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夏天他们当然去“长岛”的海滨去销夏。太阳光,凉风,柔软而和暖的海水,是不要钱也不须他们的募化。他们不是在软浪里拍浮,就在青荫下倦卧,要不然就踞坐在磐石上看潮。但如其他们的销夏计划是可羡慕,他们的销寒办法更显得独出心裁。美国北省的冬天是奇冷的,在小镇上又没有像在英国乡里似的现成的贫人院可以栖息或是小客寓里出四五个铜子可以买一席地。但如其这里没有别的公开寓所,这里的牢狱是现成的。在牢中的犯人不但有好饭吃而且有火可以取暖,并且除非你犯的是谋杀等罪,你有的是行动的自由,在“公共室”里你可以唱歌,可以谈天,可以打哈哈,可以打纸牌。苔微士先生的同志们都知道这些机关,他们只要想法子进牢狱去,这一冬天就不必担心衣食住的问题了。但监牢怎么进法?当然你得犯罪。但犯罪也有步骤,你得事前有接洽。你到了一个车站,你先得找到那地方的法警,他只要一见就明白你的来意,他是永远欢迎你的。你可以跟他讲价,先问他要一饼的板烟,再要几毛钱的酒资。你对他说你要多少日子,一个月或是两个月,这就算定规了。回头你只要到他那指定的酒店去喝酒玩儿,到了将近更深的时候乘着酒兴上街去唱几声或是什么,声音自然要放高一些,法警先生就会从黑暗里走过来,一把带住了你,就说:“喂,伙计,怎么了?在夜深时闹街是扰乱平安,犯警章第几百几十条,你现在是犯人了。”到了法官那里,你见那法警先生在他的耳边嘱咐了几句话,他就正颜的通知你说你确然是犯了罪,他现在判决你处七元或十五元的罚金,罚不出的话,就得到监牢里去住一个月或两个月(如你事前和法警先生商定的)。从这晚上起你什么都有了,等到满期出来你还觉得要休养的话,你只须再跑几里路到另一个市镇里再“犯一次罪”。你犯了罪不但自己舒服,就连看守监狱的,法警先生,乃至堂上的法官,都一致感谢你的好意;因为看监牢的多一个犯人就多开一支报销,法警先生捉到一名犯人照例有一元钱的奖金,法官先生判决一件犯罪也照例另得两元钱的报酬。谁都是便宜的,除了出租税的市民们,所有的公众机关都是他们维持的。但这类腐败而有幽默的情形,虽则在那时是极普通,运命是当然不久长的。
但苔微士先生有时也中止他的泊浮的生涯,有机会时也常常歇下来做几天或是几星期短期的工。乡里收获的时候,果子成熟的时候,或是某处有巨大的建筑工程的时候,我们的诗人就跟着其他流氓的同志投身工作去。工作满了期,口袋里盛满了钱,他们就去喝酒,非得喝瘪了才完事。他最后一次的职业是“牲口人”,从美国护送牛羊到英国去。他在大西洋上往还不止一次,在这里他学得了不少航海的经验与牲畜受虐待的惨象,这些在他的诗里都留有不磨的印象。
在这五年内,危险是常有的,困难经过不少,但他的精神是永远活泼而愉快的。在贼徒与流丐们的中间他虚心的承受他的教育。在光明的田野间,在馥郁的森林中,在多风的河岸上,在纷呶的酒屋里,他的诗魂不踌躇的吸收它的健康的营养。他偶尔惟一的抱憾是他的生活太丰满,他的诗思太显屯积,但他没有余闲坐定下来从容的抒写。他最苦恼的一次是他在奥林斯得了一次热病。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不上火车,却反而向着乡里走去,这使我十分的后悔。因为我没有力气走了,路旁有一大块的草沼,我就爬进去,在那里整整躺了三天三夜,再也支持不起来走路。这一带常见饿慌的野豕,有时离我近极了,但它们见我身体转动就呶吼着跑了开去。有几十只饿鹰栖息在我头顶的树枝上,我也知道这草地里多的是毒蛇。我口渴得苦极了,就喝那草沼的小潭里的死水,那是微菌的渊薮,它的颜色是天上的彩虹,这样的水往往一口就可以毒死人的。我发冷的时候,我爬到火热的阳光里去,躺着寒战;冷过了热上了身,我又蜒回到树荫下去。四天工夫一口没有得吃,到这里以前的几天也没有吃多少。我望得见火车在轨道上来去,但我没有力气喊。很多车放回声,我知道它们在离我不到一哩路停下来装水或是上煤。明知在这恶毒的草沼里耽下去一定是死,我就想尽了法子爬到那路轨上,到了邻近一个车站,那里车子停的多。距离不满一哩路,但我费了两个多钟头才到。
他自以为是必死了,但他在医院里遇到一个同乡的大夫用心把他治好了。这样他在他理想中黄金铺地的新世界飘泊了五年,他来时身上带着十多镑钱,五年后回家时居然还掏得出三先令另几个辨士。但他还不死心于他的黄金梦,他第二次又渡过大西洋,这回到加拿大去试他的运道。正好,他的命运在那里等候着他。他到了加拿大当然照例还是白坐火车,但这一次他的车价可付大了!他跳车跳失了腿,车走得太快,他踹了一个空,手还拉住车,给拖了一程,到地时他知道不对了,他的右脚给拉断了。经过了两次手术,锯了一条腿,在死的边沿停逗了好多天,苔微士先生虽则没有死,却从此变成了残废。他这才回还英国,放弃了他的黄金梦,开始他那(如上文叙述的)寻求文学机缘的努力。
七
这是苔微士先生从穷到通的一个概状。他的自传(The Autobiography of a Super Tramp)不是一本忏悔录,因为他没有什么忏悔的。他是一个急性的人,所以想到怎么做就怎么做,谨慎的美德不是他的。在现代生活一致平凡而又枯索的日子念苔微士先生自传的一路书,我们感觉到不少“替代的”快乐,但单是为那个我们正不少千百本离奇的侦探案与耸动的探险谈。分别是在苔微士先生的不仅是身亲的经验,而且他写的虽则是非常的事实,他的写法却只是通体的简净,没有铺张,没有雕琢,完全没有矜夸的存心。最令我们发生感动的尤其是这一点:他写的虽多是下流的生活,黑暗,肮脏,苦恼的世界,乞儿与贼徒的世界,我们却只觉得作者态度的尊严与精神的健全。他的困穷与流离是自求的,我们只见他到处发见“人道的乳酪”,融融的在苦恼的人间交流着。任凭他走到了绝望的边沿,在逼近真的(不是想象的)饿死与病死的俄顷,他的心胸只是坦然。他不怨人,亦不自艾,他从不咒诅他所处的社会,不嫉忌别人的福利,不自夸他独具的天才,不自伤他遭遇的屯邅,不怨恨他命运的不仁,——他是一个安命的君子。他跌断了一只腿,永远成了残废,但他还只是随手的写来,萧伯纳先生说他写他自己的意外正如一只龙虾失了一根须或是一只蜥蜴落了他的尾过了阵子就会重长似的。不,他再不浪费笔墨来描写他自己的痛苦,在他住院时他最注意最萦念的是那边本地人对待一个不幸的流浪人的异常的恩情。
有了苔微士先生那样的心胸,才有苔微士先生那样的诗。他的诗是——但我们得等另一个机会来谈他的诗了。
四月
◎读雪莱诗后
近来常喜欢读诗,觉得读到好的诗的时候真如听到绝妙的音乐,五官都受了感动,精神上好像复新了一般。只觉得一般人们的重浊,诗人的高超。在诗里似乎每一个字都是有灵魂的,在那里跳跃着;许多字合起来,就如同一个绝大的音乐会,很和谐的奏着音乐。这种美的感觉,音乐的领会,只有自己在那一瞬间觉得,不能分给旁人的。
我喜欢读轻灵的诗;太浓郁的实在不能领会,并不是不喜欢。譬如英国那几位浪漫派诗人里像雪莱这一位诗人,他的Prometheus Unbound我实在够不上读他,因为太浓厚伟大了。他的小诗,很轻灵,很微妙,很真挚,很美丽,读的时候,心灵真是颤动起来,犹如看一块纯洁的水晶,真是内外通灵。
雪莱的为人真是白朗对摩尔(Jom Moore)说的话,他说雪莱是人世上最温柔文雅最不自私的人。马太阿诺特也这样的说。他的诗里,随处都可以表现出他温文俊逸的人格来,不由人不赞美他,颂扬他,羡慕他,对他有无限的同情。而对于他的身世,尤其有悲哀的美感,深切的同情。
他是爱自由的,他是不愿意受束缚的。他是“不愿意过平凡的生活的”。他对高德温(Will Zodwin)说他对于诗的浓厚的兴趣,以及劝化世界并且是人类平等的志向是他的“灵魂的灵魂”。但是仅仅爱自由的精神,热烈的利他情绪并不能使他成为伟大的诗人。他之所以成为伟大的诗人是因为他对于理想的美有极纯挚的爱。不但是爱,更是以美为一种宗教的信仰,他之所谓美不是具体的。他以为美是宇宙之大灵,美是宇宙的精神,美的精神便是上帝。宇宙万物以美而生。申言之,雪莱的美是有柏拉图的观念的意味的。谁能读了“Hyme Intellectual Beauty”之后而说他不是有柏拉图主义的意味呢。
但是雪莱的理想的美在人世里曾否圆满实现呢?这般的超越的“理想”一般人实在不能体验到。宇宙的精神,只有在诗人的心里感到,在诗人的心里圆满实现。只有有丰富的精神生活的哲学家与诗人可以窥见宇宙之神秘。雪莱便体验到这宇宙之神秘,向众生呼喊道“美”是上帝的精神,人生应常美化。又向美之神祷告说美之神啊,你快些降临罢!
只有受精神感动的诗人才能默悟到此,领会到此。诗是表现理想的美的。在雪莱的意思,以为这便是诗人所以为诗人之一点。诗决不仅是好看的字眼,铿锵的音节;乃是圣灵感动的结果,美的实现,宇宙之真理的流露。所以他说“诗人是极轻灵的,是圣洁的。若不是受圣灵的感动……决不能做出诗来”。他又说,诗人以一无所不包无所不入的精神来测度人情的深浅人类的境遇。诗人是接受灵感的祭司,是世界的立法者。诗人是超越界与现实界交通的天使。这便是诗人的使命,我们读了他的诗,不能不感觉到雪莱实在是完成了他的使命,因为我们读了他的诗之后觉得亦些微的领悟到宇宙之神秘。
◎罗素又来说话了
一
每次我念罗素的著作或是记起他的声音笑貌,我就联想起纽约城,尤其是吴尔吴斯五十八层的高楼。罗素的思想言论,仿佛是夏天海上的黄昏,紫黑云中不时有金蛇似的电火在冷酷地料峭地猛闪,在你的头顶眼前隐现!
矗入云际的高楼,不危险吗?一半个的霹雳,便可将他锤成粉屑——震得赫真江边的青林绿草都兢兢的摇动!但是不然!电火尽闪着,霹雳却始终不到,高楼依旧在层云中矗着,纯金的电光,只是照出他的傲慢,增加他的辉煌!
罗素最近在他一篇论文叫作《余闲与机械主义》(见Dial, For August,1923)又放射了一次他智力的电闪,威吓那五十八层的高楼。
我们是踮起脚跟,在旁边看热闹的人;我们感到电闪之迅与光与劲,亦看见高楼之牢固与倔强。
二
一二百年前,法国有一个怪人,名叫凡尔太的,他是罗素的前身,罗素是他的后影;他当时也同罗素在今日一样,放射了最敏锐的智力的光电,威吓当时的制度习惯,当时的五十八层高楼。他放了半世纪冷酷的料峭的闪电,结成一个大霹雳,到一七八九那年,把全欧的政治,连着比士梯亚的大牢城,一起的打成粉屑。罗素还有一个前身,这个是他同种的,就是大诗人雪莱的丈人,著《女权论》的吴尔顿克辣夫脱的丈夫,威廉古德温,他也是个崇拜智力,崇拜理性的,他也凭着智理的神光,抨击英国当时的制度习惯,他是近代各种社会主义的一个始祖,他的霹雳,虽则没有法国革命那个的猛烈,却也打翻了不少的偶像,打倒了不少的高楼。
罗素的霹雳,要到什么时候才能轰出,不是容易可以按定的;但这不住的闪电,至少证明空中涵有蒸热的闷气,迟早总得有个发泄,疾电暴雨的种子,已经满布在云中。
三
他近年来最厌恶的物件,最要轰成粉屑的东西,是近代文明所产生的一种特别现象,与这现象所养成的一种特别心理。
不错,他对于所谓西方文明,有极严重的抗议;但他却不是印度的甘地,他只反对部分,不反对全体。
他依然是未能忘情的,虽则他奖励中国人的懒惰,赞叹中国人的懦怯,慕羡中国人的穷苦——他未能忘情于欧洲真正的文化。“我愿意到中国去做一个穷苦的农夫,吃粗米,穿布衣,不愿意在欧美的文明社会里,做卖灵魂,吃人肉的事业。”这样的意思,他表示过好几次。但研究数理,大胆的批评人类;却不是卖灵魂,更不是吃人肉;所以罗素虽则爱极了中国,却还愿意留在欧洲,保存他Honorable的高贵,这并不算言行的不一致,除非我们故意的讲蛮不讲理。
When I am tempted to wish the human race wiped out by some passingcomet I think of scientific knowledge and of art;those two things seem to make our existence not wholly futile.[3]
四
罗素先生经过了这几年红尘的生活——在战时主张和平,反抗战争;与执政者斗,与群众斗,与癫狂的心理斗,失败,屈辱,褫夺教职,坐监,讲社会主义,赞扬苏维埃革命,入劳工党,游鲍尔雪微克之邦,离婚,游中国,回英国,再结婚,生子,卖文为生——他对他人生的观察与揣摹,已经到了似乎成熟的(所以平和的)结论。
他对于人生并不失望;人类并不是根本要不得的,也并不是无可救度的,而且救度的方法,决计是平和的,不是暴烈的:暴烈只能产生暴烈。他看来人生本是铄亮的镜子,现在就只被灰尘盖住了;所以我们只要说擦了灰尘,人生便可回复光明的。
他以为只要有四个基本条件之存在,人生便是光明的。
第一是生命的乐趣——天然的幸福。
第二是友谊的情感。
第三是爱美与欣赏艺术的能力。
第四是爱纯粹的学问与知识。
这四个条件只要能推及平民——他相信是可以普遍的——天下就会太平,人生就有颜色。
五
怎样可以得到生命的乐趣?他答,所有人生的现象本来是欣喜的,不是愁苦的;只有妨碍幸福的原因存在时,生命方始失去他本有的活泼的韵节。小猫追赶她自己的尾巴,鹊之噪,水之流,松鼠与野兔在青草中征逐:自然界与生物界只是一个整个的欢喜。人类亦不是例外;街上褴褛的小孩,那一个不是快乐的。人生种种苦痛的原因,是人为的,不是天然的;可移去的,不是生根的;痛苦是不自然的现象。只要彰明的与潜伏的原始本能,能有相当的满足与调和,生活便不至于发生变态。社会的制度是负责任的。从前的学者论政治或论社会,亦未尝不假定一分心理的基础;但心理学是个最较发达的科学,功利主义的心理假定是过于浅陋。近代心理学尤其是心理分析对于社会科学是大的贡献,就在证明人是根本的自私的动物。利他主义者只见了个表面,所以利他主义的伦理只能强人作伪,不能使人自然的为善。几个大宗教成功的秘密,就在认明这重要的一点:耶稣教说你行善你的灵魂便可升天;佛教说你修行结果你可证菩提;道教说你保全你的精气你可成仙。什么事都没有自己实在的利益彻底;什么事都起源于自觉的或不自觉的利己的动机。但同时人又是善于假借的;他往往穿着极体面的衣裳,掩盖他丑陋的原形。现在的新心理学,仿佛是一座照妖镜;不论芭蕉裹的怎样的紧结,他总耐心的去剥。现在虽然剥近,也许竟已剥到蕉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