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王是武帝第六子,年纪与淮南王、齐王相仿。诛灭赵王时,长沙、成都二王都曾为齐王出力,如今赵王已灭,年轻的齐王单独辅政,与长沙、成都二王的关系也逐渐紧张起来。
三月初的一个晚上,齐王密谴刺客入长沙王的府邸,欲除去后患,结果行刺没有得手,反倒触发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内战。
这场战争虽只持续了数日,但却足以让洛阳城铭记百年。
曙色微曚,溪头的荠菜花儿还未被晨风吹醒,长沙王的车马已趁夜驶入了宫中。马蹄过处,沿途燃起熊熊大火,诸观阁里、神武门内顷刻间烈焰冲天。宫中的侍卫、宗室慌忙赶出来救火时,叛军已直扑齐王的府邸而去。
天明时,齐王的府邸犹未攻下。在一片铺天盖地的剑光矢石中,赶来护驾的臣子们和皇上一道,被堵在太极殿内无处可走,一时间成了箭矢的活靶子,死者相枕。
“你们知不知道,长沙王情急之下,声称有天子密诏,要身为大司马的齐王出来受降;齐王岂肯重蹈淮南王的覆辙?于是命人高呼:‘长沙王矫诏。’而与此同时,皇宫的另一侧,长沙王的长史也正对着乱军大声宣布着:‘大司马谋反!’——这么精彩的一出戏,不知那天太极殿里的群臣听了,有没有人觉得好笑呢?”阿平停下来喝了口茶,以这样一个问题,结束了自己眉飞色舞的半日描述。
“只怕命悬一线的时候,并不是人人都能笑得出来的。”卫璪看了他一眼,慢悠悠地道。
虎儿好似没怎么听他们说话,一直怔怔地望着窗外,忽然很轻地叹了口气,“齐王算第五个了吧?”他自言自语地道。
“第六个也快了。”
随着阿平这句话出口,书房里忽然安静了下来。
每个人都在想着同一件事。
成都王当初和京城里的长沙王相约共伐齐王,事到临头,却忽然按兵不前,在洛阳城郊外作壁上观——他打的是让他们两败俱伤,自己坐收渔翁之利的算盘。谁知长沙王骁勇异常,竟然凭一己之力,在两天之内击败齐王,从此拜为膘骑将军,统揽京畿重权。
长沙王荣升膘骑将军之时,成都王的兵马已到了京洛城下。这百万大军本为助长沙王伐齐而来,从邺城到此,一路劳师动众。如今宝剑出鞘,岂有未饮人血而空回之理?
“颖再拜顿首曰:本谓兄同其所怀,匡复天子,伐戮不仁,如何迷惑,自为戎首!而今兄上矫君诏,下离爱弟,妄动兵威,还任豺狼,弃戮亲善,行恶求福,如何自勉!今颖将武士百万,良将锐猛,要当与兄整顿海内。仁兄若能投戈退让,尚可自求多福。慎哉吾兄,还望深思进退也!”
由江南陆机兄弟撰写的这篇檄文可谓气贯长虹,咄咄逼人也甚。可是,长沙王自幼戎马出身,年轻勇毅,精明强干,并非像那老糊涂的赵王,或是只会玩弄权术的孙秀那么容易吓唬。洛阳城里的军心人心,都向着这位年轻权重的王爷。
一场血战在所难免。继楚王、清河王、淮南王、赵王、齐王之后,这即将遇难的第六位王孙,会是长沙、成都二王中的哪一个呢?
这并不是个简单的问题。它的后面,还跟着许许多多更值得关心的问题。比方说,虎儿现在正在琢磨,自己的家人朋友中,有谁能在即将爆发的混战中活下来?即使侥幸活下来了,今后若是成都王执政,他们的日子又是怎样一番光景呢?
好在青凤的姐姐一年前嫁给了成都王为正妃。即便成都王攻陷了京城,乐广一家因着这层关系,或许还不至遭毒手。虎儿想到这里,不禁抬起眼睛环顾四周,缓缓地舒了口气。
屋里仍旧静悄悄的,卫璪低头不语;阿平却站起身来,端详着窗前的一盆春兰,伸手拨弄花底下微微发黄的叶子。“吱呀”一声,门开了一条缝儿。阿平一回头,正看见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在门外张望。
“进来。”卫璪道。
一个梳着双髻的女孩儿应声跨进了门。她手中托着个红漆的茶盘,一双灵活的大眼睛迅速朝屋内一瞥,便咬着嘴唇垂下了头去。只见她缓步来到客人面前,先给他斟上了一杯新茶。
阿平从托盘里拿起茶盅,目光却一直停在她耳边晃荡不休的两个小玉坠儿上,忽然眉头一皱,转而微笑道:“好烫。”
阿姝慌忙从他手里把杯子接过来。及至拿到自己手中,发觉那杯子温热,并不太烫,不禁脸上显出了疑惑之色。
谁知这刁钻的客人似乎立刻看到了眼里。“你自己尝尝。”他似笑非笑地望着她道。
阿姝有些为难,情不自禁看了卫璪一眼,却见卫璪正回头同虎儿说话,并没注意这边。她迟疑片刻,终归是小孩儿心性,按耐不住好奇,也微微有点儿赌气,真的端起杯子来抿了一口。
就在这时,阿平一伸手从她手中接过了茶盅,慢悠悠地拿起盖子挂着面上的茶叶。
“现下不烫了。”他的目光地落在茶杯沿儿那小小的红唇印上,忽然冲她眨眨眼睛,嘴角泛起了一个得意的浅笑。
屋里的气氛本来十分压抑,被他这么一搅,倒是平添了几分生气。只是从这以后,一直到夕阳西下阿平告辞,他们的茶点果品都是由细柳送上来,阿姝再也没有露过面了。
这个晚上,月亮来得很早。虎儿独自坐在灯下,虽已困得睁不开眼睛了,却仍胡乱翻着一卷《老子》,不愿更衣就寝。天气渐暖,门外换上了又薄又软的竹帘,在这有风的夜里,帘帷一次又一次地荡起来,垂下去,荡起来,垂下去。随着每一次起落,卧房里或是钻进来一缕清凉的空气,或是漏进来几下更鼓的声音。
竹帘拍打着门框,敲打出单调的节奏,一下下催人入眠。虎儿又坐了一会儿,实在困倦不支,正想放下手里的书时,帘子又飘了起来,一阵又甜又淡的幽香随之潜入房间。
竹帘再落下去的时候,门内已多了个单薄的身影。那身影极轻地合上了门,慢慢转过身来。
关门时带起的风晃得房内的红烛一阵摇曳,映在青凤的脸上,使她看上去一时很模糊,一时又很分明。模糊的时候,她好像帘外的花影,无声无息地渐融入沉沉夜色之中;一会儿烛光又分明起来,照见她额上的刘海湿湿的,仿佛还沾着后园小径上的夜露。
烛影终于不再摇晃了,而她仍旧微笑着立在门边,仿佛在等他先开口似的。
虎儿愣在当地,一时间竟哑口无言。
他能说什么呢?问她“你是怎么来的”么?这是个毫无必要的问题,因为她已经来了。而且他觉得,这句问话像把粗笨的榔头一样,一说出来,就会忽地打碎眼前的梦境;或者,该告诉她自己一直在想着她么?这明明是句实话,他却不敢说出来。他觉得,有些话,只有放在心里的时候是真实的,一旦说给别人听,就不再算是实话了。
于是他只能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眼见她朝自己走过来。随着她的步子,先前那阵香气又幽幽泛起。这是一种形容不出的气息,比栀子花淡,比玫瑰花凉,比槐树花甜,比茉莉花清。
“原来及笄是这样子的。”他置身那奇妙的幽香中,忽然莫名其妙地说了这么一句。
青凤面对面和他在竹席上坐下,微笑道:“上次春禊的时候,我就已经这么梳头啦。你没看见么?”
虎儿没有回答,却伸出一只手来,轻轻拉住了她的指尖。
她没有动。
他立刻觉得十分满足,再无所求,所以只是垂头微笑,什么也懒得说。可是一低下头,忽看见青凤绣着两只小蜻蜓的裙裾,白色的薄锦上沾了些湿泥。
“园子里的路真滑,我在池塘边摔了一跤。”青凤立刻小声道,一边说,一边缩了缩脚,把弄脏了的那半幅裙裾掖到身下,忽然又咬着嘴唇,“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随着这一声轻笑,矜持像太阳底下的春雪一般,渐渐化开了,几年前的无事不谈的亲密,像雪底下经年的种子,慢慢地苏醒过来。他把另一只手也放在她的手上,半晌,忽而低声笑道:“青凤,青凤,乐伯伯他难道不知道么?”
青凤的眼中渐渐笼上了一层忧色,虎儿看在眼里,一颗心不由跳得越来越快。难道乐伯伯已经知道了这件事?
“爹爹现在每日只是喝酒,喝得越来越多,常常一连两三天醉得人事不知。”青凤叹了口气道。
这句话出乎虎儿的意料,不由得出了会儿神,随即道:“是啊,你爹爹身为成都王的岳丈,如今成都王兵临城下,他必然要受诸般猜忌。我怎么连这点都没有想到?”
青凤抬起眼睛,飞快地觑了虎儿一眼,又看着自己的鞋尖,轻声道:“爹爹喝醉了酒,还时常提起你。”她说到这里,忽然住口不语,然而一段缠mian伤心之意,却从她低垂的眸子里流露了出来。
虎儿听了这话,又看到她的神情,一时间只觉得心神俱碎,无限往事都涌上眼前,沉默了一会儿,轻声缓缓地道:“只要你愿意,哪怕天塌下来,我总是要和你在一起的。”
青凤不声不响地把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他立刻能感到她的每一下呼吸,自己却因此屏住了气。
就在这时,一阵凄清的更声响起,原来是府中巡夜的仆役,正往他们这边走来。红烛就在手边,虎儿不及细想,下意识地吹灭了烛火。小小的房间里,顿时一片漆黑。黑暗中两人谁也不敢出声,头抵着头坐在窗下,他感到她的呼吸变快了,也变得更暖了,一下下都吹在自己的脖颈里。
更夫走近了,又走远了。更鼓声渐大,又渐小下去。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黑暗里,忽然觉得整个世界都变得与自己莫不相干。那种感觉奇怪极了,就像在某个下雨的午后,和最知心的朋友坐在窗边聊天。你关心的只是身边的人,窗外的雨声不过是个嘈杂的背景——人世之于他,现在就好像那窗外的春雨。
那么,这坐在我身边的人,她又是谁呢?
虎儿不禁偏转过头,向青凤望去。到处一片浓黑。他忽然觉得她并不在自己身边,她根本就没有来,她甚至从来就没有存在过。这个念头让他的心底一片冰凉,怀中一阵空虚,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甚至顾不得那巡夜的更夫还没有走远,就急急喊道:“青凤!”
她没有答应。
他急得六神无主,伸手一抱,却两手空空。
他忽然醒了。
四周万籁俱寂,唯有竹帘一下下在夜风里荡起,又撞在门框上,发出沉闷悠长的声音。手边的蜡烛已经灭了,大约是被风吹的。
虎儿坐在那里,怔怔了好一会儿,这才披衣走出门来。檐下夜凉如水,扑面一阵熟悉的清香,正是青凤的衣香。他循着香气望去,却见一树淡紫的丁香,静静立于窗下的石阶边。
“小公子,怎么还不休息?”
身后忽响起了一个陌生的声音。虎儿忙转过身,却见一个手持更鼓的老仆,正躬身向自己作揖。
“没事,我刚刚醒了,出来走走。”他半晌才道,“现在是什么时候?”
“已经四更啦。”那老更夫悠悠地答道,“刚刚下了一阵小雨,这石头台阶上滑得很,小公子,回房时小心些。”
虎儿点点头,却忽然触动心事,立在阶下目送那更夫行得远了,悄然往后院走去。
穿过长长的游廊,穿过低矮的拱门,一方池塘在小院的尽头,池水里浸着漫天星光。这里刚刚下过小雨,一夜之间已滋生出许多幽苔,绿苔蔓延到小径上,走路若不留意,真的很容易滑倒。
人就是这样一种奇怪的东西。有的人活了一辈子,都仿佛只做了一个梦;也有的人一个梦醒,就好像过了一生。
虎儿痴立于池边,许久分不清到底是梦更真实,还是人世更真;就像他回顾来路,怎么也不能确定,那些湿泥上的脚印,究竟全都是自己刚刚留下的呢,还是青凤今夜来过的证据?
忽然,一声模糊的惨叫从远处传来。那声音虽远,却凄厉得有如一把刀子,割破夜空,直捅进人的心里。过了一会儿,又是一声,紧接着又一声,声声相连,那呼喊声越来越怨恸惨烈,只听得人毛骨悚然。
虎儿起初还没有在意,只是沉浸在自己所思之中。可是后来,更多嘈杂的声音跟了上来。这其中有骂声、喊声、笑声,不一而足,但都听不真切。
池塘在后院的尽头,紧挨着园门。那一声声惨叫和周遭的噪声仿佛唤醒了黑暗中的许多东西。渐渐地,虎儿听见了园门外的众多脚步声,纷沓而来。他吃了一惊,却见卫府的三百多名侍卫,各持兵器,皆披铠甲,正匆忙聚拢整队,又纷涌向各处门外。
火光随之亮了起来。
“吴校尉,这是怎么回事?”他一眼看见从前祖父手下的校尉吴含,全副披挂,正匆匆点着人头,不由快步走到门前,隔着栅栏问道。
吴含乍一看见虎儿,吃了一大惊,随即对身边的一个军官交待了两句,三步并作两步地跨进门来,一把扯住虎儿的衣袖,拉着他便往内院走去。
“小公子,你这时候怎么不在房中休息?”吴含一面低声说话,一面脚下不停,飞快地拉着他穿过拱门,走至游廊上,“今夜要出大事。我现在让所有的侍卫把守住府门,你们千万不要随处走动!”
他说到这里,两人已来到东厢的卧房门前。隔壁的房门吱呀一声开了,卫璪头发乱乱的立在门里,看见虎儿和吴含,不由愣住了。
“那是什么声音?你们可也听到了?”他刚刚被吵醒,睡眼惺忪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