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院门外,稀疏的路灯把人的影子朝后拉开,她离着那摇摇晃晃气疯了的影子还远一点,仿佛怕把那影子踩痛了,也怕惊起前尘往事,就保持着这样的距离往外走去。
林江仙知道她在后面,到后来走得并不快。全部力量自动积聚到背部,准备等她突然跳到他背上,他肩膀一歪就把她甩掉,好似要狠狠报复一下她这一晚上给他受的震惊和气闷。可他肩膀紧绷到酸痛,她也没有扑上来。
林江仙的肩膀于是渐渐松垂下来。她是纯粹变成大人了,早忘了他们玩过的游戏了——一直是她攻击他反抗,可是他摆好了反抗的姿态,她却放弃了攻击!林江仙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一见她,他的身体和心理就自动进入设定的程序,连他用肩膀把她甩掉之后,她嘻皮笑脸地求他一会儿他就原谅她都是设定好的。有什么不可以原谅?什么都可以原谅!她嫁给别人,这固然是一件令他十分生气的事,可是,也是可以原谅的!
面对一个野蛮女友,他首先学会的就是生气,然后就是原谅。生气的同时心里就已经原谅了。只是需要她来那么一个求饶的形式。
可是,她竟不打算求得他的原谅了!
于是这本来没有距离的两者之间竟然形成了一道鸿沟!一段短短的路,两个人隔着远远的走了很久。
到路口汽车旁边,见她还没有上来,林江仙愤然失望,手伸进兜里掏出钥匙,对着汽车一摁。滴的一声,见后面还是没有人追上来的迹象,一阵气冲上来走过去拉开车门。
唐多令这才紧跑几步,挽住他胳膊,“不要开车!”
心里滔天巨浪突然回落,林江仙深吸一口气,才慢慢回过头来,毫无表情地问:“你担心我?”
唐多令吸了一口冷湿的空气,放开他胳膊,“我只是出于人道主义。”
林江仙不觉地笑了。人道主义?他当初总威胁她再喝醉就不管她的时候,她得意地说:那你为什么每次都来找我?说明你还是关心我的!他就没好气地说:我只是出于人道主义!
他只是赌气!可她,可能真的只是人道主义!
她放手放得真快、真轻!再不像以前怎么扒都扒不下来了!牛皮糖、唐糊糊、唐掌门……这些人都不见了,只剩下一个他从没见过的婉约派唐多令!
林江仙深深吸了一口冷湿的空气,两人站在路边,过了一会儿,林江仙问:“结婚几年了?”
唐多令盯着来往的车,“两年。”
这时一辆出租车开过来,唐多令举手招停了,林江仙站了站,只好上了车。
他只不过走了三年,她就结婚两年了!是他认错了人?还是她本来就没有他以为的那么爱他!林江仙回头看着她头也不回地走远了,问了司机一句很傻的话:如果两个人相爱,为什么对方发生这么重大的事,自己心里竟然毫无感应呢?
司机看了后视镜一眼,无奈地说:“那肯定是不爱了吧!”
这个答案或许是最接近真相的,但林江仙不喜欢这个答案,于是转过头去,看着这个曾经熟悉的城市。几乎每过一个地方,他都能想起他曾在这里和唐多令做过一些什么事。即使旧城改造,那些道路已经面目全非,但斑驳的印象越发凸显了。
她总是吵吵闹闹花样百出,不肯安静。他曾经设想过要是和这样一个女孩过一辈子,一定得被她烦死了。可当这份可怕的想象并没有到来的时候,他又觉得遗憾了。尤其是,她已经出离他的想象。她不再放荡不羁,也没有萎靡不振。而是成为了他初次看到她名字时想象的那种像宋词一样婉约的女子。
这时候,唐多令又像往日那样活灵活现地跳到跟前,娇笑:啊呀!官人!你想错了!我是豪放派呀!你喜不喜欢呢?喜不喜欢呢?
忆起这一幕,林江仙忍不住笑了。虽然早已拐了几个弯,还是忍不住回头望了望。仿佛还看得到那个安静的小女人一步一步走远,头也不回。成一种生离死别的印象!一个人如果真的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那只能说明她原来那份心,被杀死了!
林江仙的嘴角又垂了下来。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着他,不以为意。一般半夜上车的客人,总是带着七分酒气,三分鬼气。
唐多令回到家,蒲哲已经吐得一地,人也在呕吐物里瘫着,连她那块披肩也滑在地下。不能不说她给他盖披肩的行为没有一丝表演的味道,所以这时候,看着那块披肩,像是对自己的嘲笑。
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发现并不会有人来注意她这悲哀的神气,唐多令开始收拾。喝醉的人十分沉重,又不懂配合,唐多令弄得手酸脚软。往日她也服侍得无怨无悔,仿佛要证明这并不是很难的事,对醉了酒的人怀着巨大的宽容和耐心。手上也是有力的。今晚,身上那点力气仿佛都被抽走了,觉得十分委屈,一屁股坐在旁边,望着那堆呕吐物和老公,哭起来。
没有声音,眼泪一滴滴地掉着。汪汪地跟地下的秽物汇成一片。
蒲哲在地上翻了个身,张开眼睛仰头望着老婆。他吐得差不多,现在倒是清醒了,一见老婆满脸泪痕,怔了一下,翻身爬起来,跑到跟前抱住她的腿,“老婆!对不起!你先去睡吧!我把这里收拾了就来!”
唐多令的眼泪还是不断地掉在他短短的头发里,冷得他头皮也麻了一下。蒲哲又怔怔地抬起头来,他还是第一次见老婆哭,只好翻来覆去地说不要哭!老婆不要哭!我马上收拾!
唐多令哭了一会儿,又恢复冷静了,仿佛她心里的冰是被过去的火苗舔了一下,化出那些水来,这些水流完了,她的心仍被冰块完整地包裹了。自己拣起拖把来重新收拾,蒲哲来抢拖把,一对上她冷冷的眼神,就像犯错的孩子缩了手去洗澡了。
洗澡洗得快乐了,想起和上司相处得很愉快的画面,仿佛灿烂前途就在脚下展开来。上床回味了一阵,等得唐多令进来,就问:林总走了吗?唐多令嗯了一声。“林总酒量倒还不错!”唐多令嗤地笑了一声:“人家喝的不是酒!”蒲哲问:“那是什么呢?”问了一翻身就响起了鼾声。唐多令冷冷地说完了后半句:“人家喝的是你老婆!”说了这句,又自想着:以往喝了就吐时,至少心是干净的!如今再也不吐,那些污秽便都积在心里了!深深地叹一口气,扯过被子与蒲哲隔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