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唐宋词史演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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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论歌妓在宋词发展中的作用

摘要:宋词的发展繁荣,是以宋代的经济发展和重文轻武政策为前提的,但也离不开歌妓的作用。而歌妓在宋词发展繁荣中的作用,主要体现在发挥词的功能、促进词乐结合、推动词的传播三个方面。

关键词:宋词;歌妓;词的功能;词乐结合;词的传播

中图分类号:I207.23文献标识码:A

宋词创作的繁荣,是以宋代的经济发展和重文轻武政策为前提的。城市经济的繁荣,大大提高了市民的生活水平;舒适美满的生活,逐渐把他们的兴趣追求转移到了精神娱乐方面。而厚待文人政策的实施,则给文人提供了享受娱乐生活的条件,使他们有足够的物质基础去游山玩水,去举行或者参加诗酒之会。其中,妓乐活动是宋代文人士大夫的重要生活内容。因此,考察宋词繁荣兴盛的原因,我们不能不谈到歌妓在其中所发挥的重要作用。这些作用,主要表现在发挥词的功能、促进词乐结合、推动词的传播等三个方面。

一、发挥词的功能

从宋词创作、传播和接受的情况来看,宋词具有鲜明的社会功能。这种社会功能既表现为侑觞劝酒、劝茶延客、娱宾遣兴和礼仪交际,又服务于词人的生活方式。它的实现,实际上是得力于歌妓的中介作用的。

首先,歌妓以唱词来侑觞劝酒、娱宾遣兴,是宋代社会重要的文化生活方式。如北宋词人黄庭坚的《木兰花令》(庾郎三九常安乐)词就是写的以词侑觞劝酒的情况。词中有云:“尊前见在不饶人,欧舞梅歌君更酌。”词末自注说:“欧、梅,当时二妓也。”[1](P523)可见,这两位劝酒者是当时地方上的两位歌妓。词人以词作为侑觞劝酒的手段,实际上是通过歌妓的当筵歌唱来实现的。

当然,不同的歌妓在不同的宴饮场合,所歌唱的词作有所不同。有的歌妓是歌唱主人的词作,有的歌妓是歌唱客人的词作,还有的歌妓则是喜欢歌唱一些当时流行的名家词作。而作出这样的选择,既有受命于主人的,也有随歌妓自己所好的。如辛弃疾家的歌妓往往是按照他的要求,歌唱他自己的作品,据宋岳珂《桯史》卷三记载:“稼轩以词名,每燕必命侍妓歌其所作。特好歌《贺新郎》一词。”[2](P305)这种情况在其他词人身上也不少。宋龚明之《中吴纪闻》卷一云:“吴感,字应之,以文章知名。……有侍妓曰红梅,因以名其阁,尝作《折红梅》词。其词传播人口,春日郡宴,必使人歌之。”[2](P36)又如郭应祥《鹧鸪天》(我离浏川七载强)词序说:“梦符置酒于野堂,出家妓歌自制词以侑觞。”[1](P2859)

其次,宋代文人士大夫在宴饮时,一般还有歌妓烹茶、送茶。所以,词的劝茶延客功能的实现,也就与歌妓有着密切的关系。北宋词人黄庭坚就写了多首茶词,而且还为当时的一些著名词人所拟和。陈师道即曾经“同韵和之”,写有《满庭芳》(北苑先春)词,而秦观则受黄庭坚茶词的影响,作有《满庭芳·茶词》:

雅燕飞觞,清谈挥座,使君高会群贤。密云双凤,初破缕金团。窗外炉烟似动,开瓶试、一品香泉。轻淘起,香生玉麈,雪溅紫瓯圆。娇鬟。宜美盼,双擎翠袖,稳步红莲。坐中客翻愁,酒醒歌阑。点上纱笼画烛,花骢弄、月影当轩。频相顾,余欢未尽,欲去且留连。[1](P597)

此词在内容构成上是宴饮、点茶、送茶、惜别等,是比较典型的茶词。从中我们也可以看到歌妓在这个过程中的作用。苏轼说:“从来佳茗似佳人。”可见以美人来点茶、送茶更增添了茶的“风韵美”。这反映了宋代文人士大夫在酒宴之后,让歌妓及时出来为他们唱词送茶,延客助兴的情况。

而要实现这种娱宾遣兴的功能,与歌妓所歌之词关系十分密切,如果歌妓所选之词不适合当时的情景,其效果便会令人不满。据宋陈世隆《随隐漫录》卷二记载:

庚申八月,太子请两殿幸本宫清霁亭赏芙蓉木樨。韶部头陈盼儿捧牙板歌“寻寻觅觅”一句。上曰:“愁闷之词,非所宜听。”顾太子曰:“可令陈藏一即景撰快活《声声慢》。”[2](P356)

在此,歌妓陈盼儿在皇室人员的赏花时刻歌唱李清照的《声声慢》词,显然是不合时宜的。所以皇上要求改换节目,请陈郁(号藏一)撰写一首表达愉快之情的《声声慢》。于是,陈郁便写了这首《声声慢·应制赋芙蓉、木樨》词:

澄空初霁,暑退银塘,冰壶雁程寥寞。天阙清芬,何事早飘岩壑。花神更裁丽质,涨红波、一奁梳掠。凉影里,算素娥仙队,似曾相约。闲把两花商略。开时候、羞趁观桃阶药。绿幕黄帘,好顿胆瓶儿著。年年粟金万斛,拒严霜、绵丝围幄。秋富贵,又何妨、与民同乐。[2](P356)

可以想象,只有像这样的充满太平景象的应制之词,一经歌妓演唱,才能为当时的赏花活动增添欢快的气氛。而陈盼儿原先歌唱的那首词则与此相反,所以不受欢迎。

此外,歌妓不仅依附于词人的家庭生活之中,而且还活动在词人的官宦生涯之中,经常出入官府。因此,每当词人以词来发挥其礼仪交际功能时,歌妓仍然是一个重要的合作伙伴。即使在官府的许多礼仪场合,同样也有歌妓的介入;甚至在官员赴任时,宋人还命官妓作先导相迎。苏轼在杭州任通判时,为迎接从苏州来的新太守杨元素,就曾派一位歌妓前往(《菩萨蛮·杭妓往苏迓新守》)。歌妓在这些场合的欢迎方式自然也是以歌词为主。

歌妓在实现词的礼仪交际功能中的作用,有时还表现在官府所举行的庆典仪式上。据宋杨湜《古今词话》记载,苏轼在东武(今山东密州)任职期间,曾经与民共筑河堤,以抗水灾。在事成之后的庆典上,有一位歌妓主动乞请苏轼作词,并规定词的内容要反映这次抗灾事件。于是,苏轼作《满江红·东武会流杯亭》词以记此事,并“俾妓歌之”。[3](P28-29)词人的作词与歌妓的歌词,都成了此次庆典活动的组成部分。南宋的张孝祥也曾经与歌妓有过这样的合作。宋周密《癸辛杂识》续集下云:

张于湖知京口,王宣子(佐)代之。多景楼落成,于湖为大书楼匾。公库送银二百两为润笔。于湖却之,但需红罗百匹。于是大宴合乐,酒酣,于湖赋词,命妓合唱,甚欢,遂以红罗百匹犒之。[4](P209)

在庆祝“多景楼落成”的仪式上,张孝祥挥笔赋词,并“命妓合唱”。在这里,从词人的赋词到歌妓的唱词,毋庸置疑,都是为了能够在多景楼落成仪式上发挥礼仪交际的实用功能,而歌妓的歌词,则使之得以最终地完成。

二、促进词乐结合

宋词与音乐结合的中介是歌妓。歌妓之所以能够在这种新的诗乐结合过程中发挥中介作用,一方面与她们对这些乐曲的传习和演唱有关;另一方面与燕乐乐曲的表演方式和欣赏习惯有关。

燕乐是一种宴享之乐。隋唐时期,人们对音乐的欣赏,大都是在宴饮场合,而且是以“听歌”与“饮酒”并举。因为在他们看来,“听歌”与“饮酒”可以产生同步效应,达到同样的享受。因此,音乐的表演者(歌妓)和欣赏者(文人)便处于一种近距离的时空中间,双方易于交流情思,甚至达到默契的配合。

本来,歌妓在酒宴上歌诗,在唐代即已十分普遍。所以宋王灼《碧鸡漫志》卷一说:“李唐伶伎,取当时名士诗句入歌曲,盖常俗也。”[3](P78)其所入歌曲者,即以燕乐乐曲为主。《旧唐书》卷一百三十七说李益“每作一篇,为教坊乐人以贿求取,唱为供奉歌词。……‘回乐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受降城闻笛》)之句,天下以为歌词”。[5](P3771)歌妓的这种歌唱方式,既对燕乐的推广起到积极的作用,也使燕乐与文学的关系密切起来。

然而,由于燕乐曲调繁复多变,句式整齐的五、七言诗在与之结合时,不可能尽其声音变化之妙。燕乐曲调的多样性与近体诗形式的单一性之间,存在着不可克服的矛盾。这些矛盾既然是在歌妓的演唱实践中显露出来的,自然也就引起了歌妓、乐工的关注和思索。于是,歌妓便在歌法上加以变化。其变换的方法,大致有两种:一是“用虚字呼唤”,即在某一句子中,添以“和声”、“泛声”,或杂以“散声”,如“妃呼希,伊何那”以及“贺贺贺”、“何何何”之类,以应曲度;二是“取其辞与声相叠成音”而歌之。这些经过歌法技术处理的作品,本质上仍然是近体诗。但歌妓的这种尝试,却给诗人的创作带来了新的启示:与其让歌妓将自己的作品被动地去配合某一曲子,还不如主动地“依乐定体”,按谱填词。当然,词人所依的词调,主要是由教坊曲演变而来的。而教坊曲本来就是教坊妓所习之内容。因此,教坊曲演变成唐五代词调,歌妓的作用是不可缺少的,这一作用体现在她们对包括教坊曲在内的燕乐乐调的传播和推广上。

开元、天宝年间的教坊乐曲,据唐崔令钦《教坊记》记载,共有三百余曲。而今,这些教坊曲由歌妓传向社会,其主要的观赏者和接受者,也就由王公贵族转向了文人士大夫。歌妓们为文人士大夫表演这些原本只在宫廷中表演的燕乐曲目,其意义和价值也就不同一般。它开拓了文人的创作思路,刺激了他们的创作***,丰富了他们的创作方法。从晚唐五代和宋代词调的实际运用来看,很大部分就来自于教坊曲,共计有七十九曲之多。

如此多的教坊曲能够演变成词调,首先要有一个从教坊内到教坊外的传播过程,否则就无缘与文人见面,更不会被文人所选择和运用。促使这些词调传播的,正是歌妓。当大量的宫妓和教坊妓流落社会,与士大夫的家妓和市井私妓汇合在一起时,便使教坊曲及其他新声的演唱得到了进一步的繁荣。许多歌妓又都有自己特别擅长的歌舞节目,如许永新即以善歌《水调》闻名,人们但闻其声即能判断。据唐段安节《乐府杂录》记载:有一位名叫韦青的歌妓,“避地广陵,因月夜凭栏于小河之上,忽闻舟中奏《水调》者,曰:‘此永新歌也。’乃登舟与永新对泣久之”。[6](P47)可见,名歌妓的歌唱技艺在社会上的影响是很大的。燕乐曲调的流行,正是依赖于像永新这样的歌妓来实现的。

教坊妓传播教坊曲,并使之成为词人填词所依据的词调,这便是歌妓在词乐结合过程中所起的重要中介作用。除此之外,一般的歌妓也在提供新声、创造词调方面有所作为。歌妓常常与乐工合作,她们比一般词人更懂乐理乐律。有些歌妓还能够制调,如《喝驮子》曲,即是由歌妓创制的。据宋王灼《碧鸡漫志》卷五引《洞微志》云:

此曲单州营妓教头葛大姉所撰新声。梁祖(朱温)作四镇时,驻兵鱼台,值十月二十一生日,大姉献之。梁祖令李振填词,付后骑唱之,以押马队。[3](P115)

由歌妓自撰的词调大多具有一个明显的特征,那就是非常适合歌唱,正如沈义父《乐府指迷》所说的,“秦楼楚馆所歌之词,多是教坊乐工及市井做赚人所作,只缘音律不差,故多唱之”。[3](P281)其中的“只缘音律不差”,说明了这些词的音乐特点,与文人的作品相比,这些词在文辞内容上可能不是很优美,但在音律上却很动听,这正是歌妓作为词乐结合的中介者所起的又一作用。她们更多的是关心和重视词的可歌性。这种作用,使词与乐的关系能够长期地保持相辅相成的良性状态。

同时,由于歌妓还与词人在宴饮聚会时共同相处,词人的创作就能够与歌妓的歌唱同步进行。歌妓在词人创作时当场演唱,又为词与音乐的结合起到了重要促进作用。因为此时的词人,其创作更受到歌妓歌词的规范和制约,他必须把歌妓的歌唱因素考虑在内,并且力求完美。词人的这种努力和歌妓的这种作用,在词的成型阶段,具有决定性的意义,它使词逐渐成为一门兼有音乐与文学双重特性的文学样式。

三、推动词的传播

众所周知,不同体裁的文学作品,其传播方式是不一样的。这主要取决于其自身的艺术型态。一般来说,诗文传播主要是通过文本作书面的传播,即凭借抄本、刻本的流传而实现其传播的目的。而宋词则有所不同。它是音乐文学,既具有文学的特性,又具有音乐的特点。这就决定了宋词的传播,一方面既与一般的诗文传播有相同的地方;另一方面又有自己的特点:即传之歌喉,播之管弦。用词人自己的话来说,就是“自作清歌传皓齿”和“小词流入管弦声”。换言之,宋词的传播常常需要一个书面文字以外的特殊传播者。这个特殊传播者,便是天赐“皓齿”和擅长“管弦声”的歌妓。

在宋代,由于歌妓常常充当词的第一传播者,才使得词的传播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方式:一是以抄本和刻本为媒介的静态传播;二是以歌妓为中介的动态传播。

一般来说,从词人创造出作品,到抄本、刻本的产生,往往需要一段较长的时间。在这些抄本和刻本产生之前,词的传播便只有依赖歌妓的歌唱来实现。这是一个直接以歌妓为媒介的动态传播范式:词—→歌妓—→听众。而词的传播之所以能够以这样一个方式进行,一方面是由于词本身所具有的音乐特征,另一方面是缘于歌妓和词人的密切联系,无论是词人的日常生活还是公务活动,歌妓经常陪伴在词人左右。因此,词的传播便通过这些紧随词人、能歌善舞的歌妓来实现。

在宋代,歌妓的从艺活动具有颇为浓厚的商业化倾向,歌妓之间也存在着竞争。谁要是能够率先得到名家的词作,尤其是一些专为应歌而作的词,她们就可以身价倍增。柳永就是被众多歌妓追逐的对象之一,歌妓们“每得新腔,必求永为词”。因为她们“爱其词名,能移宫换羽,一经品题,声价十倍”。如张先的《碧牡丹·晏同叔出姬》词写道:“步帐摇红绮。晓月堕,沉烟砌。缓板香檀,唱彻伊家新制。”词中所写即是歌妓在晏殊招待张先的宴会上,歌唱晏殊新词的情景。又如柳永的《满朝欢》词云:“因念秦楼彩凤,楚观朝云,往昔曾迷歌笑。”歌妓的当场演唱,自然使这些新创作的词以最快的速度流传。

当然,由于传播环境的不同,词的接受者也有所不同。在贵族的家宴或聚会等一些规模较小的场合,词的接受者,大都是一些文化水准较高的士大夫,包括词作者本人在内。而在另一种环境中,如勾栏瓦舍及酒楼茶馆,不仅规模较大,而且对象也以市民为主。这些接受者,一般来说,文化水准较低。因此,歌妓在这些不同的场合唱词,其传播的意义和作用也有所区别。

在前一种场合,歌妓的唱词,有时还会反过来对词人的创作产生能动作用。词人通过歌妓的演唱来进一步审视和观照自己的作品,从而使之在文辞和韵律的结合方面更趋谐合。本来,词人对此在其创作的一开始就是十分明确的,如刘克庄所说的那样,“词当叶律,使雪儿、啭春莺辈可歌”。但是,作品的实际效果是否“叶律”,还需要经过歌妓的验证。据张炎《词源》记载,张炎的父亲张枢晓畅音律,每作一词,必使歌者按照相应的音律、节奏加以验唱,稍有不协,随即改正。经过这样一番修正,词的艺术水准当然有所提高,同时,也更会被人传唱。

在后一种场合,即所谓的勾栏瓦舍及酒楼茶馆,歌妓对词的传唱作用,则主要是为市民听众提供娱乐和消遣。这在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和周密《武林旧事》等宋人的笔记中都有十分形象、生动的记载。《东京梦华录》称当时的东京“新声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调弦于茶坊酒肆”。[7](P3)所谓“新声巧笑”和“按管调弦”,即是指歌妓唱词的情景。《武林旧事》卷六也描写了南宋歌妓在都城内的“熙春楼”、“三元楼”、“五闲楼”、“赏心楼”等处唱词的场面。指出:“歌管欢笑之声,每夕达旦,往往与朝天车马相接。虽风雨暑雪,不少减也。”[7](P408)歌妓在这种场合的唱词,从传播的角度来说,其意义更大。

接受者队伍的增大,意味着传播面的扩大。而这些效果的取得,歌妓功不可没。因为,如果没有这些歌妓的广泛传唱,一般的市民还不可能直接从词集等文字媒介来接受词。因此,歌妓面向大众的唱词活动,使词的传播达到了理想的效果。

综上所述,由于歌妓对宋词的发展繁荣发挥着如此重要的作用,因此,我们在考察宋词发展繁荣的原因时,探讨歌妓与词的关系就不是没有价值的事了。

参考文献:

[1]唐圭璋.全宋词[M].北京:中华书局,1999.

[2]唐圭璋.宋词纪事[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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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宋·周密.癸辛杂识[M].北京:中华书局,1988.

[5]后晋·刘昫.旧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

[6]中国戏曲研究院.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

[7]宋·孟元老,等.东京梦华录(外四种)[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8.

(原载《平原大学学报》2005年第4期,署名陈中林,徐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