂了就给我滚远点!”少年将花猪丢到一边,喃喃骂道,“奶奶的,老子这是招谁了,碰到这倒霉事!花花,这鬼地方跟咱八字不合,咱休息一会儿,早点离开这是非之地。”

花猪发出不明含义的“嗯嗯”声。

少年伸了个懒腰,向后倒了下去,可是后背还没粘到草叶,就倏地跳了起来,眼睛睁得跟一对灯笼似的,瞪着头顶高树上的一抹白。

月将沉未沉,天地间一片幽深的暗色,枫雪色站在一棵树的横枝上,悠闲地负手观看远处的天,白衣如水,气度雍容,翩然若仙。

“他妈的……”少年三字经习惯性脱口而出。

话说一半,枫雪色目光如电,在他脸上转了一转。少年忽然醒悟,硬生生挤出一脸谄媚的笑容,点头哈腰:“我是说,大侠……您……腿好快……比……比马的快,不是骂您……”

枫雪色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他,仿佛根本就没当站在草丛中的他是个人一样。

真他妈的能装啊!少年肚子里大骂,脸上却堆满笑意:“大侠,您老人家在树上待着,不累么?”

“……”

“大侠,您也忙乎了一夜,要不您高抬贵脚,下来让小的给您捶捶腿?”

枫雪色冷冷地看着他,依然不语。

少年脸上的肌肉都笑疼了,仰着脖子好话说尽,也没见人家有一点反应,他心里有点发毛,硬着头皮道:“大侠,您老人家要是没什么事,小的先告退了!”试着迈出几步。

没反应。

继续自言自语:“大侠,那小的可真走了啊!”

还是没反应。

你奶奶的!就算是僵尸,也得搭句话吧!少年心里痛骂不止。可是老跟这“活僵尸”大眼瞪小眼,也不是个事儿啊!灵机一动,他在花猪屁股上踢了一脚:“花花,走啦!”

心里盘算:这活僵尸不追,那咱正好走人;要是追的话——至少也可以看看他打什么鬼主意。

走出几丈,偷眼看看枫雪色,人家仍然好整以暇地站在树上装蒜,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加快脚步。

脑后,突然传来利器破风的声音。

少年猛然回头,但见一道利电破开黑暗,正向他后脑刺来。

枫雪色掌中的剑,即使在深沉的夜色之中,仍然绽放出雪也似的光芒。

少年惊得魂飞魄散,来不及多想,脚下用力向前蹿去。

那把剑如影随形,带着雪般光华,剑气到处,少年的乱发应刃而断。

少年蹿高伏低,拼命奔逃,然而不论他怎么逃,那柄剑总是在他脑后三寸之处。显然,人家要想杀他轻而易举,现在,只不过是玩玩猫捉老鼠的游戏而已——妈的!那王八蛋装得很像正人君子,手段居然比自己还缺德!

他气喘如牛,实在被逼得狠了,索性往地上一躺,满地打滚,嘴里叫道:“老子还不跑了!有种你就杀了老子!”

这招是跟街头无赖学的,人家用的时候,往往还先在自己脑袋上拍一砖,打得头破血流,然后便是挑衅嚎叫,本来说的话后面还有一句“不敢杀老子,你就是孙子”云云,不过少年却不敢用——这帮江湖客视人命连狗都不如,那是坚决不肯当孙子的。

枫雪色冷冷地看着他,剑尖点地,锋刃向外。

少年满地乱滚之际,一没留神,险些将脖子凑到剑锋上去,顿时吓得一身冷汗,趴在地上再也不敢撒泼耍赖。

怕死鬼!

枫雪色唇角轻轻一挑,淡然道:“你是栖霞白月残门下弟子?”

“白月残是什么?不认识!”

“没想到,‘流光遗恨’的传人,竟然是你这种……”枫雪色面露憾色,只是他风度甚佳,虽是对着一个泼皮,也不愿口出恶言。

少年却已听出他的言下之意,甚为不满,又不敢大声顶嘴,只是小声嘟囔:“我这种怎么啦?我高兴,管得着吗你!”

他满嘴抱怨,枫雪色听得一清二楚,这次却没拔剑吓他,只是微微叹了口气。

“流光遗恨”,是武林中一种极上乘的轻功,传说中,为一位惊才绝艳的女子所创。

这名女子,少年之时行走江湖,与一位出身名门的男子倾心相爱,后此男远渡海外,寻求武学极致,她便返回栖霞隐居,终身未嫁。数十年足不出户地苦苦等待,为了消磨时光,潜心武学,竟被她练成一身绝世的功夫。后来,那个男子终于回乡,虽然并未找到所谓武学极致,却收获了娇妻美妾子女成群。

这位女子在镜中看到自己的苍苍白发,感慨人性复杂之余,亦为自己感到十分不值,于是一怒之下,将那男子满门老幼杀了个干干净净。因其手段太过残忍,惹怒了武林中的几大高手,被联手追杀,但每次都被她从容逸走。在黄山之巅,此女与追杀之人相遇,一场打斗之后,几大高手全部殒命,那女子也从此不知所终。

这位女子便是白月残。

她的原名已不为人知,白月残这个名字,是因其眉如新月,十分美丽,但情变后却心冷如冰,报复手段残酷而来。

当年,白月残因感叹流光易逝不可挽回、人生遗憾不可追悔,而自创了“流光遗恨”,这也曾令她在众多高手围攻之中无数次从容脱身。

在雁合塔,枫雪色虽然在安排接天水屿的部众收拾残局,但一刻也没放松监视这泼皮少年。他刚一偷偷溜走,便已被枫雪色发现了。当时很想教训教训他,可是发现这少年逃跑的时候,虽然脚步虚浮,但所用的步法竟然相当的高明——

其实,在桃花渡,这泼皮拎着木桶,轻轻松松跃过数丈河面上下船只,已经算是小露了一手轻功,只是那身功夫在他们这些武学行家眼里,实在浅显之极,比普通人也强不到哪里去,而且当时大家只顾掩鼻逃走,谁也没心思去瞧他。

刚才用剑吓他,逼他全力奔逃,才发现这厮所用的半瓶醋轻功,居然是栖霞白月残的“流光遗恨”,颇有点出乎枫雪色的意料。

只可惜,这样一个身姿飘逸、步履从容的绝世功法,却被那泼皮用得连滚带爬、狼狈不堪,白月残如果见了,非气死不可!

唉!看来栖霞门下人才凋零,否则怎么会有人品如此无赖、武功如此低微的门人——岂止是低微,简直是比之江湖第九流还不如!空会一套顶极轻功身法,却连最基本的内力调息之法都不会,才跑几步就喘得比牛还厉害,丢人至极!

就他这水平,放到大街上跟普通地痞流氓打架,一个对一个绝对没问题,一个对两个,还能打上一会儿,一个对三个,便只有撒腿逃走的分儿。这“流光遗恨”好歹也算上乘轻功,再不济,逃命还是没问题的——当然,前提是对方“武功”与他不相上下,若人家功夫稍高于他,便只有任人宰割了。

真是不明白,这泼皮是碰到什么奇遇了,居然能学到“流光遗恨”——嗯,也许在他身上,不但有奇遇,还有奇迹,否则就凭他的阴损行事,早就让人宰了。

那少年茫然地看了枫雪色一眼,不明白他在想些什么。但见对方不再拿剑比着自己的脖子,也放下心来,一边盯着他,一边慢腾腾地爬起来。

枫雪色抬头看看天色,东方现出一线鱼肚白,天已快亮了。他将长剑入鞘,道:“走!”

“去哪儿?”

枫雪色也不答话,只用剑鞘轻轻在他肩后穴位一指。

少年只觉一股寒意透穴而入,然后半条手臂酸麻肿胀,难受无比,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大声叫痛:“走就走嘛!又打人干什么!”

他悻悻地边以手揉着肩,边迈步前行。

那花猪挪动着四条小胖腿,屁颠屁颠地跟在少年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