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梁实秋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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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风花雪月(4)

北平的人家,差不多家家都有几棵相当大的树。前院一棵大槐树是很平常的。槐荫满庭,槐影临窗,到了六七月间槐黄满树,使得家像一个家,虽然树上不时地由一根细丝吊下一条绿颜色的肉虫子,不当心就要粘得满头满脸。槐树寿命很长,有人说唐槐到现在还有生存在世上的。这种树的树干就有一种纠绕蟠屈的姿态,自有一股老丑而并不自谦的神气,有这样一棵矗立在前庭,至少可以把“树小墙新画不古”的讥诮免除三分之一。后院照例应该有一棵榆树,榆与余同音,示有余之意。否则榆树没有什么特别值得令人喜爱的地方,成年地往下洒落五颜六色的毛毛虫,榆钱做糕也并不好吃。至于边旁跨院里,则只有枣树的份,“叶小如鼠耳”,到处生些怪模怪样的能刺伤人的小毛虫。枣实只合做枣泥馅子,生吃在肚里就要拉枣酱,所以左邻右舍的孩子、老妪任意扑打也就算了。院子中央的四盆石榴树,那是给天棚鱼缸做陪衬的。

我家里还有些别的树。东院里有一棵柿子树,每年结一二百个高庄柿子,还有一棵黑枣。垂花门前有四棵西府海棠,艳丽到极点。西院里有四棵紫丁香,占了半个院子。后院有一棵香椿和一棵胡椒,椿芽、椒芽成了烧黄鱼和拌豆腐的最好的佐料。榆树底下有一个葡萄架,年年在树根左近要埋一只死猫(如果有死猫可得)。在从前的一处家园里,还有更多的树,桃、李、胡桃、杏、梨、藤萝、松、柳,无不具备。因此,我从小就对于树存有偏爱。我尝面对着树生出许多非非之想,觉得树虽不能言、不解语,可是它也有生老病死,它也有荣枯,它也晓得传宗接代,它也应该算是“有情”。

树的姿态各个不同。亭亭玉立者有之,矮墩墩的有之,有张牙舞爪者,有佝偻其背者,有戟剑森森者,有摇曳生姿者,各极其致。我想树沐浴在熏风之中,抽芽放蕊,它必有一番愉快的心情。等到花簇簇,锦簇簇,满枝头红红绿绿的时候,招蜂引蝶,自又有一番得意。落英缤纷的时候可能有一点伤感,结实累累的时候又会有一点迟暮之思。我又揣想,蚂蚁在树干上爬,可能会觉得痒痒出溜的;蝉在枝叶间高歌,也可能会觉得聒噪不堪。总之,树是活的,只是不会走路,根扎在哪里便住在哪里,永远没有颠沛流离之苦。

小时候听“名人演讲”,有一次是一位什么“都督”之类的角色讲演“人生哲学”,我只记得其中一点点,他说:“植物的根是向下伸,兽畜的头是和身躯平的,人是立起来的,他的头是在最上端。”我当时觉得这是一大发现,也许是生物进化论的又一崭新的说法。怪不得人为万物之灵,原来他和树比较起来是本末倒置的。人的头高高在上,所以“清气上升,浊气下降”。有道行的人,有坐禅,有立禅,不肯倒头大睡,最后还要讲究坐化。

可是历来有不少诗人并不这样想,他们一点也不鄙视树。美国的佛洛斯特有一首诗,名《我的窗前树》,他说他看出树与人早晚是同一命运的,都要倒下去,只有一点不同,树担心的是外在的险厄,人烦虑的是内心的风波。又有一位诗人名Kilmer,他有一首著名的小诗《树》,有人批评说那首诗是“坏诗”,我倒不觉得怎样坏,相反的,“诗是像我这样的傻瓜做的,只有上帝才能造出一棵树”,这两行诗颇有一点意思。人没有什么了不起,侈言创造,你能造出一棵树来么?树和人,都是上帝的创造。最近我到阿里山去游玩,路边见到那株“神木”,据说有三千年了,比起庄子所说的“以八千岁为春,以八千岁为秋”的上古大椿还差一大截子,总算有一把年纪,可是看那一副形容枯槁的样子,只是一具枯骸,何神之有!我不相信“枯树生华”那一套。我只能生出“树犹如此,人何以堪”的感想。

我看见阿里山上的原始森林,一片片,黑压压,全是参天大树,郁郁葱葱。但与我从前在别处所见的树木气象不同。北平公园大庙里的柏,以及梓橦道上的所谓“张飞柏”,号称“翠云廊”,都没有这里的树那么直、那么高。像黄山的迎客松,屈铁交柯,就更不用提,那简直是放大了的盆景。这里的树大部分是桧木,全是笔直的,上好的电线杆子材料。姿态是谈不到,可是自有一种榛莽未除、入眼荒寒的原始山林的意境。局促在城市里的人走到原始森林里来,可以嗅到“高贵的野蛮人”的味道,令人精神上得到解放。

◎盆景

我小时候,看见我父亲书桌上添了一个盆景,我非常喜爱。是一盆文竹,栽在一个细高的方形白瓷盆里,似竹非竹,细叶嫩枝,而不失其挺然高举之致。凡物小巧则可爱。修篁成林,蔽不见天,固然幽雅宜人,而盆盎之间绿竹猗猗,则亦未尝不惹人怜。文竹属百合科,当时在北方尚不多见。

我父亲为了培护他这个盆景,费了大事。先是给它配上一个不大不小的硬木架子,安置在临窗的书桌右角,高高地傲视着居中的砚田。按时浇水,自不待言,苦的是它需阳光照晒,晨间阳光晒进窗来,便要移盆就光,让它享受那片刻的煦暖。若是搬到院里,时间过久则又不胜骄阳的肆虐。每隔一两年要翻换肥土,以利新根。败枝枯叶亦须修剪。听人指点,用笔管戳土成穴,灌以稀释的芝麻酱汤,则新芽茁发,其势甚猛。有一年果然抽芽蹿长,长至数尺而意犹未尽,乃用细绳吊系之,使缘窗匍行,如茑萝然。

此一盆景陪伴先君二三十年,依然无恙。后来移我书斋之内,仍能保持常态,在我凭几写作之时,为我增加情趣不少。嗣抗战军兴,家中乏人照料,冬日书斋无火,文竹终于僵冻而死。丧乱之中,人亦难保,遑论盆景!然我心中至今戚戚。

这一盆文竹乃购自日商。日本人好像很精于此道。所制盆栽,率皆枝条掩映,俯仰多姿。尤其是盆栽的松柏之属,能将文理盘错的千寻之树,缩收于不盈咫尺的缶盆之间,可谓巧夺天工。其实盆栽之术,源自我国,日人善于模仿,巧于推销,百年来盆栽遂亦为西方人士所嗜爱。Bonsai一语实乃中文盆栽二字之音译。

据说盆景始于汉唐,盛于两宋。明朝吴县人王鏊作《姑苏志》有云:“虎邱人善于盆中植奇花异卉,盘松古梅,置之几案,清雅可爱,谓之盆景。”是姑苏不仅擅园林之美,且以盆景之制作驰誉于一时。刘銮《五石瓠》:“今人以盆盎间树石为玩,长者屈而短之,大者削而约之,或肤寸而结果实,或咫尺而蓄虫鱼,概称盆景,元人谓之些子景。”些子大概是元人语,细小之意。

我多年来漂泊四方,所见盆景亦夥,南北各地无处无之,而技艺之精则均与时俱进。见有松柏盆景,或根株暴露,作龙爪攫拿之状,名曰“露根”。或斜出倒挂于盆口之处,挺秀多姿,俨然如黄山之“蒲团”“黑虎”,名曰“悬崖”。或一株直立,或左右并生,无不于刚劲挺拔之中展露搔首弄姿之态。甚至有在浅钵之中植以枫林者,一二十株枫树集成丛林之状,居然叶红似火,一片霜林气象。种种盆景,无奇不有,纳须弥于芥子,取法乎自然。作为案头清供,诚为无上妙品。近年有人以盆景为专业,有时且公开展览,琳琅满目,洋洋大观。盆景之培养,需要经年累月,悉心经营,有时甚至经数十年之辛苦调护方能有成。或谓有历千百年之盆景古木,价值连城,是则殆不可考,非我所知。

盆景之妙虽尚自然,然其制作全赖人工。就艺术观点而言,艺术本为模仿自然。例如图画中之山水,尺幅而有千里之势。杜甫望岳,层云荡胸,飞鸟入目,也是穷目之所及而收之于笔下。盆景似亦若是,唯表现之方法不同。黄山之松,何以有那样的虬蟠之态?那并不是自然的生态。山势确荦,峭崖多隙,松生其间,又复终年的烟霞翳薄,夙雨飕,当然枝柯虬曲,甚至倒悬,欲直而不可得。原非自然生态之松,乃成为自然景色之一部。画家喜其奇,走笔写松遂常作龙蟠虬曲之势。制盆景者师其意,纳小松于盆中,培以最少量之肥土,使之滋长而不过盛,芟之剪之,使其根部坐大,又用铅铁丝缚绕其枝干,使之弯曲作态而无法伸展自如。

艺术与自然本是相对的名词。凡是艺术皆是人为的。西谚有云,Ars est celare artem(真艺术不露人为的痕迹),犹如吾人所谓“无斧凿痕”。我看过一些盆景,铅铁丝尚未除去,好像是五花大绑,即或已经解除,树皮上也难免皮开肉绽的疤痕。这样艺术的制作,对于植物近似戕害生机的桎梏。我常在欣赏盆景的时候,联想到在游艺场中看到的一个患侏儒症的人,穿戴齐整地出现在观众面前,博大家一笑。又联想从前妇女的缠足,缠得趾骨弯折,以成为三寸金莲,作摇曳婀娜之态!

我读龚定庵《病梅馆记》,深有所感。他以为一盆盆的梅花都是匠人折磨成的病梅,用人工方法造成的那副弯曲佝偻之状乃是病态,于是他解其束缚,脱其桎梏,任其无拘无束地自然生长,名其斋为病梅馆。龚氏此文,常在我心中出现,令我憬然有悟,知万物皆宜顺其自然。盆景,是艺术,而非自然。我于欣赏之余,真想效龚氏之所为,去其盆盎,移之于大地,解其缠缚,任其自然生长。

◎四君子

梅、兰、竹、菊,号称花中四君子,其说始于何时,创自何人,我不大清楚。集雅斋《梅竹兰菊四谱》,小引云:“文房清供,独取梅竹兰菊四君者,无他,则以其幽芬逸致,偏能涤人之秽肠而澄莹其神骨。”四君子风骨清高固无论已,但是初学花卉者总是由此入手。记得幼时模拟芥子园画谱就是面对几页梅兰竹菊而依样葫芦,盖取其格局笔路比较简单明了容易下笔。其中有多少幽芬逸致,彼时尚难领略。最初是画梅,我根本不曾见过梅花树,细枝粗杆,勾花点蕊,辄沾沾自喜,以为暗香疏影亦不过如是,直到有一位朋友给我当头一棒:“吾家之犬,亦优为之。”从此再也不敢动笔。兰花在北方是少见的,我年轻时只见过一次,那是有人从福建“捧”到北方来的一盆素心兰,放在女主人屋角一只细高的硬木架上,居然抽茎放蕊,听说有幽香盈室(我闻不到),我只看到乱蓬蓬的像是一丛野草。竹子倒不大稀罕,不过像林处士所谓“竹树绕吾庐,清深趣有余”,对我而言一直是想象中的境界。所以竹雨是什么样子,竹香是什么味道,竹笑是什么神情,我都不大了解。有人说“喜写兰,怒写竹”,这话当然有道理,但我有喜怒却没有这种起升华作用的才干。至于菊,直是满坑满谷,何处无之,难得在东篱下遇见它而已。近日来艺菊者往往过分溺爱,大量催肥,结果是每个枝头顶着一个大馒头,帘卷西风,花比人痴胖!这时候,谁还要为它写生?

我年事渐长,慢慢懂了一点道理,四君子并非是浪博虚名,确是各自有它的特色。梅,剪雪裁冰,一身傲骨;兰,空谷幽香,孤芳自赏;竹,筛风弄月,潇洒一生;菊,凌霜自得,不趋炎热。合而观之,有一共同点,都是清华其外,淡泊其中,不做媚世之态。画,不是纯技术的表现,画的里面有韵味,画的背后有个人。画家的胸襟风度不可避免地会流露在画面之上。我尝以为,唯有君子才能画四君子,才能恰如其分表达出四君子的风骨。艺术,永远是人性的表现。唯有品格高超的人才能画出趣味高超的画。

刘延涛先生的四君子图,我认为实在是近年来罕见的精品,是四幅水墨画,不但画好,诗书也配合得好,看得出来是趁墨沈未干时就蘸着余墨题诗,一气呵成,墨色匀称。诗、书、画,浑然成为一体。四君子加上画家,应该是五君子了。画成于一九六三年、一九六四年间,我最初记得是在七友画展中见到的,印象极深。如今张在壁上,我乃能朝夕相对,令人翛然心远,俗虑顿消。画的题识是这样的:

最是傲霜菊亦残,更无雁字报平安。

少年意气消沉尽,自写梅花共岁寒。

故园清芬久寂寞,滋兰九畹不为多。

殷勤护得灵根旧,我欲飞投向汨罗。

高节临风夏亦寒,虚心阅世始能安。

于今渐悟修身法,日日砚田种万竿。

篱下寄居非得计,瓶中供养更堪哀。

何如大野友寒翠,迎接霜风次第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