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后半截活儿干得很拖沓。依瓦尔不再觉得疲劳,但心里仍很难过。他本想说点儿什么,却无话可说,别人也不一样。在沉闷的表情中,仅有悲伤和某种执拗。在他内心深处形成了“真倒霉”这个词儿,但不很明确,就像肥皂泡儿一样,刚形成就破碎了。他真想回家,重见费尔嫩德和儿子,重登平台。正在这时,巴列斯特尔宣布收工,机器全部停下。工人们不急不忙地熄灭火堆,收拾工作台,依次进入更衣室。赛义德仍是最后离去,还得清扫现场,在满是尘土的地面浇水。依瓦尔到更衣室时,高大多毛的埃斯波西托已在淋浴喷头下,他背朝大伙儿,稀里哗啦地擦肥皂。平常大家爱拿他的羞羞答答开玩笑,这大熊般的巨人唯恐暴露私处,但今天谁也不注意这。埃斯波西托退出,臀部用毛巾裹成长裙。大家轮流入浴。马尔库使劲拍打赤裸的臀部,就在这时忽听大门在门轨上滑开,拉萨尔走了进来。
他的穿着同第一次进来无异,但头发有些乱。他在门口站着,环视空荡荡的作坊,走了几步又停下,然后朝更衣室望去。埃斯波西托仍穿着那件筒裙,转身朝着他。他光着身子,有些尴尬,两脚交替晃着身躯。依瓦尔觉得马尔库应当说点儿什么,但马尔库藏在淋浴的“水帘”之后,别人看不见。埃斯波西托抓住一件衬衣赶紧穿上,这时拉萨尔拖腔走调地说了声“晚安”,便走向旁门。依瓦尔忽想叫住他,旁门却已被带上。
于是依瓦尔没洗澡就更衣,向大家道了晚安,语意恳切,众人也热烈应答。他急急走出,找到自行车,一跨上车,便又感极度疲惫。他现在是借着晚霞,在交通拥塞的城区里骑车。他骑得很快,急于回到那老式房屋和平台。在坐下休息之前,他将在洗衣房入浴,眼下他正扫视着比上午更加湛蓝的海面。但他脑中一直浮现着那小女孩的身影,始终记挂着此事。
回到家里,只见儿子已放学,正在翻阅画报。费尔嫩德问依瓦尔是否都顺利,他一言不发,在洗衣房冲凉,然后坐在靠平台的板凳上。他的上方挂着打了补丁的衣服,天色已变得半明半暗,越过墙头,可见到黄昏时分平缓的海面。费尔嫩德拿来茴香酒、两只酒杯和凉水壶,她在丈夫身边坐下。他把经过情形都告诉了她,并且像初婚时一样拉着她的手。他说完坐着不动,脸朝着远处暮色愈浓的海面。“嘿,是大海不帮忙呀!”他暗想。他想望着青春复来,费尔嫩德也姣好如初,那么他俩必定会远渡重洋的。
东道主
小学教师凝视着朝他走来的两个人,一个是骑马,另一个步行。山间有一条险径直通小学,两人尚未踏入此道。高原空旷,他俩正在乱石间的雪地里蹒跚前行,不时可见马失前蹄。还没听见它嘶鸣,却隐隐可见马鼻喷出的热气。两人中至少有一人熟识地形,他们沿着多日来已消失在泥泞雪地里的小径行走。小学教师算计着:半小时以内到不了山顶。天气很冷。他想回校取一件粗毛线衣。
他穿过冰凉而空荡的教室。黑板上用四色粉笔画了法国的四条大河,分别流向各自的河口,这地图已在黑板上滞留了三天。十月中旬忽然飘起飞雪,此前是接连八个月的大旱,其间又不曾下雨缓解旱情。散居在高原各村的二三十名学生便不到校了,只好等天晴。达鲁只给自己那间卧室生了火,那小屋与教室毗邻,面向东侧的高原,另有一扇窗户与教室窗户一样朝南。小学在这个方向离高原南坡仅数公里,天晴时,可远眺山岭支脉,那淡紫色的仞壁正是通向沙漠的门户。
达鲁稍暖了暖身子,便回到窗口。从那里他头一回瞥见两位不速之客,后来却看不见了,大概爬上了险路。天色已不那么浓黑,夜间雪已停住。拂晓时分,曙光略带灰暗,但随着云层升高,灰暗并未加深,直至下午二时,白昼仿佛刚刚来临。但比之大雪蔽天、漆黑一团、狂风呼啸、门窗撼动的那三天,情况已有改善。达鲁在卧室里等了很久,偶尔出去,到院中小屋喂喂鸡或取几块煤。幸好,在暴风雪前两天,北方邻村塔吉德的小卡车运来了配额煤,再过两天还要来。
而且他尚有足够的储备应付紧急情况,小屋里堆满了一袋袋小麦,学校当局让他保存,以便接济家中遭了旱灾的学生。实际上家家受灾情影响,因为都是贫困户。达鲁每天都给孩子们分口粮。他了解,在这些困难的日子里粮食短缺,也许今晚有学生家长或长兄前来取粮。要保证在下一季收获之前不断粮,这便是目标。现在从法国驶来几艘运小麦的货轮,最艰难的时节已过。但那伤心惨目的情景令人难以忘怀:一群衣衫褴褛的穷汉在烈日下游荡,高原的石灰化日益严重,土地渐渐萎缩,真像是在被烘烤,脚下每块石头一踩就成灰。成百上千的山羊倒毙,饿死人的现象也时有发生,但外界未必都能知道。
在普通贫困面前,他虽在这偏远的小学过着僧侣式的清贫生活,而且也自甘俭薄,但还是鹤立鸡群,不免心中有愧:家中墙壁稍有粉饰,置有一张窄窄的长沙发,书架衣柜都用白木料打成,院里有一口井,每周按时供水供粮。想不到来了这么一场大雪,事先毫无准备,也没有先下点儿雨过渡一下。这地方本来如此,即使没有居民,也已十分艰难。何况居民未使自然条件稍有改观。不过达鲁生于斯长于斯,若移居别处,便有离土离根之感。
他出门来到校前的台地上,不速之客已走到半坡。骑马的原来是他早就认识的巴尔杜奇。这老资格的警察用绳索牵着一名阿拉伯人:他双手被捆,低头疾行。警察做了个敬礼的手势,达鲁并不作答,而在专心观察那穿着褪色蓝长袍的阿拉伯人。那人脚蹬便鞋,却套有羊毛粗袜,头顶还扎了块又窄又小的缠头巾。两人渐近,这时巴尔杜奇让坐骑慢行,似乎不想弄伤那阿拉伯人。
走到其声可辨的距离,巴尔杜奇大喊:“从艾尔·阿麦尔过来才三公里,走了一个钟头!”达鲁没吭声。他穿着粗毛衣愈显矮小粗壮,正定睛凝视他们上行。那阿拉伯人连一次也没抬过头。“欢迎,”达鲁招呼道,“请进,暖暖身子!”来人已走上台地,巴尔杜奇不甚利索地下了马,紧攥着手中绳索。他的胡髭翘立,嘴角微露笑意。他两眼又小又黑,深陷在晒成深褐色的脑门上,嘴边皱纹密布,看上去颇为尽心和专注。达鲁接过缰绳,将马牵进棚屋,回头走向正在校园等待吩咐的两人。他将二位请进卧室,又道:“我去教室生火,这样大家宽敞些。”他重新走进房间时,巴尔杜奇正坐在长沙发上。他已解开拴住阿拉伯人的绳索,让他蹲在炉旁。不过由于手还被绑着,缠头巾现已甩在身后,他只能盯着窗子待着。达鲁起先只看见他那厚厚的嘴唇:丰满、光滑,几乎跟黑人一样;鼻头却很直,目光暗淡,情感似很炽烈。缠头巾下露出一角执拗的脑门,皮肤因严寒而发白,但此刻已重新有了热气;整个面容的表情焦虑,充满反叛精神,给达鲁留下深刻印象。这时他扭头向达鲁,逼视着达鲁的两眼。“请到这边来,”小学教师说,“我给二位做薄荷茶。”巴尔杜奇应道:“谢谢!这差使真苦,巴不得赶快退休。”又用阿拉伯语对人犯说:“你也过来。”人犯站起身来,两手并拢放在胸前,走进校园。
达鲁托着茶,同时提了一把椅子走进教室。但巴尔杜奇已端坐在第一排学生座位上,那阿拉伯人蹲在讲坛边上,面对放在讲坛和窗户间的火炉。达鲁将茶递给人犯,见他双手被缚,不禁迟疑起来:“也许可以解开吧?”“当然,”巴尔杜奇说,“那是旅途中的措施。”说着装作要起身的样子。但达鲁将茶杯放在地上,跪在那阿拉伯人身旁。后者一言不发,用炽热的目光看他怎么做。双手自由之后,他揉了揉肿胀的两腕,端起茶杯,小口小口但不胜敏捷地呷着热茶。
“好哇,”达鲁又道,“这么赶路,上哪去呀?”
巴尔杜奇从茶杯里缩回胡髭:“上这儿,孩子!”
“你俩可是‘特殊学生’!在这儿过夜?”
“不。我回艾尔·阿麦尔。你呢,你把这伙计交到廷基特,混合居民镇正等着他。”
巴尔杜奇略带善意的笑着,端详着达鲁。
“你胡说些什么?”小学教师问,“拿我开心吗?”
“不,孩子,这是上峰命令。”
“命令?我又不是……”达鲁犹豫不决,他不想难为这上了年纪的科西嘉人,“总之我不是干这一行的。”
“嗨,打起仗来,什么都得干呀。”
“那我等您‘宣战’呢!”
巴尔杜奇点了点头。
“那好,命令已下达,跟你有关,似乎有动乱,据说还会有反叛。咱们可以说被动员了。”
达鲁表情仍很固执。巴尔杜奇接着说:
“听着,孩子。我很喜欢你,请谅解我们。我们艾尔·阿麦尔分局只有十来个人,要在这一小管片上巡逻,我得回局里。上峰让我将这匹野马交给你,然后立即返回,那边无法拘留。他本村发生叛乱,要抢回他。你必须在明天白天送到廷基特。你强壮如牛,二十来公里的路对你是小意思。完了就完啦,你再回来教学生,一切照旧。”
墙后传来马的“噗噗”鼻息声和“笃笃”踢蹄声。达鲁眺望窗外。天气肯定转晴了,雪原上的光照逐渐扩大。冰雪融化之时,阳光必将再现辉煌,并将再次普照这片处处是石块的原野。还会有好几天的时间,一碧如洗的净空会把不含湿气的亮光射向荒无人烟的大地,那里仍将是一片万径人踪灭的景象。
达鲁转身诘问巴尔杜奇:“说到底,他犯了什么法?”警察没来得及应答,他又问:“这人说法语吗?”
“不说,一句也不会。追捕了一个月,人家把他藏了起来。他杀了表兄。”
“他反对咱们?”
“我想未必,但这永远搞不清。”
“他为何杀人?”
“我想是因为家庭纠纷,似乎对方欠他粮食,不太清楚。反正他一镰刀就解决了表兄。嗬,就像宰羊,‘嚓’一声!……”
巴尔杜奇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那阿拉伯人受到吸引,忐忑不安地瞧瞧他。达鲁突然怒火中烧,讨厌这个家伙,讨厌所有的人和他们的歹毒心肠,他们彼此无尽的仇恨,以及嗜血成性的陋习。
但炉子上的水已嗞嗞有声,他为巴尔杜奇续了茶水,稍稍迟疑之后,也照应了那阿拉伯人。那人再次一饮而尽。他伸出手臂时敞开了一点儿长袍,达鲁看到他骨瘦如柴。
“谢谢你,孩子。现在我走啦。”警察道。
他起身朝阿拉伯人走去,又从衣袋里取出一根细绳。
“你这是干吗?”达鲁生硬地质问。
巴尔杜奇愕然,指了指绳子。
“大可不必嘛。”
年长的警察决心动摇了:
“那就听便吧。你当然有武器啰?”
“我有一支猎枪。”
“藏在哪儿?”
“大木箱里。”
“你应当放在床边。”
“为什么?”
“我用不着担心。”
“你已引起注意,孩子。他们一叛乱,谁也不安全。咱们都在一条船上。”
“我能自卫,来得及看见他们到来。”
巴尔杜奇笑了,接着又收敛起笑意,胡髭遮住了依然洁白的牙齿。
“来得及?太棒啦。我早说过,你总是有点儿糊涂。我爱你正是为了这,跟我儿子很像。”
说着他拔出手枪放在桌上。
“留着有用。我返程用不着两件武器。”
手枪在黑漆的桌面上闪闪发光。当警察转向他时,他闻到一股皮革和马体的气味。
“巴尔杜奇,你听着,我讨厌这些,首先是你抓住的小伙子。但我不会交人。打仗嘛,必要时我参加。交人可不行。”达鲁语气唐突。
那警察站在他面前,正色瞧着他。
“你在干蠢事,”他不急不忙地说,“我也不喜欢这一套。我虽然干了好多年,用绳子捆人还是不习惯,简直很不好意思。可你又不能放任不管呀。”
“我不交人。”达鲁又说了一遍。
“这可是命令,孩子。我一再说明白啦!”
“是这样的,你也可以向他们一再说:我决不交人!”
巴尔杜奇显然在努力思考。他来回打量这两人,终于下定决心。
“不,我对他们什么也不说。你不跟我们站在一边,那就请便。我不告密,但我奉命交人,我正在这么做。你立即签收吧。”
“没必要。我不否认你听凭我处置此人。”
“别对我使坏,我知道你会说真话的。你是当地人,是好汉。但签收是规矩。”
达鲁打开抽屉,拿出一小瓶暗红墨水、一支带红木笔杆的蘸水钢笔,以及“上士”牌笔尖,那都是用来写红格字的。他签了字。警察将那张纸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公文包,然后朝大门走去。
“我送送你。”达鲁说。
“不必啦,”巴尔杜奇说,“何必再客气,你已经冒犯我啦。”
他端详了一番那在原地不动的阿拉伯人,不胜惆怅地吸了吸气,毅然转身向外走。“别了,孩子!”他喊道。大门在其身后砰然关上。巴尔杜奇的身影在窗下闪过,然后便消失。脚踩在雪地里已是寂然无声。马儿在墙后稍有动弹,母鸡受惊拍翅。霎时,巴尔杜奇又经过窗下,手持马缰。他头也不回地走上陡途,身影先消逝,其后马的影子也不见了。远远传来一块巨石缓缓滚落的声音。达鲁回到仍不动弹的人犯跟前,凝视不语。然后用阿拉伯语说:“等一等!”说着进卧室。走到卧室门口,他似另有主意,便闯入办公室,取枪放入衣袋,接着便头也不回地进了房间。
他久久躺在长沙发上,遥望长天悠悠落下的夜幕,并且侧耳倾听,只辨出一片寂然。大战后初来乍到时,最令他痛苦的便是这万籁俱寂。他主动要求到这小城镇任职,这里地处山岭支脉脚下,正是沙漠与高原中间。这里有岩岭,北面呈暗绿色,南方显粉褐色,恰是那终年炙热之地的尽端。起先人家叫他去北方高原。他来此后,最苦的是这仅有石块的不毛之地,竟如此偏僻,如此沉寂!有时似有田埂,不免想到作物,哪知是开采建筑石料的遗迹!若在这里耕作,收获的只有石子。从前还有人刮下一些石缝里的泥块,用来培植村中小园的花草。地貌如此,四分之三是石头。城镇也曾兴起,繁荣一阵后便告消失;居民匆匆过往,彼此做爱或残杀,然后告别人间。在这片沙漠之地,沙漠及其主人都无足轻重。然而,达鲁深知:舍此沙漠,沙漠及其主人都无法生存。
他站起身时,教室里没传出任何声响。他惊奇的是,竟会幸灾乐祸地设想那阿拉伯人已溜走,因而自己无须旁骛或做什么决定。可惜那人犯仍在。他不过选中了办公桌与火炉之间的空地,舒舒服服地平躺下来。此刻正睁大眼睛琢磨天花板。这姿势突出了厚厚的嘴唇,似乎他老在赌气。“过来!”达鲁吩咐。阿拉伯人站起身来跟他走。进屋以后,达鲁指指窗下靠近办公桌的一张椅子。那阿拉伯人一边坐下,一边端详达鲁。
“饿吗?”达鲁问。
“饿。”那人犯说。
达鲁摆开两套餐具。他抓了一把面粉和上了油,在碟子里摊了一块饼,同时点着液化气炉。趁饼在加热,他又到小屋取了奶酪、鸡蛋、枣子和炼乳。饼做好了,他就放在窗台上凉一凉,又将加了水的炼乳煮热,并且做了摊鸡蛋。动作间,他碰了一下深藏在大衣袋里的手枪。他放下碗,走进教室,将手枪放进办公桌的抽屉里。再回屋时,夜幕已降下。他开了灯,给那阿拉伯人上了菜,嘱咐他:“吃吧。”那人拿起一块饼,匆匆送到嘴边,却又停下。
“你呢?”他问。
“你先吃,我也会吃的。”
那厚嘴唇稍稍张开,并略带迟疑,接着狠狠咬了一口蒸饼。
餐毕,阿拉伯人凝视着小学教员。
“你是法官吗?”
“不是。我看你看到明天。”
“你为什么同我一起吃?”
“饿了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