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清晨,阳光从窗格子里钻进来,在地板上盘旋起舞,轻尘在几束晨光中打转。早饭刚刚吃完,虎儿和卫璪还留在厅堂里。虎儿靠在胡床上,只是同母亲和哥哥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
王夫人推了推他道:“日头看看高了,你们也该去更衣了罢。”
“我有些不舒服,”虎儿慢吞吞地道。
“我看你好好的。”卫璪笑道,“昨天趁着孙秀题匾额的一阵乱子,你就先跑回家了,扔下我一个人呆到最后才回来。”
“太傅祭酒虽是个小职位,”王夫人柔声道,“但人人都这么过来的,且不可太荒疏了。哪有随随便便告假的道理?乖儿,快去换衣裳,再不去要迟了。”
卫璪起身朝门外走去,虎儿却仍旧坐在母亲身边,不但不走,反而更多了些撒娇的意思,拉着王夫人的袖子刚想说什么,忽然扭过头去,“阿欠”一声打了个喷嚏。
“怎么又着凉了?一定是叫冷风吹的。说过多少遍让你们戴帽子,偏不听我的!”王夫人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摸他额头。卫璪已经走到了门口,闻言笑道:“我知道你转的什么心思。好罢,今天还是我一个人去,帮你告个假。”
虎儿终于如愿以偿,忍不住得意地翘起了嘴角。
昨天席罢,大家陪孙秀游赏后花园,太傅再三请他在拱门上题字。孙秀提笔在匾额上写下了“云岫修篁”四个字,一众文士便争相毛遂自荐地爬梯子卦匾额。拱门太高,梯子又矮,文人们谁也够不着,一时间丑态百出,逗得孙秀十分开心。好容易挂好了匾,董潜又提议,应当把席间大家口述的诗经中的句子,连带最后那首颂诗一并铭刻在花园入口的大石上,以作个良辰美景,永志不忘之意。
虎儿想到今天不用去看那刻石临碑的精彩表演,不禁长舒了一口气。午饭一过,待到王夫人恹恹欲眠,刚一睡下,他便悄没声地绕到院外,解下了拴在枣树下的白马,牵出府门,纵身跨上马背,向乐广家中缓缓行去。
青凤已到了及笄之年,马上就要解开小辫儿,在头顶上插簪子了。他想着她挽头发的样子,自己都没有察觉,脸上已挂着微笑。车马不一会儿就到了尚书府的门口,虎儿一路走进正厅,见乐广正埋头批阅桌上堆积如山的文案。
侍从刚要禀报,虎儿却摇了摇头,示意他退下,自己则立在阶下静静地等着。过了好一会儿,乐广才抬起头来,一瞥眼看见他,忙招手让他进来,诧异道:“你不在太傅阁里,跑到我这儿来做什么?”
虎儿笑笑,并没说什么,在乐广对面的侧席上跪坐下来。乐广打量了他一眼,却见他不着朝服,轻裘缓带,一身便装。
“昨天你就早早地溜了,”乐广似笑非笑地道,“今天又要告病不去?”
“这几天太傅阁里好像并没有什么事做,”虎儿低声道,“来来去去不过是应酬酒席罢了,我又不擅此道,也不会喝酒。”
“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乐广长叹了一声,忽然侧头看着他,缓缓地道,“你不会应酬喝酒,却不怕出风头。昨日席间那一句‘风雨如晦,鸡鸣不已’,难道孙秀听不出来是什么意思么?你倒以为自己聪明得很呐!”
虎儿对昨日之事,自以为已经百般忍耐了,没料到乐广却如此责备。他想起昨日众人的丑态,不由得一阵委屈愤怒,沉默了半晌,静静地道:“老子说‘和光同尘’,却并没有说‘同流合污’。”
话一出口,他自己也吃了一惊。如此顶撞乐广还是第一次,不由得心下惴惴,垂着眼睛不敢再出声。然而等了许久,却仍不见乐广开口。虎儿心里更添了几分不安,抬眼偷觑,却见乐广转身从案上拿起了一纸诏书,正在入神地端详着。
“听说淮南王的事了么?”乐广叹了口气,慢慢地问道,语气缓和,似乎并没有生气。
淮南王是先帝的爱子,皇上的幼弟,在京城中手握重兵。常山公主是淮南王的同母姐姐。淮南王好剑术、好收藏名马,与驸马王武子相与甚厚,常常在一起围猎豪饮。虎儿曾见过淮南王数次。在他的印象中,这是一个年轻的王爷,果断俊爽、英气逼人,舅舅和他特别投合,行事也十分相像。
眼下,有一件事在京城里闹得沸沸扬扬——皇上忽然下诏要升淮南王为太尉,而他却坚辞不受。
“太尉虽然位列三公,其实却并无军权。”乐广淡淡地道,“孙秀已在军中到处安插自己的人,淮南王现在是中护军的领袖,如果放弃现职而就任太尉,就等于彻底丧失了兵权——你也许或多或少有所耳闻罢。”
虎儿点了点头,心里却猜测,舅舅必然少不了参与这事,为淮南王出谋划策。
“那么你看看这个。”乐广忽然把手里的文案递到了他面前。
那是一份皇上的手诏,虎儿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这封诏书措辞异常严峻,指斥淮南王身为宗室,在国家急需用人时却龟缩推诿,不肯为人君分忧,不肯尽臣子的本分,“实属大逆不道之举”——这是诏书里的原话。
虎儿读完一遍,忽然想起了什么,又从第一行起仔细地看那封诏书中的每一个字,半晌之后,抬头盯着乐广道:“乐伯伯,这真的是皇上的手诏?”
“你没见底下盖着玉玺的印?”乐广不动声色地道,“圣上让尚书府把这份手诏发付给淮南王。”
虎儿应了一声,没再说什么,然而眼睛里却满是忐忑不安的神色。乐广观察着他的表情,不由叹了一口气——这少年的一双眸子像水晶玻璃似的,藏不住任何东西。
“你是不是想告诉我什么?”乐广淡淡地道。
虎儿咬着嘴唇踌躇半晌,终于开口了:“这,这封手诏……”他说到这里,声音已经弱不可闻,“这好像是孙秀的字。”
矫诏是灭九族的重罪,更何况是这样一封以皇兄的口吻斥骂弟弟的书信!虎儿和乐广对面而坐,房间里更无别人,他一时间几乎听得见自己的心跳。
孙秀的字并不好看,却很有特色。虎儿昨天在园林里看他给匾额题字,那一撇一捺有如刀枪林立,然而四个字连在一起,却倾斜杂乱、不成章法——这是没有花功夫细描碑帖、却又好标新立异之人的通病。他自小见过百家书法,对笔迹非常敏感,从昨天的“云岫修篁”四个字里,已经可以断定,这封诏书便是孙秀亲手写的。
“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看出来了么?”乐广看着他苦笑道,“淮南王身为皇子,难道会不认得自己哥哥的笔迹?孙秀亦心知肚明,只是毫不在乎罢了。如今他生杀予夺,对淮南王尚且跋扈如此,你却在这节骨眼上,因为一句‘风雨如晦’引他注意,傻也不傻?”他说着伸出一只手来,摩梭着虎儿的头发。
“记得一个月前我对你说的话么?咱们能安然度过那一劫,是上天的眷顾。再见到你和璪儿时,我心里可有多么高兴,你知道么?这人世间的险恶,我见得太多啦!付出了那么心血、冒了那么多险,到头来呢?还不是事与愿违。”乐广叹了口气。他的目光飘落在虎儿身后的某个地方,半晌,忽然自言自语地道:“事与愿违呵!如今青凤也大了,我现在想,只要能看着你们几个平平安安的,也就知足了。”
虎儿望着他的脸。乐广似乎比一个月前苍老了许多,鬓角上原先斑驳不一的灰发,如今几乎全白了。一个念头在他心里升起来:这个如同他父亲一样的人,开始老了。
这个人曾经用缰绳把他拴在身边,在密如雨点的箭矢中带着他飞奔。
这个人曾经面对荣晦的尖刀,大声告诉他“卫氏的子孙,身上流的永远是尊贵的血,死在马背之上,正是死得其所”。
这个人曾经因为一句“宁与燕雀翔,不随黄鹄飞”的诗而罚他下跪,厉声斥责他“辱没祖宗”。
可是现在,这个人老了。
他也像所有的严父一样,在露出老态后,变得可怜起来。
乐广粗糙的大手磨在他的脖颈间。虎儿本来最恨别人摸自己的脑袋,此时却顺从地靠在乐广身边。他想起了一个月前,乐广在家门口丢下自己时那决绝坚定的样子——他在为一个信念而奋斗。有信念的人,是从来不会显老的。
然而现在的乐广,却像个温柔的老父——那个让他百死不辞的信念,在成功之后化成了泡影吧?他经历了廷变的惊险惨烈,却要面对这样一个讽刺的结局。
虎儿想到这里,深悔自己方才竟用言语顶撞于他。想说一句认错的话,却又说不出来,只是垂下头去,任乐广轻轻拍着自己,心里泛起了一股浓浓的依恋之情。
这时,外面有人来传报尚书郎索靖求见。乐广让虎儿在书房里等自己片刻,说着便整顿衣冠走了出去。
虎儿一个人坐在书房里,先翻了一会儿书,渐渐地觉得无聊,便站起身来走到游廊里。长长的游廊连接着花园。二月的小园里别无他物,只有两树晚梅,开得快谢了,枝头一半,地上一半。
“叮叮叮”,南面的一扇窗前忽然传来轻微的响声。他循声走去,那声音又响了起来,依旧是一串叮叮咚咚的声音,好像什么东西敲在窗棂子上。他在一扇檀木窗前停下了脚步。
少女的侧影宛然隐在疏疏落落的窗棂后面,虎儿看着此情此景,忽然明白了一件事:青凤及笄了。
他先前一直想着她及笄的样子,却竟然忘了:及笄,是个开始避嫌的年纪。他立在窗前,望着一格格的棂子,一时间怅然若失,说不出话来。
青凤安安静静,一言不发,这倒很不像她平常的性子。透过木格,他隐约看见她倚在窗户边,一手托腮,另一只手里拿着一只玉钗。院子里明亮,而她的闺房幽暗,他看不清她的脸,她的头发的确是梳起来了,只是也看不真切。
乐广与客人就在南厢房后面的厅堂里,与这条走廊仅仅隔着一道薄壁。过了好久,虎儿贴在窗子边上,低低地唤了一声“青凤”。
青凤没有答应,一声也没出,只是把一个静静的侧影对着他,甚至眼睛都没抬,目光落在自己手里的那根钗上——她刚刚就是用这根钗敲的窗户。
他闻到一阵淡淡的幽香,不由有些诧异:青凤是从不熏香的,她讨厌所有不自然的味道。想了一会儿他才发觉,原来那是檀木窗棂散发出的气息。他垂着眼睛,手指轻轻摸着窗格子,并没有说话。话语是误会的根源。有些时候,一旦开口,便再也说不出沉默时的意思来了。
然而青凤却忽然开口了。
“今年春禊,你去伊河么?”她的声音细细的。
“你呢?”
“你去我就去。”
他心里一阵甜甜的欢喜,靠在窗边,静静地笑了起来。就在这时,回廊里忽然响起了乐广的脚步声,青凤一下从窗边消失了。
虎儿转身走到阶下站住,犹自对着那扇窗户出神。一株开淡粉色花的梅树正在他头顶,微风拂来,花瓣下雪似地飘落,纷纷漫漫粘了他一身。
平静的日子一天天过去。太傅阁里依旧乌烟瘴气。那些执事文书,大多是朝中新贵的子弟,平常走鸡斗狗,无所不为;又拉帮结党,互相吹捧,互相嘲骂,给本来无所事事的生活平添了许多事情,大家忙得不亦乐乎。
后花园的拱门上挂着一面巨大的匾额,上书“云岫修篁”四个金字,底下是一面石碑,篆刻着从“绿竹猗猗”,到“今夕何夕”,一直到“天才流丽,誉冠千古”的所有诗句——唯独没有刻虎儿的那句“风雨凄凄”。
虎儿见了,不由松了一口气——他真怕自己的名字被连在一句肉麻的诗后面,永久地刻在石头上,任风吹雨淋,洗之不去。说不定若干年后自己老了的时候,故地重游,再看到这块石碑时,仍旧会面红耳赤;甚至说不定,千百年之后的人们来此地游玩,看见这些诗句,都会对自己的名字心生不屑——一想到这些,他简直忍不住要为那些阿谀拍马者不值了。
卫璪和他在这一群人里显得落落寡合,既没有什么朋友,也没有什么敌人。因此两个人轮流告假,你一天我一天,十日之中只有两三日在太傅阁里。
天气渐渐暖和起来,春日姗姗来迟,春禊就要到了。
春禊是洛阳人最喜欢的节日。每年的三月初三,衣冠士族纷纷携家眷到洛河、伊河边宴饮,少男少女临水嬉戏,开春踏青。《诗经.郑风》中有语云:“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说的就是这三月初三郊外踏春的风光。
可是卫家母子三人却很少参加:王夫人寡居,在这一天不爱出门;卫璪虽爱出门,却又不大爱热闹,踏青反而喜欢避开三月三日;虎儿有时倒是很想去看看,可惜三月正是节气变化的时候,他几乎年年这个时候都得躺在床上喝药。那士与女在洛河边互赠芍药的风光,只能在梦里看看罢了。
今年的春禊,是第一个让虎儿坐立不安的节日。他提前好些天就开始筹划三月初三去伊河的行程。太傅阁那天肯定有假,就算没有假他也要告假——反正自己告假也不多这一次。他开始琢磨,怎么才能说服母亲放自己出门,又不能直说是因为跟青凤约好了的。
然而正当他在这里日思夜想的时候,太傅阁里传来了一个于他如同五雷轰顶的消息:今年的春禊,赵王要同辅国大将军一起,在伊河边设宴款待群臣。老太傅略带威胁地告诫大家:他的祭酒、执事们,那一天必须都到场。说完还阴森森地朝虎儿瞟了一眼。
虎儿站在那里,一时间心灰意懒,只觉得自己从没有像现在这样,这么讨厌一个地方。
【小船芝麻曰】:
李煜有词道:“别来春半,触目愁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又:
“相逢不语,一朵芙蓉著秋雨。小晕红潮,斜溜鬟心只凤翘。
待将低唤,直为凝情恐人见。欲诉幽怀,转过回阑叩玉钗。”
——纳兰容若,《减字木兰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