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军帐和战马在凉夜里沉睡。那睡不着的人,对着帐篷的圆顶,久久地睁着眼睛。
帐篷是粗布做的,顶上没有完全缝合起来,你若仔细看,便能看见一角没有星星的夜空。虎儿专心地盯着那个漆黑的圆,耳边响起一阵衣袍悉索的声音,而后是很轻的脚步声,很轻的拉门声。一阵料峭的夜风吹了进来,旋即消失在暖和的帐篷里。门又很轻地关上了。
他知道卫璪出去了。这两天夜里,每到三更过后,卫璪就会不声不响地走到帐篷外面去。
按照悠游散人的吩咐,那张纸被烧了。在白天,他们谁也不提悠游散人的名字。晚上也不提,只是各自醒着。
军队日行数十里,往洛阳而去。医生给虎儿开了几剂药,他感染了极重的伤寒。药丸里带着百合和茯苓的清香,清心安神,使体虚的病人容易犯困。但他从来不服,只等没人的时候,把它们扔到床底下去。
他不能容忍自己睡着。把丧父的悲痛用催眠的草药稀释掉,是一件太过卑鄙怯懦的事情。
可是生活呢?生活本身,难道不就是这样一种草药?再大的悲哀、再大的欢喜,终将被日复一日的平庸麻痹。奈何?
门又开了,卫璪回来了。脚步声渐渐靠近他的床头,停住了。
他迅速闭上了眼睛,仍旧一动不动地躺着。
“明天一早到洛阳。”卫璪清冷的声音忽然响起。
虎儿茫然“嗯”了一声,没有接话。
“你在想什么呢?”良久的沉默之后,卫璪自言自语似地道。
“我在想汉元帝的事。”黑暗中,躺在床上的人静静地答道。
这句话有些出乎卫璪的意料之外。“汉元帝?不妨说来听听。”他坐回自己的床,往冷硬的床板上一靠,淡淡地舒了口气。
“汉元帝爱观斗兽,设有虎圈,常带嫔妃至虎圈嬉戏为乐。有一次一只黑熊忽然发狂,破栏而出。元帝身边的人皆四散奔逃,唯独一位姓冯的嫔妃留在天子身边,不退反进,挡在熊的面前。
冯婕妤并没有受伤,黑熊很快被侍卫所杀。事后元帝问冯婕妤为什么不像其他人那样逃命?她回答说:‘猛兽得人而止,妾恐熊至御坐,故以身当之猛兽得人而止。’元帝听了这话,嗟叹良久,对这女子愈加敬重感佩了。”
一阵沉默,沉默中帐子里的空气变得异常紧张。过了一会儿,卫璪缓缓地道:“你是什么意思?”
“天子不愿脱掉带血的衣服——‘勿洗忠臣之血’。我忽然想,冯婕妤当初若是被熊咬死了,元帝恐怕也要这么感叹一番。可笑先生一世清名,到头来也不过和个嫔妃一般收场罢了。”
“住口!”卫璪的声音很低,其中有压抑的怒火在燃烧。那饱含危险的语调,足以让任何人立刻住口。
然而虎儿却好像根本没听见一般,自顾自慢悠悠地接道:“你不觉得这两件事像极了么?”他说着忽然展颜一笑,黑暗中看不见他的笑容,却能清晰地听见他淡淡的笑声。
“元帝在后宫中设虎圈以观斗兽;当今天子把整个中原变成了虎圈——至于枉死的‘忠臣’、沽名的烈女,都不过独夫的宦官宫妾罢了,又有什么不同!”
“你以为先生是枉死的么?”卫璪忽然冷冷地道。
虎儿没有回答。他也说不出话来,他此刻正咬着自己的舌头,不让最后一句已经到了嘴边的话滑出来。
“杀身成仁,舍生取义,这是孔孟的教诲。先生推崇庄老之说,却绝非不尊孔孟、不讲仁义。他说自己‘心之所在,翩然往矣’——君子有所不为,有所必为。为与不为之间,只凭自己的心罢了。心意已决,虽千万人吾往矣——你以为先生那样一个人,会迫于什么虚名,心不甘情不愿地死去?”
“什么叫心甘情愿?”虎儿依旧躺着,一动也没动,望着头顶圆圆的黑夜道,“祖父去世的时候,是否也是心甘情愿的呢?”
那句他拼命咬住的话,随着嘴唇的张开,一瞬间滑落了出来,“愚人自辱,又以天下英杰为仆妾,恣意荼毒。因这蠢人、独夫而死的,都是对我最重要的亲人!”
夜色浓重而又寂静。这句话中流露出来的恨意,就像眼前的夜色一般浓,而此刻的军帐里,一如夜色一般静。
忽然,一声呜咽的曲调从黑夜深处升起,如流星般划破了夜空。一曲凄厉的胡笳,在军帐外断断续续地响了起来。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
一个苍老的声音,合着胡笳的拍子想起。唱歌的人带着浓重的乡音,不像洛阳口音。
“遥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中庭生旅穀,井上生旅葵。舂穀持作饭,采葵持作羹。羹饭一时熟,不知饴阿谁?出门东向看,泪落沾我衣。”
那异乡的老兵悠悠地唱完了一阙,又接着唱了一阕,又一阕,又一阙,直听得人透心冰凉,方才收拾笳板,自去睡了。
天亮了。他们终于走进了洛阳,回到了故园。
可惜故园面目全非。
河间王麾下张方的军队,已于他们之前扫过了这座繁华的古都。天子不在宫中,精锐远征邺城。张方的铁骑敲破城门,如入无人之境。
洪水袭来时,沧海桑田,只在一瞬之间;兵祸袭来时,数万性命纷纷堕入血海,又何足道哉?不同于征讨长沙王的那一次——这一次,不再是“清君侧”,而是毫无粉饰的洗劫。骑兵的马蹄踏过贫贱的尸体、富贵的尸体,直捣宫中。
生长在华丽的深宫中的人们得到消息最晚,根本来不及奔逃。上至皇子王孙、嫔妃公主,下至近卫宦官皆在马蹄下辗转,积尸相枕,死伤无算。皇宫中满目狼藉,时时有半片明黄的帷幔从门框上倒垂下来,软塌塌地盖在死尸上——那另外半片,已被割去做了乱军战马的裙围。
卫璪和虎儿触目所致,虽然身在故乡,心中却凄然想起了那座临着黄河的边城。
洛阳此刻真像极了那座黄河边满是死尸的小城,唯一的区别,只是比那里暖和一些。
春日将尽,杨花落尽水里,一一化作浮萍。故园的池塘上,萍花散淡,芦苇青青。这日午后,虎儿独自坐在池塘边。他坐在这里出神,已经整整一个下午了,起因只是午饭时王夫人的一句话:
“吉日已经定下了,无论如何,我们自要勉力为之。”
所谓的吉日,指的是他和青凤的婚礼。所谓的勉力为之,指的是他们现在的家境。在洛阳被洗劫之前,幸赖乐广的护助,王夫人携全家仆童避难于他们在兰陵的封郡,堪堪逃过一劫,而老宅、财物却没能幸免。
兰陵郡公府像其余诸多空下来的豪宅大院一样,充当了乱军在京城的临时驻地。他们匆忙之间没能带走的字画、古董、金玉铜瓷全部盗毁一空,就连墙壁、家具、庭中的树木上,也多有刀削斧劈的痕迹,触目惊心。
卫氏的家道,自十几年前的那次灭门惨祸之后,就已颓然衰落。十几年来,他们靠着兰陵郡封地得来的俸禄,一直勉强维持。近来战祸连年,各地连直接进贡给朝廷的租税都常不能凑足,更遑论公侯,府中的开销也愈来愈捉襟见肘。河东卫氏的清名虽远播在外,然而所剩的,大约也只有清名罢了。此时迎娶青凤,他们真的只能“勉力为之”了。
太阳被浮云忽遮忽掩,水面上鳞光阴晴不定,时时晃人的眼睛。虎儿坐在那里,心里又想着些别的事情。他怎么也忘不了乐广听到悠游散人的噩耗时,脸上的表情。
那是一种奇怪的表情,不是震惊,不是痛苦,也不是愤怒。那是一种释然的表情,一个总在期待着噩耗的人,终于听到了结局时显现出的表情。他放松的眼神中有一种彻头彻尾的疲惫。虎儿记得上次临别前见到乐广时的样子——那时他的人虽衰老得厉害,眼神却仍是犀利的、剔透的。可是现在,所有的神采都离开了那双眼睛。
乐广于是成了一个真正的老人。他的眼睛里,无怒无喜,无患无忧,只剩下疲惫和释然。
他对悠游散人的死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几天后,媒人开始在两家之间走动,而乐广作为父亲,竟坚持女儿的婚礼从简、从速。
这也是虎儿为什么坐在池塘边出神的一个原因。因为,明天他就要当新郎了。
不知为什么,他从很小起就有一种自信,那就是,凡是身边即将发生的大事,自己必有预感。这种预感或以梦的形式出现,给他征兆,或者仅仅是一种感觉,但从未失灵过。
现在,他虽然婚期将近,却有一种挥之不去的离别的预感。当乐广淡淡地对他说“照顾好青凤”的时候,有那么一刻。虎儿简直以为自己已经站在乐广的墓碑前了。
但是他也不太难过。自悠游散人死后,离别已成为他生命中的一部分了,他已学会了跟它和睦相处,不再大惊小怪。学会了看待离别,也就学会了看待相聚。他想到明天的婚礼,心中五味陈杂,最终只是坐着发呆。
老庄所说的无悲无喜的境界,难道就是在这条路上越行越远,最终修炼成的么?
夕阳渐渐沉了下去,水面上一片淡金色,微风拂过,生出片片细小的觳纹,好像洒了金粉的微皱的白绢。第二日的夕阳还是这时候落下,却不在水面上,而是落在了他新婚的窗前。
晶莹剔透的翠绿如意,挑起了新娘殷红的盖头。盖头无声地掉在湖蓝的织锦床裙上,露出青凤的一张脸:清浅的眉目,一丝脂粉未施,甚至连双眉都没有画过。然而所有的艳,都从她的眼睛里流出来了。
她望着他,那一寸横波,艳得如生如死,艳得惊心动魄。然后她忽而皱起了小鼻子,指着他身后墙上的七弦莞尔一笑道:“给我弹一曲,怎么样呢?”
虎儿起身走到墙边,解下他心爱的琴。这是悠游散人留给他的唯一一样东西,在逃难时被王夫人带在身边,因而幸存下来。他的手指抚上琴弦,琴弦下一片片小小的裂漆,是音符在梧桐木上开出的朵朵梅花。
“铮”地一声,弦响了。这一声,蓦地唤起了所有关于逝者的回忆,悠远的、新鲜的、模糊的、生动的回忆,一瞬间都涌到眼前来,他只觉得心如刀绞,痛得浑身一颤,
青凤不知何时已坐到他的身边,这时忽然伸出自己的手,一声不响地把小小的手掌放进了他的手里,让他握着。
“知不知道这琴叫什么名字?”虎儿默默坐了一会儿,极力压抑心头的难受,侧过头去望着她笑道。
那笑容落在青凤眼里,分明含着刻骨的伤心。她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微笑着着摇了摇头。
“‘凤来’。”他的手指一下下梳理在暗红的漆上,“还记得五年前么?就在这个院子里,我一弹琴,你就来了。”
两人对视良久。琴声铮铮淙淙地响了起来,是一曲《凤求凰》。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皇。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好似两个人的对话一般,曲子里有叹息,有引诱,有推却,有踌躇,有深藏心中的狂喜,亦有挥之不去的悲伤。虎儿的手指抚上第七根弦,弹出结尾的一串高音,就在这时,只听“啪”地一声,弦忽然断了。
一曲《凤求凰》戛然而止,他们俩坐在琴边,霎那间面面相觑。
“好久没用了,弦上得太紧,我又没调好。”他忽然淡淡地道,一面极熟练地解下断弦,也不再上,若无其事地抱起琴就要将它挂回墙上去。然而他的右手却把琴身握得很紧,以致指节处都泛起了一片青白。
青凤抿着嘴唇,深深地望着他的背影,等他转过身来的时候,忽然对他一笑。
凰兮凰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
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
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她微微扬着下巴,嘴里轻轻哼着这剩下的半阙歌词,一面拉着他的袖子,和他一起坐到了床前。
玉簪、发带被解下来,随手扔到了案边,墨发毫无章法,如云般披散在肩上、胸前。锋利的刀锋如一剪流水般划过,两段漆黑的头发无声地掉了下来。
他坐在青凤的身边,双手环着她细细的腰肢,看她灵巧的十指上下翻飞,顷刻间把两簇青丝缠绕在一起,挽成了同心结的形状。
“不论是生是死,咱们总在一起。”他想到方才的琴弦,于是抱紧了她,自言自语地道。
“恩。”青凤回过头来,望着他幽幽一笑,“若我先去了,也定会在奈何桥上等着你,望着你,直到你老了,来找我了,再和你一道喝下那碗孟婆汤。”
他听了这话,还想说什么,她柔软的手掌已经盖上了他的嘴唇。
“嘘。”
绣帘被一只手拉上,却并未拉严,露出一条线。明月从小窗中悄然而入,窥伺帘中。窗外玉兰擎露,夜漏滴沙。三星在天,渐渐变更了位置,今夜却无人理会它们。
今夕何夕,得此良宵。子兮子兮,如此良宵何!
然而时间依旧流淌,流过动乱,流过良宵,流过盟约,流过死亡。青凤脱下大红的嫁妆不久,就穿起了白衣。
她的父亲去世了。
而后又发生了许多事。东海王更换幽州刺史,引鲜卑军队入境,终于一举击败成都王,夺回了被劫持的天子。成都王携二子仓皇奔逃,被范阳王所擒。
这个年轻的皇子,最终被范阳王麾下的一名长史怀揣矫诏,以白绫勒死。他是个爱洁的人,临死之时,从容要求沐浴更衣。更衣已毕,他望着行刑的人问道:“先生今年贵庚?”
“五十。”刽子手答。
“知天命了么?”成都王忽然笑道。
“不知。”
“我死之后,天下将安乎?将不安乎?”
这个问题,永远也没有得到回答。因为成都王说完这话话,一条白绫便结束了他的生命。他的两个孩子,七岁的庐江王司马普和五岁的中都王司马廓,当天亦被金屑酒赐死。
成都王死后,河间王愈加孤立,不久兵败而亡。
历时数十年的八王之乱终于平息了。惠帝驾崩,新主登基,是为怀帝。就在这看似应当四海升平的时刻,匈奴质子刘渊已在平阳称帝。
天下将安乎?将不安乎?——这个问题是关于华夏的,对此,命运自有它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