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净的书房里,有一张藤编的床。一个穿着青衣的中年人背对着床,坐在风炉边。他的手里拿着一把大蒲扇,一下下慢慢地扇着;整个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清香的草药的味道。
他的身后有一张矮塌,塌下有两幅竹席。塌上摊开放着几本书,旁边立着一个草编的花瓶,里面插着三三两两的金银花枝。一层薄薄的灰尘,均匀地铺在矮塌淡黄色的木纹上。
中年人慢慢把风炉里的药倒进一个小木钵里,走到床前坐了下来,顺手把钵搁在了塌上。床上躺着一个孩子。这孩子是他清晨在山涧边散步的时候发现的。
他散步的时候从来不喜欢走大路,他总觉得在深草怪石上穿行更加有趣。今天,果然有趣的事情来了。在一条小溪边,他忽然发现有片衣角隐在草丛中。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拨开了茂盛的荆棘之后,一个小男孩呈现在他眼前。那孩子看上去不过五六岁的年纪,浑身的伤痕触目惊心,脖子上、手臂上凝着一道道已经发了黑的血迹。小嘴微微张着,早已失去了直觉。
他发现这小东西还有一丝微弱的呼吸,于是小心地把他从深草中抱了出来。一路上,怀中的孩子就这么软软地垂着,直到给他清洗好伤口、敷完药,仍旧不见他醒来。
他又随手抓两根柴,煮好一锅粗米饭,想着这小孩儿醒了肯定会饿。米的香味飘进了书房,他踱到那张床前,这孩子还是没有醒来。
他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个沉睡的孩子,猜测着他的来历。山上偶尔会有村里的孩子砍柴或是玩耍,失足跌伤的。但这个小人儿绝不像是村夫的孩子。他的衣襟虽然已经破碎不堪,但那质地却是在洛阳城中都罕见的白锦,脖子上吊着一只小小的翠玉知了,玉色晶莹透亮,雕工栩栩如生,光这个物件,就足以换得邻村一家四五口人几个月的粮食了。
现在,退烧的药已经煎好了,他又坐到了床沿上,想再端详一下这个奇怪的孩子,忽然看见面前的小人儿睁着两只乌溜溜的眼睛,正静静地打量着自己。不知道这小孩儿什么时候已醒过来了——大概是在他煎药的时候吧,却安安静静地一声不出;一双墨玉似的眸子清澈灵动,极富表情,望向他的时候,仿佛问了他无数个问题,但眼睛的主人却一个字还没说。
“你醒了?”他笑笑。
床上的孩子回报给他一个安静的微笑,仍旧不说话。
他本来很想问这个小孩,你姓什么?家住在哪里?怎么会掉到深山中的?但又一想,这是个灵巧奇特的孩子,或许并不愿意同自己说那么多废话。更何况小男孩浑身是伤,发着高烧,除非他自己想说,否则不该多问。
他于是笑道:“你肋下有内伤,要慢慢调养两三个月才能痊愈。还有你的寒热之症,据我看已经拖了数日没有及时治疗。不过没关系。你只要每天喝一剂这钵中的汤药,两个月之后就能除根。”说着将木钵送到了小男孩的面前。
那孩子双手接过了木钵,慢慢地喝完了药。他又问:“你是不是饿了?”
孩子似乎踌躇了一下,半晌才小声“嗯”了一句。
他于是盛了一小碗米饭,夹了些蔬菜递给他。
“多谢先生。”那小男孩忽然说。
他愣了愣,笑道:“这有什么可谢的?我这儿一日三餐都是粗茶淡饭,也不知道你吃得惯吃不惯。不过高烧的人,是要忌些口的。”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却觉得这孩子伶俐温雅,甚是讨人喜欢。
虎儿喝过药后,又吃了一点饭,疲乏顿时涌了上来,昏昏沉沉又睡着了。等他醒来的时候,已是夜晚。月光穿过窗棂子,流水一般倾斜在小屋里。矮塌上那个草编的花瓶,在淡淡的月光下愈显得灵巧可爱。虎儿坐了起来,慢慢地下了床。虽然身上的伤口针刺般疼,猛地立在地上又有些头重脚轻,不过他还是克制不住心里的好奇,想下来走动走动。
两扇木门是虚掩着的。他来到门口,发现面前是一方庭院。月上中天,院子里的花草影影绰绰,看不真切;院子的另一边有一间正对着自己的屋子,门敞开着,那个白天给自己喝药的青衣人正盘膝坐在里面。
虎儿很想走进去,却又觉得那样好像不太礼貌;想打个招呼,又不知道怎么开口,只好踌躇地站在院子里,长长的影子落在门槛上。
那青衣人立刻察觉到了他,微笑道:“院子里湿气重,你寒热还未退,快进来吧。”
他跨进门槛,叫了一声“先生”,便立在屋子的角落里,好奇地看着青衣人。
“来,过来,坐到我身边来。”青衣人对他招了招手。虎儿依言在他身边的竹席上跪坐下来,看见案几上铺着几张白纸,一副碑帖,原来青衣人正在临碑。
这研磨执笔的景象虎儿在家中见得多了,心里油然生出一股亲切的感觉来。他仔细地端详着那副帖子——是一篇草书,里面有好些字他都不认得,但是那笔画上下牵连,气脉隔行相通,却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当下静静地看着,并不说话。
虎儿也像所有五六岁的小孩儿一样,有任性吵闹的时候。但是一坐到桌边,面对着一卷白纸一方黑砚,他就会立刻安静下来。爷爷曾经说,琴和纸这两样东西,是必须正襟危坐来对待的。他看见身边的哥哥们都是这样,久而久之,也就耳濡目染,养成了习惯。
青衣人写了一会儿,发觉身边的小男孩一声不吭,看得入神,不由得大奇。他本以为这么小的孩子肯定不认识什么字,坐不了这么久的。
“我在临碑。”他转过头来微笑道,“你喜欢这帖子么?”
“嗯。”虎儿对他甜甜一笑,又把专注的目光投回了帖子上。
“你认得这许多字?”青衣人不由更加好奇起来。
“我认的字不多,”虎儿低下了头,很不好意思,小声说:“何况这是张大人的今草,我就更认不全了。”
青衣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惊诧道:“你认得张伯英的字?”
“这是他的《终年贴》,我父亲最喜欢的。”虎儿笑着答道。
真是个有意思的小家伙,青衣人想着,忽然童心大作,把虎儿抱在膝盖上,让他刚刚好能够到桌面。“来,拿着这支笔,你把这行抄下来我看看。”他说着把毛笔沾满了墨,递到虎儿手中。
虎儿也不客气,接过笔来瞟了一眼帖子。他的眉毛皱着;左手的食指屈起来,咬在嘴里;右手握笔的姿势显得十分稚嫩,肉嘟嘟的手指头抵在笔杆上。青衣人微笑地看着他,觉得他这样子好生可爱。
可是下一刻,他却笑不出来了。
“终年缠此,当治何理耶”。这几个字虽然稚嫩生涩,然而笔动如飞,字张若云,那久负盛名的“垂云体”,飘洒端庄之意,隐然现于这九个字的骨架笔画之中。
他把腿上的小人儿转过来,仔细地看了看他的脸,忽而淡淡地道:“你是卫家的孩子,卫巨山是你的父亲,对不对?”
“您认识我父亲?”虎儿惊喜地问,末了,忍不住又加了一句:“先生,您是谁?”
青衣人的目光越过虎儿的头顶,空洞地落在远处:“原来如此。别人都叫我悠游散人,你还是像先前一样,叫我‘先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