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周作人散文集
6996900000013

第13章 浮生得闲(7)

诸神照例定期出巡,大约以夏秋间为多,名曰迎会,出巡者普通是东岳、城隍、张老相公,但有时也有佛教方面的,如观音菩萨。据《梦忆》卷四记枫桥杨神庙九月迎台阁,似在明季十分的热闹,但我所见是三百年后的事情,已经很简单了,特别是在城里。迎会之日,先挨家分神马,午后各铺户于门口设香烛以俟。会伙最先为开道的锣与头牌,次为高照即大纛,高可二三丈,用绸缎刺绣,中贯大猫竹,一人持之行,四周有多人拉纤或执叉随护,重量当有百余斤,而持者自若,时或游戏,放着肩际以至鼻上,称为嬉高照。有黄伞制亦极华丽,不必尽是黄色,但世俗如此称呼,此与高照同,无定数,以多为贵。次有音乐队,名曰大敲棚,木棚雕镂如床,上有顶,四周有帘幔,棚内四角有人舁以行,乐人在内亦且走且奏乐,乐器均缚置棚中也。昔时有马上十番,则未之见。有高跷,略与他处相同,所扮有滚凳,活捉张三,皆可笑,又有送夜头一场,一人持笼筛,上列烛台酒饭碗,无常鬼随之。无常鬼有二人,一即活无常,白衣高冠,草鞋持破芭蕉扇;一即死有分,如《玉历钞传》所记,民间则称之曰死无常,读如国音之喜无上。活无常这里乃有家属,其一曰活无常嫂嫂,白衣敷脂粉,为一年轻女人;其二曰阿领,云是拖油瓶也,即再醮妇前夫之子,而其衣服容貌乃与活无常一律,但年岁小耳。此一行即不在街心演作追逐,只迤走过,亦令观者不禁失笑,老百姓之诙谐亦正于此可见。台阁饰小儿女扮戏曲故事,或坐或立,抬之而行,又有骑马上者,儿时仿佛听说叫塘报,却已记忆不真,《梦忆》记杨神庙台阁一则中有云:

“十年前迎台阁,台阁而已,自骆氏兄弟主之,扮马上故事二三十骑,扮传奇一本,年年换,三日亦三换之。其人与传奇中人必酷肖方用,全在未扮时,一指点为某似某,非人人绝倒者不之用。”似骑者亦即是台阁,又其时皆以成人扮演,后来则只用少年男女,大抵多是吏胥及商家,各以衣服装饰相炫耀,世家旧族不肯为也。若出巡者为东岳或城隍,乃有扮犯人者,范寅《越谚》云:“《梦梁录》,答赛带枷锁,是也,越赛张大明王最久而盛。”则似张老相公出巡时亦有之,不知何意,岂民间以为凡神均管理犯罪事那。随后是提炉队,多人著吏服提香炉、焚檀香,神像即继至,坐显轿,从者擎遮阳掌扇,两旁有人随行,以大鹅毛扇为神招风。神像过时,妇孺皆膜拜,老妪或念诵祈祷,余人但平视而已。其后有人复收神马去,殆将聚而焚送,至此而迎会之事毕矣。

以上所述是城里的事,若在水乡情形稍有不同,盖多叉港又路狭,神轿不能行走,会伙遂亦不能不有所改变,台阁等等多废置,唯着重于划龙船一事。《越谚》云:

“划龙船始于吴王夫差与西施为水戏,继吊屈原为竞渡,隋炀帝画而不雕,与此异。《元典章》云,撑掉龙船,江淮闽广江西皆有此戏,合移各路禁治。然皆上巳端午而已,越则赛会辄划,暮春下浣陡亹安昌东浦各市,四月初六青田湖,六月初七章家弄桥,十四五六等日吴融小库皇甫庄等村,年共三十余会,不胜书。船头则昂竖龙首项,尾撅在舵上,金鳞彩旗锣鼓,扮故事。”这是记绍兴划龙船的很好的资料,鄙人不曾到过龙船上,只是小时候远远的看,所以不能比范君讲得更详细,实在大家对于龙船的兴味也就如此而已,我们所觉得更为有趣的乃别有在,这便是所谓泥鳅龙船是也。此船长可二丈,宽约二尺许,船首作龙头,末一人把舵,十余人执楫划船,船行如驶,泥鳅云者谓其形细长而行速也。行至河中水深处,辄故意倾侧,船立颠覆,划者在船下泅泳,推船前进,久之始复翻船戽水,登而划船如故。龙舟庄重华丽,泥鳅龙船剽悍洒脱,有丑角之风,更能得观众之欢喜,村中少年皆善游水,亦得于此大显其身手焉。神像坐一大船中,外有彩棚,大率用摇橹者四五人,船首二人执竹篙矗立。每巡行至一村,村中临河搭台演戏以娱神,神船向台蓦进,距河岸约一二尺,咄嗟间二篙齐下,巨舟即稳定,不动分寸,此殆非有数百斤力者不办,语云:南人使船如马,正可以此为例,执篙者得心应手,想亦必感到一乐也。未几神船复徐徐离岸,向别村而去。鄙人所见已是三十余年前事,近来如何所不能知;唯根据自己的见闻,在昔时有如此情形,则固十分的确,即今亦可保证其并无诳语在中者也。

看上文所记祭神迎会的习俗,可以明了中国民众对神明的态度,这或可以说礼有余而情不足的。本来礼是一种节制,要使得其间有些间隔有点距离,以免任情恣意而动作,原是儒家的精意所谓敬鬼神而远之,亦即是以礼相待,这里便自不会亲密,非址故意疏远,有如郑重设宴,揖让而饮,自不能如酒徒轰笑,勾肩捋鼻,以示狎习也。中国人民之于鬼神正以官长相待,供张迎送,尽其恭敬,终各别去,洒然无复关系,故祭祀迎赛之事亦只是一种礼节,与别国的宗教仪式盖迥不相同。故柳田国男氏在《祭礼与世间》第七节中所记云:

“我幸而本来是个村童,有过在祭日等待神舆过来那种旧时感情的经验。有时候便听人说,今年不知怎的御神舆是特别的发野呀。这时候便会有这种情形,仪仗早已到了十字路口了,可是神舆老是不见,等到看见了也并不一直就来,总是左倾右侧,抬着的壮丁的光腿忽而变成Y字,忽而变成X字,又忽而变成W字,还有所谓举起的,常常尽两手的高度将神舆高高的举上去。”这类事情在中国神像出巡的时候是绝没有的。日本国民富于宗教心,祭礼正是宗教仪式,而中国人是人间主义者,以为神亦是为人生而存在者,此二者之间正有不易渡越的壕堑。了解别国固是大难,而自己的事须要先弄清楚的亦复不少,兵荒马乱中虽似非急务,但如得有人注意,少少加以究明,亦为有益,未始不可为相互之福也。

民国癸未七月三十日

(《药堂杂文》)

◎谜语

民间歌谣中有一种谜语,用韵语隐射事物,儿童以及乡民多喜互猜,以角胜负。近人著《棣萼室谈虎》曾有说及云:“童时喜以用物为谜,因其浅近易猜,而村妪牧竖恒有传述之作,互相夸炫,词虽鄙俚,亦间有足取者。”但他也未曾将它们著录。故人陈懋棠君为小学教师,在八年前,曾为我抄集越中小儿所说的谜语,共百七十余则;近来又见常维钧君所辑的北京谜语,有四百则以上,要算是最大的搜集了。

谜语之中,除寻常事物谜之外,还有字谜与难问等,也是同一种类。他们在文艺上是属于赋(叙事诗)的一类,因为叙事咏物说理原是赋的三方面,但是原始的制作,常具有丰富的想象,新鲜的感觉,醇璞而奇妙的联想与滑稽,所以多含诗的趣味,与后来文人的灯谜专以纤巧与双关及暗射见长者不同:谜语是原始的诗,灯谜却只是文章工场里的细工罢了。在儿童教育上谜语也有其相当的价值,一九一三年我在地方杂志上做过一篇《儿歌之研究》,关于谜语曾说过这几句话:“谜语体物入微,情思奇巧,幼儿知识初启,考索推寻,足以开发其心思。且所述皆习见事物,象形疏状,深切著明,在幼稚时代,不啻一部天物志疏,言其效用,殆可比于近世所提倡之自然研究欤?”

在现代各国,谜语不过作为老妪小儿消遣之用,但在古代原始社会里却更有重大的意义。说到谜语,大抵最先想起的,便是希腊神话里的肿足王(Oidipos)的故事。人头狮身的斯芬克思(Sphinx)伏在路旁,叫路过的人猜谜,猜不着者便被他弄死。他的谜是“早晨用四只脚,中午两只脚,傍晚三只脚走的是什么?”肿足王答说这是一个人,因为幼时匍匐,老年用拐杖。斯芬克思见谜被猜着,便投身岩下把自己碰死了。《旧约》里也有两件事,参孙的谜被猜出而失败(《士师记》),所罗门王能答示巴女王的问,得到赞美与厚赠(《列王纪》上)。其次在伊思阑古书《呃达》里有两篇诗,说伐夫忒路特尼耳(Vafthrudnir)给阿廷(Odin)大神猜谜,都被猜破,因此为他所克服,又亚耳微思(Alvifg)因为猜不出妥耳(Thorr)的谜,也就失败,不能得妥耳的女儿为妻。在别一篇传说里,亚斯劳格(Aslaug)受王的试验,叫她到他那里去,须是穿衣而仍是裸体,带着同伴却仍是单身,吃了却仍是空肚;她便散发覆体,牵着狗,嚼着一片蒜叶,到王那里,遂被赏识,立为王后:这正与上边的两件相反,是因为有解答难题的智慧而成功的例。

英国的民间叙事歌中间,也有许多谜歌及抗答歌(Flytings)。《猜谜的武士》里的季女因为能够解答比海更深的是什么,所以为武士所选取。别一篇说死人重来,叫他的恋人同去,或者能做几件难事,可以放免。他叫她去从地洞里取火,从石头绞出水,从没有婴孩的处女的胸前挤出乳汁来;她用火石开火,握冰柱使融化,又折断蒲公英挤出白汁,总算完成了她的工作。《妖精武士》里的主人公设了若干难问,却被女人提出更难的题目,反被克服,只能放她自由,独自逃回地下去了。

中国古史上曾说齐威王之时喜隐,淳于髠说之以隐(《史记》),又齐无盐女亦以隐见宣王(《新序》),可以算是谜语成功的记录。小说戏剧中这类的例也常遇见,如《今古奇观》里的《李谪仙醉草吓蛮书》,那是解答难题的变相。朝鲜传说,在新罗时代(中国唐代)中国将一只白玉箱送去,叫他们猜箱中是什么东西,借此试探国人的能力。崔致远写了一首诗作答云:“团团玉函里,半玉半黄金。夜夜知时鸟,含精未吐音。”箱中本来是个鸡卵,中途孵化,却已经死了(据三轮环编《传说之朝鲜》)。难题已被解答,中国知道朝鲜还有人才,自然便不去想侵略朝鲜了。

以上所引故事,都足以证明在人间意识上的谜语的重要,谜语解答的能否,于个人有极大的关系,生命自由与幸福之存亡往往因此而定。这奇异的事情却并非偶然的类似,其中颇有意义可以寻讨。据英国贝林戈尔特(Baring-Gould)在《奇异的遗迹》中的研究,在有史前的社会里谜语大约是一种智力测量的标准,裁判人的运命的指针。古人及野蛮部落都是实行择种留良的,他们见有残废衰弱不适于人生战斗的儿童,大抵都弃舍了;这虽然是专以体质的根据,但我们推想或者也有以智力为根据的。谜语有左右人的运命的能力,可以说即是这件事的反影。这样的脑力的决斗,事实上还有正面的证明,据说十三世纪初德国曾经行过歌人的竞技,其败于猜谜答歌的人即执行死刑,十四世纪中有《华忒堡之战》(Kries von Wartburg)一诗纪其事。贝林戈尔特说:“基督教的武士与夫人们能够(冷淡的)看着性命交关的比武,而且基督教的武士与夫人们在十四世纪对于不能解答谜语的人应当把他的颈子去受刽子手的刀的事,并不觉得什么奇怪。这样的思想状态,只能认作古代的一种遗迹,才可以讲得过去——在那时候,人要生活在同类中间,须是证明他具有智力上的以及体质上的资格。”这虽然只是假说,但颇能说明许多关于谜语的疑问,于我们涉猎或采集歌谣的人也可以作参考之用,至于各国文人的谜原是游戏之作,当然在这个问题以外了。

(《自己的园地》)

◎玩具

一九一一年德国特勒思登地方开博览会,日本陈列的玩具一部分,凡古来流传者六十九,新出者九,共七十八件,在当时颇受赏识,后来由京都的芸草堂用着色木板印成图谱,名《日本玩具集》,虽然不及清水晴风的《稚子之友》的完美,但也尽足使人怡悦了。玩具本来是儿童本位的,是儿童在“自然”这学校里所用的教科书与用具,在教育家很有客观研究的价值,但在我们平常人也觉得很有趣味,这可以称作玩具之骨董的趣味。

大抵玩骨董的人,有两种特别注重之点,一是古旧,二是希奇。这不是正当的态度,因为他所重的是骨董本身以外的事情,正如注意于恋人的门第产业而忘却人物的本体一样。所以真是玩骨董的人是爱那骨董本身,那不值钱,没有用,极平凡的东西。收藏家与考订家以外还有一种赏鉴家的态度,超越功利问题,只凭了趣味的判断,寻求享乐,这才是我所说的骨董家,其所以与艺术家不同者,只在没有那样深厚的知识罢了。他爱艺术品,爱历史遗物,民间工艺,以及玩具之类,或自然物如木叶贝壳亦无不爱。这些人称作骨董家,或者还不如称之曰好事家(Dilettante)更为适切:这个名称虽然似乎不很尊重,但我觉得这种态度是很好的,在这博大的沙漠似的中国至少是必要的,因为仙人掌似的外粗厉而内腴润的生活是我们唯一的路,即使近于现在为世诟病的隐逸。

玩具是做给小孩玩的,然而大人也未始不可以玩;玩具是为小孩而做的,但因此也可以看出大人们的思想。我们知道很有许多爱玩具的大人。我常听祖父说唐家的姑丈在书桌上摆着几尊“烂泥菩萨”,还有一碟“夜糖”(一名圆眼糖,形似龙眼故名),叫儿子们念书十(?)遍可吃一颗,但小孩迫不及待,往往偷偷的拿起舐一下,重复放在碟子里。这唐家的老头子相貌奇古,大家替他起有一个可笑的诨名,但我听了这段故事,觉得他虽然可笑也是颇可爱的。法兰西(France)的极有趣味的文集里,有一篇批评比国勒蒙尼尔所著《玩具的喜剧》的文章,他说:“我今天发见他时常拿了儿童的玩具娱乐自己,这个趣味引起我对于他的新的同情。我是他的赞成者,因为他的那玩具之诗的解释,又因为他有那神秘的意味。”后来又说,一个小孩在桌上排列他的铅兵,与学者在博物馆整理雕像,没有什么大差异。“两者的原理正是一样的。抓住了他的玩具的顽童,便是一个审美家了。”我们如能对于一件玩具,正如对着雕像或别的美术品一样,发起一种近于那顽童所有的心情,我们内面的生活便可以丰富许多,孝子传里的老莱子彩衣弄雏,要是非不为着娱亲,我相信是最可羡慕的生活了!

日本现代的玩具,据那集上所录,也并不贫弱,但天沼匏村在《玩具之话》第二章中很表示不满说:“实在,日本人对于玩具颇是冷淡。极言之,便是被说对于儿童漠不关心,也没有法子。第一是看不起玩具。即在批评事物的时候,常说,这是什么,像玩具似的东西!又常常说,本来又不是小孩,(为甚玩这样的东西)。”我回过来看中国,却又怎样呢?虽然老莱子弄雏,《帝城景物略》说及陀螺空钟,《宾退录》引路德延的《孩儿诗》五十韵,有“折竹装泥燕,添丝放纸鸢”等语,可以作玩具的史实的资料,但就实际说来,不能不说是更贫弱了。据个人的回忆,我在儿时不曾弄过什么好的玩具,至少也没有中意的东西,留下较深的印象。北京要算是比较的最能做玩具的地方,但真是固有而且略好的东西也极少见。我在庙会上见有泥及铅制的食器什物颇是精美,其余只有空钟(与《景物略》中所说不同)等还可玩弄,想要凑足十件便很不容易了。中国缺少各种人形玩具,这是第一可惜的事。在国语里几乎没有这个名词,南方的“洋囡囡”同洋灯洋火一样的不适用。须勒格耳博士说东亚的人形玩具,始于荷兰的输入,这在中国大约是确实的:即此一事,尽足证明中国对于玩具的冷淡了。玩具虽不限于人形,但总以人形为大宗,这个损失决不是很微小的,在教育家固然应大加慨叹,便是我们好事家也觉得很是失望。

(《自己的园地》)

◎谈“目连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