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过得很奇怪:时间既漫长,又飞快。
漫长的时候,是等待卫璪消息的时候。自从卫璪同众人出发之后,种种传言便四处散开。有的消息说,北上的军队还没走到并州,便遇到了匈奴和鲜卑的夹击,死伤无算;这个消息对于卫府来说,几如五雷轰顶。卫玠想尽一切办法打听的哥哥的下落;王夫人整日啼哭,眼睛忽然看不清东西了,神智也变得恍恍惚惚的,总说关于后事的话,叫人听了既害怕,又凄惶。
直到十天之后,他们终于收到了卫璪自晋阳寄回的家书——他平安到了。卫璪的信里只字未提路遇匈奴兵的事,却细细描写了一番并州的风景,又提到驻守晋阳的刘越石,原来竟是个文采风liu的才子,既善舞剑,又善骑马,他想要跟他学吹胡笳。
先前等待卫璪消息的时候,时间过得真慢,然而奇怪的是,与此同时,又很不够用——南渡的船只他们好容易说定了五六艘,半个月之后出发。一个历经几代人的古老府邸,转眼便要漂在长江上,这份搬家的工程之繁琐浩大,光是想想,便叫人气馁了。
然而卫玠并不敢想,他恐怕自己一停下来,就再没有力气继续下去了,于是不分白天黑夜地忙碌整理。祖父、父亲、那些叔叔伯伯们生前酷爱收藏,除了大件的东西都需清点、包裹之外,剩下零碎的金石有十箱、古书共十五箱、字画碑帖二十余箱,至于往来信函、请帖、手稿,就更数不胜数。而这些东西,都是他说什么都舍不得扔掉的。
他埋头于这些陈迹的海洋之中,每一件都亲手整理、装箱。他觉得能多带一件,就是多保留了一点故人的音容笑貌,一点自己童年时的记忆,和一些洛阳的原样。
入秋了,天气还不怎么冷,卫玠每天有一大半的时间在后院里呆着。院子的一角,横陈着各式家具和箱子,另一角,那株老玉兰树下,书稿、字画摊得一地。有时候,他会忽然抬起头来,靠着树,发一会儿呆。一个念头忽然冒了出来:自己究竟能带走什么呢?
这棵老玉兰树,曾经是独属于爷爷的说书道场,他能带的走么?那方池塘,四周葛草离离,青凤曾在自己的梦中经过这里,他能带的走么?再远处的粉墙边有一围纤细的柳树,在初秋的风里毵毵瑟瑟,宛如京洛说不尽的风情,他能带的走么?
等到几十年后,他们将终老于陌生的、潮湿的南方,而这些小柳树那时也该长大了,长到合抱之粗,还像今天一样,在已经荒芜的故园的秋风暮雨里飘摇。
想到这里,他忽然觉得很没有意思,再也打不起精神。疲惫出其不意地袭来,一瞬间把他吞没了。他靠在树上,只觉得头痛欲裂,眼前金星乱舞,一连四五天彻夜不眠的操劳,他终于熬不住了。
他闭着眼睛,很想就此睡过去,别再醒了,可是脑子却偏偏不听使唤地一连串想到许多东西——母亲的那些首饰、青凤的那些嫁妆、所有的金银瓷玉器,不知道仆人包好了没有?尤其那些细颈的玉器,极容易碎。前两天抬东西的人不小心摔了一跤,就打碎了大半箱子,他都没敢告诉母亲。
还有家具,黄花梨和檀木怕水,要先用油纸包好,不知阿姝叫人去包了没有?剩下的那些丝绸、锦帛,不要也罢了,实在顾不过来了——卫玠终于疲惫不堪地想——对了,还有粮食。他想起粮仓里的那些谷物,前些日子已经散出了许多给灾民——反正那么多也带不走,可是总该留些随船带着,以备万一——究竟该带多少,怎么打理,还毫无头绪,离开船的日子还有不到五天,他想到这里,不禁又着急得睁开了眼睛。
“阿虎。”忽然,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响了起来。
这个声音很好听。它是娇嫩、热情的,没有大家闺秀那装腔作势的冷漠;却又安静、和缓,不管出了多大的事,都不会焦躁慌乱。他伸出来手来,拉住青凤的手,拉得她坐在了自己身边,这才发现,她的怀里抱着自己的琴。
“我一会儿要把弦下了。这天蚕丝的弦不易得,南方也不知有没有,该好好爱惜。”她垂着眼睛,慢慢地理着琴底打了结的穗子,望着他一笑道:“阿虎,趁弦还在,再给我弹一曲好么?”
这张“凤来”本是卫玠最珍贵的东西,却已挂在卧室里十几日没有碰过了。他无奈地笑笑,叹了口气道:“就弹一首,你想听什么?”
“随便。”青凤伏在他身边,懒懒得像一只乖顺的小猫。
他于是调了调弦,随手弹起了一支四言歌,和着弦音,轻声吟道:
凌高远盻,俯仰咨嗟。
怨彼幽絷,室迩路遐。
虽有好音,谁与清歌?
虽有姝颜,谁与发华?
仰讯高云,俯托轻波。
乘流远遁,抱恨山阿。
“换一首。”青凤静静地听完了,一手托腮,望着琴道,“这首让人想哭,可又哭不出来。”
“你想听什么呢?”
“我想听你以前唱的那首‘淡淡流水’。”
卫玠一愣,眼中最先闪现的,是十几年前与青凤初遇时的情景。那时的青凤梳着两个细细的小辫子,嘴里含着片柳叶,绣花鞋一晃一晃地,坐在他头顶这株老玉兰的枝丫上。
十几年了,发生了多少事情,他们变了多少?他侧头看着青凤,忽然又觉得一阵柔软的欣慰:她又好像一点儿也没变。他伸出手来,轻轻把她掉下来的一缕头发别到了耳垂后面。
淡淡流水,沦胥而逝。
泛泛柏舟,载浮载滞。
微啸清风,鼓檝容裔。
放棹投竿,优游卒岁。
不知为什么,他有些好笑地想,为什么每次自己弹这支曲子时,心情都恰恰跟歌词里唱的相反?
“微啸清风,鼓檝容裔。放棹投竿,优游卒岁。”曲子早已完了,青凤犹自恋恋不舍地轻声哼着最后两句词。
“等我们在南方安顿下来,一切都会渐渐好起来的。”过了一会儿,她仿佛回过了神,悠悠地向他一笑道,“那时我和你也‘放棹投竿,优游卒岁’,慢慢地过着日子,直到终老,永远也不分开。”
这一番话好生让人神往!两人坐在院子里,面对着杂乱无章的满地字画、家具,互相握着手,默默无言。过了一会儿,青凤叹了口气,开始灵巧地解琴弦。她的人已回到了现世,眉宇间是一副淡淡的、疲惫而又老成的样子,望着庭院小声道:“粮食我已让侍卫们装上车了。”
“装不下。”卫玠疲惫地答道,“无论如何再多雇不到一只船了,我真的尽力了。”
“我知道,所以叫他们把我的那车嫁妆和首饰送进当铺了。听说江夏饥荒正盛,万一去了之后一时找不到巨源先生的后人呢?眼下,带什么都不如带粮食来得重要。”青凤的神色笃定而,忽然之间仿佛一个持家多年、惯拿主意的主妇,一点儿也不像那个晃着两根小辫儿的女孩儿。
“阿姝很能干,没有一句怨言。”青凤想了想,又淡淡地道,“你知道,她原本是很想留下来的,只是阿璪临走的时候坚决不同意她留下,一定要她跟着我们南渡,照顾母亲。她好像终于想通了,也不再哭哭啼啼的,倒是个懂事的人。”
她停顿了一会儿,又自言自语似地轻声道:“只是母亲的病却不见起色,要是能推迟几天走就好了。”
因为这句话,卫玠忽然想起了一些奇怪的事。
名声真是一样很怪的东西,你一旦有了所谓“清誉”,很多事情都不用自己操心去辩解粉饰,自会有无数自作多情的人,替你的行为想出大道理来——比如,现在外面流传,卫洗马和哥哥商量好了,一个留在北方,尽忠于晋室;一个南渡避难,尽孝于母亲。
卫玠最初听到这样的传闻时,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当然,他和卫璪之间从来没有过这样一场对话。他很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南渡,却一直不理解卫璪为什么一定要去晋阳。
他清楚地记得,卫璪似乎从某个时候起,就一直在寻找危险的机会——上次讨伐成都王的御驾亲征、这次的自愿去晋阳,都是很好的例子。卫璪自己的解释,是要求得功名。可是他总觉得,这并非所有的原因。
真正的原因是什么,卫玠并不清楚,只是本能地知道,问了也是徒然。他的哥哥,似乎总自暴自弃地被危险吸引,向飞蛾扑火一样,他却猜不透为什么会这样。最亲近的人之间,有时候反而最不能相互理解,为之奈何?
他又不无伤感地想到母亲的身体。这样的身体,是不应该长途跋涉的。南渡真如别人所传的那样,是为了尽孝么?
匈奴的铁蹄过了雁门,过了中山,占了平阳,直逼邺城。雁门斩首五万、平阳坑埋三万,邺城眼看又要沦陷。邺城靠在黄河岸边,一旦失陷,匈奴就要渡过黄河;而一旦渡河,洛阳的沦陷——也就是亡国,便是指日可待的事情了。
一座大厦的倾塌,一个民族的灭亡,原来竟可以这么迅速。朝廷惊慌之下,准备调回守在晋阳的军队来保洛阳。至于衣冠贵族们,已经不再避讳逃难这件事了,南渡成了人们见面唯一谈论的事情。卫玠知道,越到后来,情况会变糟得越快。南渡长江的时间,已由不得他们,明天能不能走脱,都已是说不准的事情了。
可他最后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
永嘉四年的秋天,八月初,长江。
这里靠近荆州,又脏,又湿,又乱。他们一家人已经在江边羁留了整整五天,还有许多人比他们呆得更久,仍旧找不到船只。已经八月了,天气依然很潮。这潮湿的地方困着数千逃难的人们,惨白的帐篷里时时发出恶臭的气味,时时传出诅咒声、吵嚷声。
只有清晨好些。清晨,别人大都还在临时为流民搭起的的帐篷里熟睡,江上很安静。
卫玠独自坐在江边的一块石头上,痴痴望着江水。太脏了,他实在不想坐着,只是已没有了站着的力气。他抬起头来,只见白雾蒙蒙,偶然一阵江风吹散雾霭,隐约可见江心有萋萋芳草,两三烟树。
长江在天外无声地流淌,逝者如斯,不舍昼夜,丝毫不管人世的忧愁与惨淡。王夫人的病经过一路颠簸,到了长江边上,已然不行了。他和青凤十几夜没有合眼地守在母亲身旁,白天则去跟那些掌管渡船的军士周旋。
原先订好的船只,早就没影了。随着南渡衣冠的人数与日俱增,江边管船的军士们倒是发了一笔横财。青凤起初因为王夫人的病情,拼命打点这些兵卒的长官,希望能弄到一两条船,哪怕家什都不带都无所谓。但是卫玠立刻意识到,他们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
他立刻想挽回这个错误,但已来不及了。正如他所料,这些人看准了他们有病重的老母,急于过江,便有意拖延他们的时间,希望多扣留些东西。什么江夏都督、山季伦,他们全不在乎。这样的忧愤、焦急,他从前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也会经历;已经第六天了,他知道母亲已不行了,青凤则面如枯柴,形销骨立,至于自己,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也丝毫不关心。
他终于等到青凤和王夫人都合眼打盹的时候,独自走到了江边。
清晨的江面,又湿又冷,带着种令人难忘的、残忍冷漠的风情。他坐在那里,疲劳、悲伤、焦急、烦恼等等林林总总的感觉汇在一处,在他心里填满了无可如何的麻木,就好象作画的时候若把所有艳丽的颜色调在一起,最终得到的是黑色一样。
对岸,就是陌生的江南、平安的江南、富庶的江南。眼下,南北之间,生死之间,隔着一条残酷的寒江。
忽然,身后的一个帐篷里响起了悲噎的哭声。死亡再平常不过了,如今伤寒流行,滞留江边的老人和小孩,每天都不计其数地死去。
卫玠起初没有回头,直到听到了青凤和阿姝的声音,这才起身往回走,站得快了,眼前一黑,重重摔在乱石滩上。从江边到帐篷的那段路,他后来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回来的了。
他只记得,一来到帐篷里,就看到了母亲尚且温暖的尸体。
他早已没有眼泪了,也并不震惊。“母亲生前说要火化,她不愿被葬在这里。”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那声音沙哑而又平静,像一个陌生人的,使他十分奇怪。
又过了三天。
青凤像是染上了那要了王夫人的命的伤寒,开始咳嗽、发冷。他守在她身边,把能给她盖的东西都盖在了她身上,她还是冷得打抖。破席的一头放着两个坛子,一个坛子里装着水,一个坛子里装着母亲的骨灰。
一个傍晚,卫玠正和阿姝研着草药,一个素不相识的军官忽然亲自找到了他们的帐篷里。第二天,他们就被原先管船的兵卒诚惶诚恐地安顿上了五艘大船,另有几十个兵士帮他们搬运行李。那军官看见青凤正在害病,又让人去抓了治伤寒的药,为他们的船上专门添了煎药的风炉。一切安排停当,才带人告辞。
“请先生转告平子,他的救命之恩,我不会忘记。”卫玠忽然淡淡地道。
那军官一愣,似乎没想到他已会猜到自己的来历,随即躬身道:“小人确是荆州王刺史帐下的校尉,受王刺史嘱咐,本不敢相告。小人来迟,令公子困在此处长达数日,令堂仙逝,尊夫人染恙,万望卫公子恕罪!”
卫玠点了点头,没有说话,目送那个军官下船。青凤在他身边,服过了药,寒热似乎退了,正昏昏欲睡。他叹了口气,回过头去看窗外的江水。
船开了。淡黄色的江水扑打在船舷上,一下接着一下。摇橹的艄公是江南人,用他听不太懂的吴音,唱着一首凄凉的曲子。起初离岸还近,时时看得见水面上随波逐流的垃圾和浮尸,渐渐地愈行愈远,江水变深了,变清澈了,江风也忽地变冷了,水雾扑面而来,带着清新的芦苇味儿和微腥的鱼虾味儿。
他探头到船舱外,想着自己的一生,想着所有已经逝去,和即将逝去的亲人,忽然悲从中来。
北在身后,故园已经远了,消失在漫天水雾之中。江南却并不近,隐在黝黑的山峦之外。
“我只剩下你了。”他拉上窗户,俯下身来,对着青凤的耳边喃喃地道。她没有回答,散落在枕头上的青丝,被江风吹了起来。
第二日,青凤的病情似乎有所好转。然而另一个坏消息随之而来:细柳忽然想起,阿姝不见了。
她是上船的时候走失了?还是趁乱卷了些钱逃走了?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这里离故园相隔数百里地,她一个小女孩能去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