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景泰蓝制作期间,工人同志们的生产态度更说明了这问题。当他们知道了他们所承担的工作跟和平有关时,他们的情绪是那么高涨,他们以高度的热诚来对待他们手中那一系列繁重的掐丝、点蓝和打磨的工作。过去“慢工出细活”的思想,完全被“找窍门”的热情所代替。他们不断地缩短制作过程,又自动地加班和缩短午后的休息时间,提早完成了任务。在瑞华等五个独立作坊中,由于工人们工作的积极和认真,使珐琅质地特别匀净,图案的线纹和颜色都非常准确。工人们说:我们的生活一天比一天美满,我们要保证我们的和平幸福生活,承制和平礼品是我们最光荣的任务。当和平宾馆的工人们在一层楼一层楼地建筑上去的时候,这边景泰蓝的工人们也正在一个盒子、一个烟碟上点着珐琅或脚蹬转轮,目不转睛地打磨着台灯座,心里也只有一个念头:“是的,我们要过和平的日子。这些美丽的纪念品,无论它们是银丝胸针,还是螺钿漆盒;上面是安静的莲花,还是飞舞的鸽子;它们都是在这种酷爱和平的情绪下完成的。它们是‘不简单’的;这些中国劳动人民所积累的智慧的结晶,今天为全世界人民光明的目的——和平而服务了。”
礼品中还应该特别详细介绍的是丝质彩印头巾的图案和刺绣坎肩的制作过程。
头巾的图案本身,就有重要的历史意义。这个彩色图案是由敦煌千佛洞内,北魏时代天花上取来应用的。我们对它的内容只加以简单的变革,将内心主题改为和平鸽子后,它就完全适合于我们这次的特殊用途了。有意义的是:它上面的花纹就是一千多年前,亚洲几个民族在文化艺术上和平交流的记录;西周北魏的“忍冬叶”草纹就是古代西域伊兰语系民族送给我们的——来自中亚细亚的影响。中间的大莲花是我们邻邦印度民族在艺术图案上宝贵的赠礼。莲瓣花纹今天在我国的雕刻图案中已极普遍地应用着,我们的亚洲国家的代表们一定都会认出它们的来历的。这些花样里还有来自更遥远的希腊的,它们是通过波斯(伊朗)和印度的健驮罗而来到我国的。
这个图案在颜色上比如土黄、石绿、赭红和浅灰蓝等美妙的配合,也是受过许多外来影响之后,才在中国生根的。以这个图案作为保卫亚洲和世界和平的纪念物是再巧妙、再适当没有的。三位女青年工作同志赶完了这个细致的图样之后,兴奋得说不出话来。她们曾愉快地做过许多临摹工作,但这次向着这样光荣的目的赶任务,使她们感到像做了和平战士一样的骄傲。
在刺绣坎肩制作过程中,由镶边到配色都是工人和艺术工作者集体创造的记录。永合成衣铺内,两位女工同志和四位男工同志,都是热情高涨地用尽一切力量,为和平礼品工作。他们用套裁方法,节省下材料,增产了八件成品。在二十天的工作中,他们每天都是由早晨七点工作至夜深十二点。只有一次因为等衣料,工作中断过两小时。参加这次工作的刺绣业工作者共有十七家独立生产户,原来每日十小时的工作都增至十四至十六小时,共完成了二百十六只鸽子。绣工和金线平金都做得非常整齐。这一百零八件坎肩因不同绣边,不同颜色的处理,每一件都不同而又都够得上称为一件优秀的艺术品。三年来我们欢庆节日正要求有像这一类美丽服装的点缀,青年男女披上金绣彩边的坎肩会特别显出东方民族的色彩。但更有意思的是世界上许多国家的男女都用绣花坎肩,如西班牙、匈牙利与罗马尼亚等;此外在我国的西南与西北,男子们也常穿革制背心,上面也有图案。
和平战士们,请接受这份小小的和平礼品吧,这是中国劳动人民送给你们的一点小小的纪念品。
(原载一九五二年十月十五日《新观察》第十一期)
◎纪念志摩去世四周年
今天是你走脱这世界的四周年!朋友,我们这次拿什么来纪念你?前两次的用香花感伤的围上你的照片,抑住嗓子底下叹息和悲哽,朋友和朋友无聊地对望着,完成一种纪念的形式,俨然是愚蠢的失败。因为那时那种近于伤感,而又不够宗教庄严的举动,除却点明了你和我们中间的距离,生和死的间隔外,实在没有别的成效;几乎完全不能达到任何真实纪念的意义。
去年今日我意外地由浙南路过你的家乡,在昏沉的夜色里我独立火车门外,凝望着那幽暗的站台,默默地回忆许多不相连续的过往残片,直到生和死间居然幻成一片模糊,人生和火车似的蜿蜒一串疑问在苍茫间奔驰。我想起你的:
火车擒住轨,在黑夜里奔过山,过水,过……
如果那时候我的眼泪曾不自主的溢出睫外,我知道你定会原谅我的。你应当相信我不会向悲哀投降,什么时候我都相信倔强的忠于生的,即使人生如你底下所说:
就凭那精窄的两道,算是轨,
驮着这份重,梦一般的累赘!
就在那时候我记得火车慢慢地由站台拖出一程一程地前进,我也随着酸怆的诗意,那“车的呻吟”,“过荒野,过池塘,……过噤口的村庄”。到了第二站——我的一半家乡。
今年又轮到今天这一个日子!世界仍旧一团糟,多少地方是黑云布满粗着筋络往理想的反面猛进,我并不在瞎说,当我写:
信仰只一细炷香,
那点子亮再经不起西风
沙沙的隔着梧桐树吹
朋友,你自己说,如果是你现在坐在我这位子上,迎着这一窗太阳:眼看着菊花影在墙上描画作态;手臂下倚着两叠今早的报纸;耳朵里不时隐隐地听着朝阳门“打靶”的枪弹声;意识的,潜意识的,要明白这生和死的谜,你又该写成怎样一首诗来,纪念一个死别的朋友?
此时,我却是完全的一个糊涂!习惯上我说,每桩事都像是造物的意旨,归根都是运命,但我明知道每桩事都像有我们自己的影子在里面烙印着!我也知道每一个日子是多少机缘巧合凑拢来拼成的图案,但我也疑问其间的排布谁是主宰。据我看来:死是悲剧的一章,生则更是一场悲剧的主干!我们这一群剧中的角色自身性格与性格矛盾;理智与情感两不相容;理想与现实当面冲突,侧面或反面激成悲哀。日子一天一天向前转,昨日和昨日堆垒起来混成一片不可避脱的背景,做成我们周遭的墙壁或气氲,那么结实又那么缥缈,使我们每一个人站在每一天的每一个时候里都是那么主要,又是那么渺小无能为!
此刻我几乎找不出一句话来说,因为,真的,我只是个完全的糊涂;感到生和死一样的不可解,不可懂。
但是我却要告诉你,虽然四年了你脱离去我们这共同活动的世界,本身停掉参加牵引事体变迁的主力,可是谁也不能否认,你仍立在我们烟涛渺茫的背景里,间接的是一种力量,尤其是在文艺创造的努力和信仰方面。间接的你任凭自然的音韵,颜色,不时的风轻月白,人的无定律的一切情感,悠断悠续地仍然在我们中间继续生,仍然与我们共同交织着这生的纠纷,继续着生的理想。你并不离我们太远。你的身影永远挂在这里那里,同你生前一样的飘忽,爱在人家不经意时莅止,带来勇气的笑声也总是那么嘹亮,还有,还有经过你热情或焦心苦吟的那些诗,一首一首仍串着许多人的心旋转。
说到您的诗,朋友,我正要正经地同你再说一些话。你不要不耐烦,这话迟早我们总要说清的。人说盖棺定论,前者早已成了事实,这后者在这四年中,说来叫人难受,我还未曾谈到一篇中肯或诚实的论评,虽然对你的赞美和攻讦由你去世后一两周间,就纷纷开始了。但是他们每人手里拿的都不像纯文艺的天秤;有的喜欢你的为人;有的疑问你私人的道德;有的单单尊崇你诗中所表现的思想哲学,有的仅喜爱那些软弱的细致的句子,有的每发议论必须牵涉到你的个人生活之合乎规矩方圆,或断言你是轻薄,或引证你是浮奢豪侈!朋友,我知道你从不介意过这些,许多人的浅陋老实或刻薄处你早就领略过一堆,你不止未曾生过气,并且常常表示怜悯同原谅;你的心情永远是那么洁净;头老抬得那么高;胸中老是那么完整的诚挚;臂上老有那么许多不折不挠的勇气。但是现在的情形与以前却稍稍不同,你自己既已不在这里,做你朋友的,眼看着你被误解,曲解,乃至于谩骂,有时真忍不住替你不平。
但你可别误会我心眼儿窄,把不相干的看成重要,我也知道误解曲解谩骂,都是不相干的,但是朋友,我们谁都需要有人了解我们的时候,真了解了我们,即使是痛下针砭,骂着了我们的弱处错处,那整个的我们却因而更增添了意义,一个作家文艺的总成绩更需要一种就文论文,就艺术论艺术的和平判断。
你在《猛虎集》序中说“世界上再没有比写诗更惨的事”,你却并未说明为什么写诗是一桩惨事,现在让我来个注脚好不好?我看一个人一生为着一个愚诚的倾向,把所感受到的复杂的情绪尝味到的生活,放到自己的理想和信仰的锅炉里烧炼成几句悠扬铿锵的语言,(哪怕是几声小唱),来满足他自己本能的艺术的冲动,这本来是个极寻常的事,哪一个地方哪一个时代,都不断有这种人。轮着做这种人的多半是为着他情感来的比寻常人浓富敏锐,而为着这情感而发生的冲动更是非实际的——或不全是实际的——追求。而需要那种艺术的满足而已。说起来写诗的人的动机多么简单可怜,正是如你序里所说“我们都是受支配的善良的生灵”!虽然有些诗人因为他们的成绩特别高厚旷阔包括了多数人,或整个时代的艺术和思想的冲动,从此便在人中间披上神秘的光圈,使“诗人”两字无形中挂着崇高的色彩。这样使一般努力于用韵文表现或描画人在自然万物相交错的情绪思想的,便被人的成见看作夸大狂的旗帜,需要同时代人的极冷酷的讥讪和不信任来扑灭它,以挽救人类的尊严和健康。
我承认写诗是惨淡经营,孤立在人中挣扎的勾当,但是因为我知道太清楚了。你在这上面单纯的信仰和诚恳的尝试,为同业者奋斗,卫护他们情感的愚诚,称扬他们艺术的创造自己从未曾求过虚荣,我觉得你始终是很逍遥舒畅的。如你自己所说“满头血水”你“仍不曾低头”,你自己相信“一点性灵还在那里挣扎”,“还想在实际生活的重重压迫下透出一些声响来”。
简单地说,朋友,你这写诗的动机是坦白不由自主的,你写诗的态度是诚实,勇敢,而倔强的。这在讨论你诗的时候,谁都先得明了的。
至于你诗的技巧问题,艺术上的造诣,在几乎没有一定的定义时代,转入这讨论外形内容,以至于音节韵脚章句意象组织等艺术技巧问题的时期,即是根据着对这方面努力尝试过的那一些诗,你的头两个诗集子就是供给这些讨论见解最多材料的根据。外国的土话说“马总得放在马车的前面”,不是?没有一些尝试的成绩放在那里,理论家是不能老在那里发一堆空头支票的,不是?
你自己一向不止在那里倔强的尝试用功,你还曾用尽你所有活泼的热心鼓励别人尝试,鼓励“时代”起来尝试,——这种工作是最犯风头嫌疑的,也只有你胆子大头皮硬顶得下来!我还记得你要印诗集子时我替你捏一把汗,老实说还替你在有文采的老前辈中间难为情过,我也记得我初听到人家找你办晨《晨报副刊》我的焦急,但你居然板起个脸抓起两把鼓锤子为文艺吹打开路乃至于扫地,铺鲜花,不顾旧势力的非难,新势力的怀疑,你干你的事“事在人为,做了再说”那股子劲,以后别处也还很少见。
现在你走了这些事渐渐在人的记忆中模糊下来,你的诗和文也散漫在各小本集子里,压在有极新鲜的封皮的新书后面,谁说起你来,不是马马虎虎地承认你是过去中一个势力,就是拿能够挑剔看轻你的诗为本事(散文人家很少提到,或许“散文家”没有诗人那么光荣不值得注意)朋友,这是没法子的事,我却一点不为此灰心,因为我有我的信仰。
我认为我们这写诗的动机既如前边所说那么简单愚诚;因在某一时,或某一刻敏锐地接触到生活上的锋芒,或偶然地触遇到理想峰巅上云彩星霞,不由得不在我们所习惯的语言中,编缀出一两串近于音乐的句子来,慰藉自己,解放自己,去追求超实际的真美,读诗者的反应一定有一大半也和我们这写诗的一样诚实天真,仅想在我们句子中间由音乐性的愉悦,接触到一些生活的底蕴掺合着美丽的憧憬;把我们的情绪给他们的情绪搭起一座浮桥,把我们的灵感,给他们生活添些新鲜;把我们的痛苦伤心再揉成他们自己忧郁的安慰!
我们的作品会不会长存下去,也就看它们会不会活在那一些我们从不认识的人,我们作品的读者,散在各时,各处互相不认识的孤单的人的心里的,这种事它自己有自己的定律,并不需要我们的关心的。你的诗据我所知道的,它们仍旧在这里浮沉流落,你的影子也就浓淡参差地系在那些诗句中,另一端印在许多不相识人的心里。朋友,你不要过于看轻这种间接的生存,许多热情的人他们会为着你的存在,而加增了生的意识的。伤心的仅是那些你最亲热的朋友们和同兴趣的努力者,你不在他们中间的事实,将要永远是个不能填补的空虚。
你走后大家就提议要为你设立一个“志摩奖金”来继续你鼓励人家努力诗文的素志,勉强象征你那种对于文艺创造拥护的热心,使不及认得你的青年人永远对你保存着亲热。如果这事你不觉到太寒伧不够热气,我希望你原谅你这些朋友们的苦心,在冥冥之中笑着给我们勇气来做这一蠢诚的事吧。
二十四年十一月十九日,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