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我们的研究实验开始的同时,一些有关中苏两国关系的传闻,开始在社会上流传。
奇怪的是,在中苏关系的最前沿,也就是那些有苏联专家援建的大型工程项目工地,以及像哈工大这样的高校,这些传言却无人理会。哈工大是当时国家特批的按照苏联模式办学的全国两所高校之一,这时一切照旧进行。
但我还是慢慢地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使那些可怕的传言,不断加重了份量。
从东农回来没多久,一天上午,我和木木刚上完基础课,从教室走出来,就听见有人喊我。
“周诺威!”
是一个女孩子的声音,但不熟悉,我回头寻找。
“是我,周艳梅!”
我往旁边一看,认出了她。
“是你啊,怎么有空来工大?”
“有事找你请教。”
周艳梅郑重地说,还对一旁的木木打了招呼。
“你好!我有事找诺威。”
“哦,那你们谈吧。我先走了。”
木木很知趣地夹着讲义走了。
“找我有什么事,说说,能帮忙的,我会尽力的。”
周艳梅说:“事很大,一两句说不清。这样,你做点牺牲,陪我到外面走走,一边走,一边商量。可不可以?”
面对一个大女生,这样提出的邀请,男孩子是不好拒绝的。
“好。到什么地方去呢?”
“我听卡秋霞说,你们都对松花江边的六角街灯很有兴趣,咱们不妨也去那里转转。”
“也好。”
我心想,完了,一下午的课就算“牺牲”了。
坐车来到松花江边,我把周艳梅领到最近的那盏六角街灯下。
“这就是抗洪那年,我们坚守的阵地。”
“是吗?”
周艳梅上下看看,没说什么,只是双肘向前,俯身伏在栏杆上。
我站在她身边,等着她讲那件“很大”的事。可是,她良久没有开口。
半晌,我忍不住问:“你不是要商量事情吗,到底什么事啊?”
周艳梅抱了抱肩,摇了摇头,说:“不行。这里有风,冷嗖嗖的,没什么意思。咱们还是到中央大街马迭尔冷饮厅坐坐,一边吃冰糕一边商量吧。”
“嗨!你真有意思。站一会儿都嫌冷,吃冰糕不更冷吗?”
“哎,那可不一样。站在这儿,顶多叫浪漫,在马迭尔吃冰糕,那可叫享受。别说啦,跟我走吧,我请客。”
我心里想,我把她归入“只说不做”那类是错了,看来,她是敢说敢做的。
进入马迭尔冷饮厅,拣了一张靠窗的小方桌坐定,她果然抢着买了两份冰糕。
“这回说说吧。”
我品尝着冰糕,这冰糕可算哈尔滨一大名产,不是很甜,鲜奶的味儿特别浓。
“头一回和女孩子约会,干嘛这么着急呀。”
周艳梅俏皮地将一小勺冰糕送入口中,眼角还含着晒笑,扫了我一眼。
这就算“头一次约会”啦!我的天,看来哪有什么“很大”的事啊,眼看是奔着“工农联盟”来的。
正当我有些惶惶然,不知所措时,周艳梅却一下子收敛了刚才的媚态,换成严肃的面容。
“我找你,真有事商量。我最近听说,中国和苏联闹僵了,形势一天天恶化,将来不知会怎样。看来,我想投考莫斯科大学是要没戏啦。你替我出出主意,我还要不要继续跟卡秋霞学俄语了?挺不容易的。”
听到这话,我的心一震,中苏关系发生变化,都影响到农院的小女生了。
“一切都在传闻中,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正式消息。我的想法是,先别抛弃自己先前的努力,毕竟已付出了许多。等到有了定论再做决定也不晚。”
“你真这么想?”
“真的。”
“该不会是怕卡秋霞就此失去一个朋友吧?”
转眼间,周艳梅的眼睛里又闪出狡黠俏皮的光。
这事我没有告诉木木,也没有告诉卡秋霞。我担心他们听到这些风言风雨,会有些无形的压力。但几个星期后,另一件看似很小的事,把木木也牵扯进来了。
那年代,哈尔滨水果很缺,到了夏天,我和木木常买些本地产的小黄瓜,当作水果吃。
一天中午,木木对我说:“好久没吃到鲜嫩的小黄瓜了,咱俩到街上逛逛,顺便到食杂店买点小黄瓜。”
连日的功课和实验,早已使我疲惫不堪,听木木这样说,我便爽快地答应了。
出了校区,不远就是有名的教化广场。这一带是哈工大老俄罗斯教授的住宅区,周边是一栋栋带有樱桃园小院的俄式平房,中心地带分布着几家商店。当时没有私人摊床小店,一应物品都得到这些国营商店购买。买双袜子要去百货商店,买对电池要到专业的电工商店,我们要买黄瓜,就只能去门头很大的副食品商店。
进入副食品商店,我们发现很多货架都是空空的。特别是肉类,禽类,还有水果,货架上都是一无所有。蔬菜架上有点菠菜、芹菜之类,夏季的应季蔬菜,像西红柿、茄子、豆角之类,连个影子都看不见。
“奇怪,每年这家副食店货最全,今年怎么一扫而光啦?”
木木家离这里不算远,对这里的情况很是熟悉,见到这种景象大为吃惊。
“是啊,这儿是外国人和高级知识分子集中的区域,是政府重点保的地方。蔬菜不应该断档啊。”
我也觉得奇怪,就附和着。看见空货架前有两个中年女售货员在闲聊,我就走过去询问。
“请问,有没有刚摘的小黄瓜?”
“什么?!”
“新鲜小黄瓜,能咬着吃的。”
木木认真地解释道。
售货员仔细地盯了木木一眼,生硬地回了一句。
“没有。别说小黄瓜,连老黄瓜也没有。”
“今天卖完啦?什么时候能来?”
“什么时候也没有!”
“正是夏天,怎么会没黄瓜呢?!”
“怎么会没黄瓜呢?”女售货员拉长声调学了一句,突然话锋一转,怨气十足地冲着木木说:“还假装不知道呢。不都送到你们苏联,还抗美援朝的债了吗!”
看来这女售货员是把木木当成苏联人了。也难怪,他长的模样的确很像苏联人,再加上旁边有我这么个貌似翻译的角色,是很容易叫人误认的。
“别怪他,他不是苏联人。他和你我一样,都是中国人。”
女售货员又盯了木木一眼,嘟嚏了一句:“那就是二毛子呗。”
“你……”
木木平时最反感这个称呼,刚要发作时,另一个年岁略大些的女售货员走来劝解。
“看你们俩,是工大的学生吧。平时吃食堂,不问家务事,不知市面上的事。各种副食品,从今年初就缺货,传说都送往苏联抵债去了。”
我俩将信将疑,离开了蔬菜柜台。
从副食商店出来,往回走的时候,我们发现商店后院正在卸货。靠近一看,刚刚巧,正是黄瓜,而且正是我们要买的那种叶三小黄瓜。
“真是人心难测,国营商店售货员公然骗人。不是说黄瓜全送苏联抵债了吗,这是什么?!”
木木好像余怒未消,见到这情景,便愤愤不平地说。
“走,进去看看。”
我怂恿着,二人便进了院。
这是一台胶轮双马大车,车厢板二尺高,里面都是嫩嫩的小黄瓜,非常诱人。
我过去没少看见郊区菜社进城送菜,都是后厢板一拔,辕马兜肚带一解,几个人一扛前车辕,“哗啦”一声,把满车菜一下卸到地上完事。可这回不同,只见车老板、送菜农民、几个售货员和商店工人,用柳条篮一篮篮装好,递下车,又小心翼翼地倒在地下。
“卸完就卖吗?”我问售货员。
“嗯,也许吧。”售货员随口说。
“咱们等等。”
我说着也伸手帮他们装筐。就一车菜,再怎么仔细,半个钟头咋也卸完了。
没想到,菜卸完了,车赶走了,剩下来的人们各自搬个小凳子,围着黄瓜堆坐了下来。这时,有人搬过来一摞摞木条制做的小箱子。小箱非常精致,高有二十公分,宽三十公分,长不过半米,木条之间留有手指般粗细的空隙。引人注目的是,小箱上用红漆喷着四个大写俄文字母“CCCP”。
人们打开一个个小箱子,非常细心地挑选出不高不矮、不粗不细,顶花带刺,又嫩又绿的小黄瓜,用事先准备好的纸包好,竖着摆放在木箱里。一箱摆满了,合上箱盖,贴上封条,码垛在一旁。
我注意到,那些用来包小黄瓜的纸,不是一般的软纸,而是大商店里,专用来包点心——那时叫“高级点心”——的包装纸,明黄色,挺结实的。当时没有什么塑料袋之类的东西,卖肉用极薄的软木片包装,买点心糖果,就用这种未经漂白的麦秸纸包装。有经验的售货员会在你面前,把称好重量的点心,摆放在纸上,三下两下,眨眼间就包成一个四四方方的纸包,上面放上一方红帖,再用纸绳歘歘一捆,拎在手里,别提多神气啦。
这会儿看着人们竟用它包黄瓜,不免奇怪。
“小小的黄瓜,用得着这么仔细包装吗?”
“人家就习惯这样,别说黄瓜,就是西红柿、胡萝卜,都得一个个用纸包好,才装箱运走呢。”
“这是干什么用啊?”
我惦记着黄瓜何时上架出售,不免着急。
“没看见吗?”一个人指指木箱上的字母,“运往苏联呐。”
“挑这么细致干嘛,什么时候能挑完呢?”
“就这么精挑细选,过边境时,人家检验还说不合格呢。多少回不合格的黄瓜、西红柿、豆角,全都倒到界河里,冲到东洋大海里去啦!”
“这是真的吗?”
“咋不真,我就亲自押运过,亲自倒掉过。”
“为什么不运回来,卖给大伙吃呢?”
“运费太贵,花不起,只能就地倒掉。”
看来要想等一车黄瓜全部挑完,买那挑剩下的次品黄瓜,恐怕等到天黑也无望了。我们俩只好快快不快地返回学校。
一路上,我和木木谁也不开口,可心里都想得很多。
看来,中国与苏联之间,真的是出了重大问题,否则当年抗美援朝,中国欠下的枪炮子弹钱,没听说要还,现在突然索债,还催得这样急,卡得这样严。接下去,到底还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最后,风声终于吹进了卡秋霞耳里。
有一天,卡秋霞到哈工大来看望木木和我。我们在土木楼背后的小树林漫步。
“你是贵客呀,卡秋霞。几乎从没光顾我们这里,今天怎么想起到这儿来啦?”
我高兴地开起玩笑。
没想到卡秋霞一脸认真,苦恼地说:“还笑呢,我这是无处可去,不得不来你们这儿躲躲。”
“怎么啦?惹祸啦?”木木赶紧追问。
“没有啊。我还是从前那个卡秋霞,可我的伙伴们,同学们,突然间就像不认识我啦。都躲着我,连午饭都是我一个人在一边吃。现在,只有一个周艳梅还按时到我这儿学俄语。可我看得出,她学习的热情已经消失了。”
“神经过敏。期末人人准备考试,哪有功夫聚堆闲聊。考完试,自然会好的。”
木木宽厚地劝解。
“那好,就算这事是我的错觉。可另外一件事怎么解释呢?”
“什么事,叫你这么疑惑?”我问。
“你们也许不知道,原本在我家附近有一间政府开的专家特价商店,专门供应一些市面上不大常见的苏联货品食品,比如奶油奶酪啊,咖啡黑椒啊,等等,都是从莫斯科直接进货的,很正宗。可前几天,我想去买点俄式胡桃饼,走到近前一看,商店竟关门啦。我想,可能恰好商店放假,职工休息,也没大在意。可过了两天,我又去,还是关门。一连去了三次,商店始终是关门,里面一点动静也没有。最后,我专门在商店门口等人来,好问个究竟。终于有人告诉我说:‘姑娘,别等啦,商店不会开门了。因为莫斯科那边再也不给供货,商店黄喽!’你们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这……”
我想起那次周艳梅的话和买黄瓜的遭遇,再也不敢胡乱解释了。
“事情总会有些变化的,不要忧心。你爸爸还在努力为工厂工作,努力为我们上课,一切好好的。那些吃吃喝喝的小事,随它去吧。”
木木极力劝慰,可我知道,他这话,说服不了卡秋霞,说服不了我,甚至也说服不了他自己。
我们心底里,都有种不祥的预感——
有什么重大而可怕的事情,正在发生,而且离我们越来越近,越来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