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报考哈工大焊接专业很快就定了下来,但秦厚木却迟迟不决。最后在我一遍又一遍的追问下,他才把家中发生的事告诉了我。
“那你怎么办呢?”
我担心地问。
“我在等。也许过一段时间,风平浪静,没什么事发生,爸爸会改变看法的。”
“如果他坚持己见呢?”
“那我只有违背他的意愿,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了。”
结果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在报考的最后时刻,秦厚木的爸爸也没有松口,秦厚木只好搬出家门,暂住到菅草岭牧场……
那年代,考大学似乎没今天这么残酷。能顺利读完高中已经很难得,会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因此考试本身竞争不很剧烈。但是,上大学对于普通百姓人家孩子,仍然是可望而不可及。主要原因是,学费很贵,时间太长,一般人家供不起,也等不起。升入大学的年龄,在那时正是一般人家青年结婚生子的年龄。但对我和木木来说,这两条原本不成问题,我们都是中等以上收入人家的孩子,父母年龄也不算大,读大学也是老人对我们的希望。没想到障碍却突然出现在木木面前。
等待高考结果那些日子,对木木是一种特殊的煎熬。
为了陪朋友度过这段日子,我也搬到菅草岭牧场来住。
一天,我们到城里送奶回来,正赶上谢苗爷爷在洗澡。
那时正是盛夏,天气很热。只见谢苗爷爷完全光着身子,一个人站在手压水井前,将身后那高高木杆顶上用绳索吊着的橡皮桶放下来,在井口压满水,再拉动绳子,把水桶吊到杆顶,巧妙地扯动另一根拴在桶底的细绳,水就似山泉细流般地洒下来。谢苗爷爷一边洒水,一边洗澡,看去自得其乐。
我看了有些身痒,就大声说:“谢苗爷爷,等你洗完,让我们也冲冲。”
“那好哇,不过这原是给奶牛洗澡用的,可别嫌水凉。”谢苗爷爷爽快地答应道。
这看似最简单不过的牧场冷水浴,到我们真正实际操作时才发现并不容易。
两个脱光身子的大男孩,在井旁边,木杆前,一阵瞎忙,不是压不出水,就是吊不上桶,好不容易把一桶水吊到高空,一扯细绳,“哗啦”一声,一桶水劈头盖脑全泼了下来,那可叫真正的倾“桶”大雨。
“哎呀,天啊,冰死人啦——”
我被浇个正着,忍不住扯着嗓子大喊。
谢苗爷爷本已转身进屋,听见叫声,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就只穿条短裤出了屋。见我们这般光景,哈哈大笑起来。
“孩子们,不知道吧,这就叫哥萨克浴场,痛快着呢!”说着走上前,抓起橡皮桶,“来,让我帮帮你们。要不,一会儿薇拉奶奶挤奶回来,再把你们当成退了毛的小山鸡子,送到厨房给烤上。”
“哈哈哈……”
许多天来,我第一次听到木木开心地笑了。
就这样,我在菅草岭一直住了两个星期。
那天清晨,我和木木还没起床,就听屋外有人高叫:“来信啦,快来取——”
是录取通知书!我脑海里立即闪现出这个念头,因为我把通知书的寄送地址也写作菅草岭牧场。
我和木木匆匆披衣出了门,果然是一位穿绿制服、骑绿自行车的邮差站在那里。
两封落款为哈尔滨工业大学的信件,递到我们手上,邮差笑眯眯地摆摆手,说了声:“小伙子们,祝你们好运。”然后上车走了。
我拆开信封,里面是盖着椭圆形蓝色印章的录取通知书。我高兴得抱着通知书,连连跳高,还不住地呼喊:“我考上工大啦,我考上工大啦——”
一回眸,发现木木拿着通知书,丝毫没有兴奋之情,却愁容满面。
这时谢苗爷爷、薇拉奶奶早已闻声来在我们身边。见此情景,薇拉奶奶关切地问:“沙姆,出了什么岔头吗?”
“没有。我考上哈工大啦,专业是焊接研究。”
“那为什么不高兴?”
“爸爸不愿我学这个。”
“哦——这个呀,别管他。他拐跑我的柳嘉,我还没找他算账呢,又想拐跑我的外孙,没门。孩子,你想学什么是你的事,就像当年我想替谁打仗是我的事一样,好与歹,成功与失败,都自己勇敢地担当就是。”
“通知书上要求,带学费报道。只怕爸爸他不肯给……”
“去要。你也是男子汉啦,自己的事,自己去面对!”
木木默默地点点头。
虽说被称作男子汉,可面对父母,总还是孩子,总有点心虚。那天吃过午饭,木木对我说:“好朋友,帮个忙,跟我一块回家。给我壮壮胆。有人在场,说不定爸爸会给我面子呢。”
来到他家门外,木木逡巡着不敢进屋。我反正也不急,就陪他踯躅街头。直到天光黯淡,估计他爸爸下班回来了,我们才推门进屋。
果然,他妈妈爸爸都在。柳嘉大婶见到木木,非常高兴,迎上前来,抓住木木双手,说:“沙姆,你回来啦,一切都好吗?”
我赶忙抓住机会说:“好,好,我们俩都被哈工大录取啦!”
“这是我同学周诺威。”
木木介绍道。
“好,太好啦,快坐吧。”
“明远,孩子的同学来了,招呼一声啊。”
柳嘉很好地理解了木木让我来的用意,对自己的丈夫说。
秦明远毕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工程师,对家里人不满,对客人起码的礼节还是有的。他站起身,点点头,说:“欢迎,请坐吧。”
见气氛有些松动,木木赶紧进前一步,对爸爸说:“爸爸,我就要进哈工大了,算起来。还是你的校友呢。”
“嗯。学什么专业呢?”问这话时,秦明远的声音似乎含着一丝希望,想听到个意外的结果。
“焊接。”
木木声音虽小,但坚定而清晰。
“到底是这样。”
“明远,事情已经是这样,就别拗着孩子了。你知道,这些天,看你们父子俩这样,我多难受啊!明远,你原本不是这样的人,你是很体贴人的啊……”
说着,柳嘉大婶别过身去,擦了擦眼泪。
“也好。厚木,你也是大人啦,我不能强行干涉你的选择。但我也不能眼看着你往火坑里跳,不但不阻止,还要推一把。你可以学焊接,不过一切费用,自己想办法,家里是不能出的。”
“明远,你不能这样,这不是难为孩子吗!他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上哪弄这么大一笔学费,还有日常生活费,你想逼死他吗?!”
柳嘉大婶说着又哭起来,这次她连背转身的机会都没有,因为一瞬间就泪流满面了。
“只能如此。”
秦明远话音不重,似乎自己也有几分不情愿,但事情还是就这么决定了。
当晚,我因要向父母报告录取消息,只好告别一脸沮丧的木木,自己回家,而木木一个人返回了菅草岭。
十几天之后,大学报到注册的日子到了。
我带着录取通知书和学费来到学校。在注册缴费室门口,我焦急地等待木木。这些天没有他的消息,不知情况到底怎样了。不知他会不会因为实在搞不到学费,放弃入学,没有他,我可就太心虚了。
等了一会儿,木木在走廊那头出现了。虽然脚步有些沉重,但迈得很坚实。
我马上迎过去,高兴地打招呼,“你来啦。一切还顺利吗?”
“还可以。”
“你爸爸同意给你学费啦?”
“没有。”
“那……没学费怎么办?”
木木从内衣兜里掏出一沓钱,轻轻摇了摇。
“学费有了。”
“从那里来的?”我惊奇地问。
“是谢苗爷爷、薇拉奶奶给的。”
“哦……”我沉吟了一下,本想不再追问,可好奇心促使我又开了口,“他们那儿我也去过,生活也挺艰辛的,怎么会一下子凑齐这么大一笔钱呢?”
木木拍拍手里的钱,沉重地说:“他们把自己最心爱的奶牛罗丽卖掉了。你没看到那场面,当买牛的人来牵牛时,罗丽一直跪在薇拉奶奶面前,不肯走。薇拉奶奶双手抱着罗丽的脖子,放声痛哭。那场面,真和人与人生离死别一样……”
木木的声音沙哑,眼泪噼哩啪啦地往下掉。
“大学生啦,还哭鼻子。”我尽力扭转木木的情绪。
“诺诺,你没法知道,谢苗爷爷和薇拉奶奶,远在异国他乡,独处荒野,有多么孤单。平日里就和三只奶牛相依为命。罗丽活泼可爱,老人把它当女儿般对待。为了我,他们卖掉罗丽,往后的日子不知有多寂寞啊……”
“那你和爸爸闹崩了?”我赶紧转移话题。
“算是吧。”
“那你妈妈呢?”
“她一向听爸爸的,没有办法,只有整天长吁短叹,挺可怜的,是我连累了她。”
“卡秋霞怎么样?她去报到了吗?”
我知道卡秋霞考入了东北农学院,所选的专业竟与她的妈妈相同——畜牧兽医。
“是的,她也是今天报到。”
我们的大学时光,就在这种纠结不安的情形下开始了。
我每月会得到家中的资助,学习、生活的费用无须发愁。
木木从谢苗爷爷那里得到的钱,交完学杂费所剩无几,平时生活费没有着落。
他的母亲偶尔到学校来看望他,给他一点零用钱,但这钱显然是背着他父亲给的,钱数很有限,所以木木的生活一直很是节俭。在学生食堂吃饭,都是一菜一饭,从没有买两样菜的时候,而且这一菜,还往往是最便宜的青菜,几乎不吃肉。我发现几个月的时间,木木便消瘦了许多。
一次在学生食堂门口,我和木木遇到正在那里等待我们的柳嘉大婶。我觉得,柳嘉大婶比木木瘦得更厉害,原本就深的眼窝变得更幽深黯淡,失去了光彩。
“妈妈,你怎么在这里?”
“我来了好半天了。给你带来了一点红烧肉,快拿进去,就饭吃吧。”
说着柳嘉大婶掀开外套前襟,从怀中取出一个铁路上常用的铁皮圆饭盒,这饭盒分成上中下三层,还带有铁拎手。
“还热呢,快拿着。”
木木一只手接过饭盒,另一只手把妈妈揽在胸前,声音哽咽,低声说:“妈妈,你别担心,我很好,很好。你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别太累了……”
“孩子……”
柳嘉大婶强忍泪水,慢慢退出木木的臂弯,勉强挥挥手,叫我们进入食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