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穿过一条街,走向市中心。下午已过半,天空几乎完全放晴。他们在广场上站住。马赛尔搓了搓手,无限深情地端详了一下放在他们脚前的手提箱。“你瞧!”雅尼娜招呼道。从广场另一端走来一位身材高大的阿拉伯人。他干瘦、活跃,披天蓝呢斗篷,脚蹬轻便黄靴,手上戴着手套,尖尖的褐脸膛高高仰起。唯有伊斯兰教的缠头巾表明他与那些专管土著居民事务、雅尼娜颇赞赏的法军军官不同。他不紧不慢地冲着他们走来。但他似乎望着他们前头的行人,同时缓缓脱下一只手套。“哎,这一位还自以为当上了将军呢!”马赛尔耸耸肩说。不错,他们都很傲气,可这一位实在太过分。他们四周正巧是广场的空旷地,他对他们、对手提箱均视而不见,却径直朝那小箱子走去。后来,双方距离愈来愈近,那阿拉伯人简直在冲向他们。说时迟那时快,马赛尔一把抓住手提箱的箱柄,猛然往后拽去。对方若无其事地走过,以原来的步伐朝要塞疾走。雅尼娜扫了一眼她的丈夫,他似乎有些窘迫。“现在他们觉得可以为所欲为哩!”马赛尔说。雅尼娜默不作答。她厌恶那阿拉伯人愚蠢而又傲慢的神态,突然觉得自己很倒霉。她想回去了,很思念家里小小的住房。但一想到先要回到客栈那冰凉的房间,顿时又泄了气。她突然想起:客栈老板建议她登上要塞平台,一览沙漠风光。她转告了马赛尔,并说可将箱子存交客栈。但他说累了,想在晚餐前睡一会儿。“那么请便。”雅尼娜说。他突然仔细端详了她一下。“当然可以,亲爱的。”他对她说。
她站在客栈前的街道上等候他。穿白衣衫的人群越来越稠密。其间没有一个女人,雅尼娜觉得自己从未见过这么多男人。然而没有一个男人瞧她。又有少数几个人,似乎并没有看见她,只是缓缓将干瘦发黑的面孔转向她。她觉得他们彼此相像:大车里法国军人的面孔,戴手套的阿拉伯人的面孔(那是一张狡黠傲慢的面孔),等等。他们转脸向着这外国女人,却对她视而不见。然后,他们轻松而悄然从她身旁走过。她却觉得两脚酸胀。她的窘迫和离去的欲望却在倍增。“我跑到这里来干什么!”正在此时,马赛尔下楼了。
当他们爬上要塞楼梯时,已是下午五时。风完全停了。天空豁然开朗,呈现出一派雪青色。寒气变得干燥,刺痛了他们的脸蛋。在楼梯半道,一名阿拉伯老人倚墙询问要不要导游;可他一步也不挪动,似乎早知他们不要。楼梯又长又直,虽有好几处硬土质的平台。随着他们步步登高,视野越来越开阔,他们看到的是更加明亮的远景,给人以又干又冷的感觉,而他们极为清晰地听到绿洲的每一细微声息。这阳光照耀下的空气似乎在身边震荡,震荡的时间随着他们前进而延长,仿佛他们的到来使光波产生出声波,而声波正渐渐向前方漾开。他们终于抵达平台,这时目光远望到棕榈林以外的广阔地平线上;雅尼娜觉得整个天空激扬着一个响亮的音符,那音符很急促,其回响渐渐充满她身子上方的天空,接着回响消失,于是音符也在无边无际的天地间归于沉寂。
果然,她的目光从东到西巡视一番,在完美的弧线范围内,一望无际。朝下看去,阿拉伯城区蓝白相间的平台错落有致,点缀着在阳光下晒干的暗红色辣椒。极目所视不见人影,却可从庭院里辨出一些欢声笑语、不知何缘的脚步声,以及一家咖啡馆炒咖啡的香味和青烟。稍远处,棕榈林被土墙分割成不均等的方块,一阵凉风吹过,林子上方的枝叶发出轻微的飒飒声。而在这平台上早已感觉不到这凉风。再朝前一直看到天边,就只见展现出一大片赭色灰色的“石头王国”,那里没有一丝一毫生命的气息。距绿洲不远的地方,在棕榈林西侧的干河道里,宽大的黑色帐篷隐约可辨。帐篷四周伫立着一圈单峰骆驼(从这么远的地方看去显得很渺小),它们纹丝不动,在灰色的地面上仿佛一种奇特文字的字迹;究竟有何深意,须由人们探索。在沙漠的上空,万籁俱寂,这寂静好像与天地共存。
雅尼娜倾全力倚着栏杆,默默无言地待着,完全被眼前的空寂所笼罩。马赛尔却在一旁手舞足蹈。他觉得很冷,想走下平台。这里有什么好看?但雅尼娜却目不转睛地凝望着天际。在远方、更往南行的地方,在天与地连成纯净的直线之处,她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期待她,那是她迄今不曾注意却正是所需要的东西。在这近乎黄昏的午后时分,阳光渐渐变得极其柔和,它由水晶色泽变成了流质。与此同时,在一名偶尔来此的女人心头,一个多年来由于积习和烦闷而形成的情结,正在缓缓解开。她在细细观察游牧人的营帐。她连那里住了些什么人也未曾看到,黑色帐篷之间没有生命浮动,但此时她一心向往他们,那迄今她一无所知的人们。他们没有住房,与人世隔绝,只是在广袤的土地上游荡的小小一群。这土地正是她眼前的发现,它又是更广阔空间的微不足道组成部分。那令人头晕眼花的一马平川,往南直至数千公里之后才告终结,在那里,开始出现滋育树木的第一条河流。自古至今,在这干旱得万物凋敝的土地上,少数人不停地游荡。他们一无所有,可也不听任何人使唤。他们是某一奇特王国自由自在但却穷困潦倒的贵族。雅尼娜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念头搅得她心中充满无涯而甜蜜的惆怅,以至她得紧闭两眼才能尽兴。她只知道:她一向是得以期盼这奇特王国的,但它将永远不会属于她、不再可能属于她,除非是在此时此刻、这稍纵即逝的瞬间。当她睁开两眼时,发现的是突然变得静如止水的长空,凝聚的阳光已散落为涟漪,而来自阿拉伯人街区的声音突告沉寂。她似乎觉得:地球的旋转突然停止,自此以往,将没有人再会变得苍老,也不再有人作古。从此在一切地方生命都将中止,除了在她的心中:在那里,就在此时此刻,难受和惊喜正在催人泪下。
然而阳光又有了变化。夕阳轮廓清晰却失去了热力:它正朝着西方沉落,那里约略漾出些许桃色;东方则开始呈现一抹波涛,时时可能向着广阔的空间泛滥。只听得头一声犬吠,那遥远的叫声徐徐升向更为寒冷的苍穹。雅尼娜这才发现自己冷得牙齿打战。“冻死啦,”马赛尔咕噜道,“你真蠢。咱们回去吧。”但他却笨手笨脚地拉着她。此刻的她很顺从,于是从凭栏处脱身,紧跟在他身后。楼梯里的阿拉伯老者呆呆地瞧着他们下楼回城。她谁也不瞧地往前走,由于突然觉得极为疲乏而躬着背,拖着沉重不堪的身子挪动脚步。她的激情荡然无存。现在,她觉得对于这刚刚进入的世界,自己过于高大、过于臃肿,也过于白嫩。一个孩子、年轻姑娘、干瘦的男人、躲避你的“马脸”男子,他们才是可以悄然踏上这块土地的造物哇。她在此地又能有何作为,除非是拖着无力的躯壳直到沉睡,以至消亡?
她果然是拖着身子进了餐厅。丈夫突然变得默默无言,或仅仅抱怨自己的疲劳;而她自己也不胜乏力地挣扎着,初起的感冒已导致发烧。她继续蹒跚地走到床边,马赛尔也跟着上床,却不闻不问地熄了灯。屋内冰冷。雅尼娜感觉到寒气渗进肌肤,热度也越来越高。她觉得很难受,呼吸困难,血液似乎流得很快,却不能热身。她心里越发恐慌起来。她翻了翻身,弄得那古董式的旧铁床咯咯作响。不,她可不希望得病。丈夫已入睡,她也应当如此。这是理所当然的。从天窗里传来市内低沉的嘈杂声。摩尔人咖啡馆的老式唱机放着她似很熟悉的老曲儿,随着缓缓的人声一齐传入耳中。应当入睡。然而她却径自清点着黑色帐篷的数目。一闭上眼,看见的是正在食草的静静的骆驼。她脑子里不停旋转的是万分孤独的感觉。是啊,她为什么要到这里来?想着想着进入了梦乡。
不久她就醒了。四周的静寂极为彻底。但在这无声的夜里,城市近郊的家犬野犬却狺狺狂吠。雅尼娜哆嗦着。她翻来覆去,肩头感触到丈夫坚实的肩膀;突然她似醒未醒地紧紧依偎着他。她从睡意的表层滑过,却未沉入睡眠。她意想不到地紧紧靠住这肩膀,似乎那就是她最安全的栖身所。她挣扎着说话,但嘴已发不出声来。她似乎在说话,但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她只感到马赛尔的体温。二十多年来,每天夜晚都是这样,两人依偎着入睡,即使在病中、在旅途中也不例外,就像现在这样。若她一人在家,又该怎么办呢?没有生孩子!她缺少的或许就是这个吧?她也说不清。她跟了马赛尔,就是这样,满足于感到有人需要她。他给她的乐趣,仅在于自知是不可少的。可能他并不爱她。爱情即使含恨,也不会是这样紧蹙眉头。但他的表情究竟如何?他们在夜里相爱,彼此看不见,相互摸索着。有没有黑夜之外的、光天化日之下的爱呢?她不知道。她只知道马赛尔需要她,而她需要有这需要。她日日夜夜以此为生,尤其是夜里。每天夜里,因为他不愿孤独、不愿衰老、不愿死亡,显得好像很固执(她有时见别的男人也这样)。而这是此类傻瓜唯一共同的神态:他们躲在理智的外衣下,直至某日如痴如狂,扑向一个女人的肉体,有时并无欲念,却要将孤独和黑夜的可怕藏到那处所。
马赛尔扭动了一下,好像是为了摆脱她。是的,他并不爱她,而仅仅害怕不是她的那一切。他俩早就该分居,孤眠独宿,直至生命终结。但谁能天天独宿呢?少数男人如此,是因为天性或不幸而与他人有别,于是每夜与死神共度。马赛尔永远也做不到:他是意志薄弱、无反抗能力的男人;痛苦总会使他惊惶,可以说他是她的孩子。他需要她,同时发出一声呻吟。她贴得他更紧,将一只手放到他胸口。她暗自用爱称叫他:那是她过去用的叫法。他俩有时还在私下这么称呼,却不再想到原来的用意。
她这会儿是全心全意地在呼唤他。总之,她需要他,需要他的力气、他那独特的怪脾气;她也害怕死之将至。“我要能克服这恐惧,就会得到幸福……”但立刻就有一种无以名之的焦虑袭上心头。她不再倚着马赛尔。不,她克服不了什么,她将得不到幸福,她将在未获解脱的情况下了结此生。她觉得打心眼儿里就不痛快。她被压在极沉重的重量下,并且她是突然发现已负荷这重物达二十年之久;眼下她还在这重压之下拼命挣扎。她要求解脱,即使马赛尔、即使其他人永远也不得解脱!她此刻苏醒了,从床上坐起,并凝神倾听似乎就在近处的一声呼唤。但从黑夜的尽端,唯有绿洲里声嘶力竭而不知疲倦的犬吠声传入她耳际。现在刮起一阵轻柔的风,那如柔水般的潺潺之声从棕榈林中飘过。它来自南方,在那里,荒漠与黑夜正在重归宁静的苍穹下融成一片。那里的生命停下了前进的步履,那里谁也不会变得苍老,谁也不会生命终结。后来柔风吹起的潺潺水声也听不见了。她甚至不敢肯定听见什么,除了某种无声的呼唤,却可以听凭她决定是否耳闻或未闻;不过她如果不立即回应,就将无法理解它的意义。立即,正是这样。唯有当前才是千真万确的东西!
她悄然起床,纹丝不动地待在床边,仔细辨听丈夫的呼吸。马赛尔睡着了。后来,她失掉了眠床的温暖,只觉得寒气逼人。她缓缓穿衣,在昏暗的灯光下摸索衣物。那灯光透过百叶窗,从街灯上照射过来。她提着皮鞋走到房门口,又在黑暗中等待片刻,然后轻手轻脚开了门。门闩咯吱一声,她凝神屏息。她的心怦怦乱跳。她侧目倾听,确知平静之后,又转动了一下手腕。门锁的一圈转动似乎无休无止。她终于打开了门,溜到门外,同样小心翼翼地重新关上了门。然后,她用脸贴着木板,又在等待。片刻之后,她远远听见了马赛尔的鼾声。她转身看了看,迎面吹来的是深夜的寒风。她顺着长廊奔跑。客栈的大门已关闭。当她试图拉开门闩时,守夜人在楼道里出现。他满面怒容,跟她说阿拉伯语。“我很快回来。”她说着便投身于夜色之中。
在棕榈和民房上空,星星的花环似从天降。她顺着那不长的大街疾走,大街通往要塞,但此时已空无一人。寒气已不再有阳光阻挡,现在已浸透夜色;冰凉的空气冻得她肺部发烧,但她几乎不辨方向地在黑暗中奔跑。大路高处终于露出一些光线,曲曲折折地朝她照射过来。她停下脚来,听见一阵仿佛是昆虫翅膀的声音;终于,从逐渐扩大的光照中,她发现一些阔大的斗篷,遮盖着闪闪发光的自行车。斗篷从她身边擦过,在她身后的夜色中,三盏红灯闪亮,却又几乎立刻消逝。她重新向着要塞奔跑。跑到楼梯中央,肺部的灼烧疼痛难熬,她只好停下。但最后一股冲劲,将她好歹推上了平台,倚住了那道栏杆。现在她将腹部紧贴在上面。她上气不接下气,眼前一切搅成黑乎乎的一片。奔跑并没有暖和她的身体,她的四肢颤抖不已。但她断断续续吸进的冷空气渐渐排出,颤抖之中开始有了些许温暖的感觉。她终于睁眼看见了高原夜景。
雅尼娜处在孤寂之中,没有一丝儿风,也没有一点儿声响打破这孤寂,除了石头有时发出沉闷的开裂声。那是寒冷将它们化为沙土的声响。可在片刻之后,她觉得某种重甸甸的回旋力在使头顶的天空旋转。在深沉干寒的夜色中,不断涌现千千万万颗星斗,它们的寒光渐渐滑向地平线一端。雅尼娜浸沉在对这漂流火光的观赏之中。她跟随它们旋转,而这静静的行程也使她回归到最隐秘的思绪,欲念与寒冷正在那里相互较量。在她的面前,星辰正在沉落,一个接着一个,然后在大漠的荒石当间儿熄灭。每见一次这情景,雅尼娜就更进一步向夜色敞开隐秘。她深深地吸气,忘记了寒冷,忘记了人们的负担,忘记了狂乱或凝结了的生命,忘记了生与死的漫长焦虑。多年来为了逃避恐惧,她拼命奔跑却漫无目的,现在她终于停下了脚步。同时,她仿佛寻到了自己的根,躯体内的精力复归,她已不再哆嗦。她将腹部紧贴栏杆,昂首向着浮动着的苍穹,一心等待激动的情绪平静下来,内心获得一片宁静。星座里的最后几颗星星,将它们的玉珠串儿落向荒漠地平线的最低处,并且再也不动弹。这时,夜色阑珊时分的露水缓缓浸湿雅尼娜,并且淹没了寒气;它也从她内心最隐秘的处所升华,化作无尽的波纹,直至她的口中;她口里正发出喃喃的呻吟。紧接着,她头顶的整个天空伸展开来,覆盖住了冰凉的大地。
雅尼娜仍然蹑手蹑脚地回到屋里。马赛尔还没有睡醒。但当她躺下时,他却嘟哝起来,片刻之后,他突然坐起,说了些她听不懂的话。他起床,拧亮电灯,灯光直射她脸部。他趔趔趄趄走向洗脸池,狂饮了一番放在那里的矿泉水。他正要钻进被窝,却先将一只膝盖贴在床边,百思不得其解地凝视着她。她情不自禁地落泪,泪水汩汩不止。“没什么,”她喃喃道,“亲爱的,没什么!”
反叛者(混沌的头脑)
多么糊涂,多么糊涂!得整理一下我的思想。自从他们割掉我的舌头之后,不知怎的,另一个舌头不停地在我脑子里运转:好像有个人在说话,或者某个人突然住口,接着一切又重新出现。哦,我听见的事太多了,不必都提。多么糊涂!假如我开口说话,那就像搅动石子一样嘎嘎作响。那舌头说:整理一下,得整理!可它同时又说起别的事。是的,我一直希望有秩序。至少有一点是肯定的,我在等候传教士来代替我。我正在离塔加沙一小时的小路上,躲在一堆岩石当中,坐在一支破步枪上。沙漠上旭日东升,天还很冷,一会儿又将很热。这片土地会叫人发疯,而我从不计其数的年份以来……就……不,再努一把力!传教士今天上午或晚上来。我听说他带一名向导来,很可能他们俩仅有一匹骆驼。我会等着的,我在等。寒冷,只有寒冷使我发抖。再耐心点儿,该死的奴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