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家岗,向阳的土坡上,一株梅树从睡梦中醒来,毫不吝啬的打开她所有的花蕊,在这天地间尽情的展示.没有保留也不需要羞涩,因为她相信自己是最美的.
一夜的大雪扫尽了残枝败叶,就像尘世间的人们用净水泼街迎接帝王一般,这片天地用一场大雪迎接着她.
洁白的雪花覆盖在她的身上,一只喜鹊站在上面静静的望着远方.浅绿的花瓣好似蝴蝶的翅膀.微风拂来振翅欲飞.
大柳树下,两个孩子呆呆的望着这株梅树,被她的香气吸引竟忘记回头.梅树每年都会开花,花开的时候村子有闲心的人就会跑到大柳树下,远远的欣赏.月媃的秀才父亲当仁不让是第一个.大柳树是他们与土岗的界线,因为那个传说中的妖怪,虽然没有见到过却也坚信不疑.所以虽然很想却从来没有人敢靠近过这株梅树
与一般的梅树枝枝丫丫花开一片不同,这株梅树很小很矮,大小与其它梅树的一根树枝差不多.它花开很少.粗细如婴儿手臂的树身上只生有三根小细枝,每条细枝上面开着两三朵不等的梅花.因此,说是一株梅树,其实更像是从梅树上斩落下来一根树枝,斜斜的插在土坡上,昂首向天.
在杨柳村的集体记忆中,这株梅树的来历很奇特.
几十年前的一天,月媃的父亲还很小.那一天也是年关将至,天气特别的冷,寒风呼啸.人们都猫在家里躲避着严寒.而杨柳村的老樵夫柳全辛却早早出门了.他腰里栓着一个酒葫芦,拿着大柴刀,挑着扁担,扁担上挂着两捆麻绳.与其它人不同,越是恶劣的天气他越是喜欢,在这个北风凛冽,天寒地冻的日子里,每担柴可以多卖三,五文钱.柳全辛弯着腰,拿一顶破斗笠遮住脸,冒着很多人无法站立的东北风艰难的走着.
'如果能下场雪就好了,那样就能多卖个十文呢',他躲在斗笠后面歪着头,看了看天空.'看来真的要下雪了,可能还不小呢.',他心里想着,紫红的脸上抽搐了一下,不知道是激动还是天气太冷的缘故.'今天下午多砍一担吧'.
一天三担柴,早上一担,下午两担.第二天早上赶着驴车早早的赶到镇上,卖给那些酒肆茶铺或者其它生意家和有钱的大户人家.柳全辛从十多年前就开始这样的生活了.三年前在接连有了三个孙女之后,孙子柳絮飞终于出生了,虽然姗姗来迟但是总算是来了.
可惜,普通老百姓的生活里总是有喜就一定有悲,无忧无虑的生活与他们总是离的很远.
接续香火的人来了,然而这个接续香火的人要求太多.他吃穿的必须是家里最好的,他要读全镇最好的私塾,他还要金榜题名,衣锦还乡.这是柳全辛的计划,为了这个计划老人和儿子一直在努力的生活着.儿子在府里给人做长工,每个月回家一趟,每次回来都能带回一大笔钱
孙子柳絮飞也很争气,虽然才三岁却已经能朗朗的读一段《千字文》了.村里人都夸这孩子以后是当状元的料.'状元我们想都不敢想',老人笑了笑,'只要能弄个秀才回来就行了.那也是咱们村的第一人了'
柳全辛停下脚步,紧了紧束腰的那个粗布条.破烂的棉袄打满了补丁,肩膀上昨天被槐树枝挂了一个口子,还没来得及补上.'老了,比不上年轻时候了',他苦笑一下.东北风越刮越猛,天上的乌云也开始从四面八方像着老人头顶上聚集.
他艰难的迈着步子,顶着刺骨的寒风一步三晃终于走到大柳树下.他坐下来,粗大的柳干为他挡了一点寒风.'好冷啊,',他哆嗦着手,解下腰里的葫芦.把双手放在嘴上哈了口气.拔开葫芦塞子,灌了口烈酒,'咳咳咳...',一阵剧烈的咳嗽,'喝的太猛了',他自言自语,看了看远处的村子,突然狠狠打了一下拿着葫芦的右手,'你哆嗦个啥呢.'
酒是儿子从府里带回来的,每个月都能带一大葫芦回来,是做工的东家给的.酒很烈,平时喝上一口就能感觉到暖和,可是今天喝了三四口了还是那么冷.
'要变天了',他笑了笑,然后又喝了一大口,塞好塞子,紧了紧松垮的裤腰带和腰间的布条.抬头看看天,弯腰拾起斧头,扛上扁担,向着东南方向上的那片叫做藏山林的树林里走去.
凛冽的寒风肆无忌惮的吹着,却吹不散这漫天的乌云.远远望去,东南西北,在天地相连的地方似乎不停的有乌云从地下冒出来,就像山上的泉水突突的喷涌着,喷到天上,然后又翻滚着向着柳家岗慢慢汇拢而来.乌云越来越厚,越来越重.终于,上天承受不住了,它开始慢慢的下沉,越来越低,触手可及.
天,有些黑.
藏山林里有些暗.
柳全辛拼命的挥动着手中的斧子.'要快',他心里想着,'这天越来越黑,看这样子能砍满两担都不错了,就甭说再多砍一担了'.甩开膀子,老头子像是年轻了十几岁.砍上一阵,喝上一口酒.每担能多卖个十文钱的喜悦刺激着他.
静悄悄的,整个树林里只有斧子砍下去的声音和一个人的号子声.
风停了,好像是穿不透这厚厚的乌云.天也终于不再下沉,乌云也安安静静的挂在树梢上,杨柳村里,惊恐的人们走出屋子.看着自己头顶漆黑如墨的乌云.有人伸手去抓,它是那么真实的存在着,触手可及,然而,抓空了.这是云彩吗?有人问到.
没有人回答,没人知道这是怎么了.天地之间一片安静,远处斧子落下的声音并不能传到这里.
突然,这昏暗的天地间亮了,像是漆黑的屋子里有人猛的拉开了帷幔.
又像是,闪电?是的,是一道闪电,它发于九霄,穿破乌云,像把利剑刺向大地.
'轰隆..',大地被撕裂的声音传来.屋舍在摇摆.'是地震吗?'人们惊叫着跑出院子,跑向空旷的地方.
远处传来凄厉的啸声,像是鬼啸一般,刺激着人的灵魂.啸声在迅速的逼近.''咔',一根树枝打在窗户上,发出断裂的声音..狂风怒吼着,夹带着数不尽的沙石杂物突然而至.折断的树枝在地上翻滚着,时而又飞到半空里.坚硬的石子像箭矢一样从天而降.天井里的水缸早已四分五裂.
粗大的梧桐树被连根拔起,砸在了一间茅草屋上.轰隆一声茅草房倒掉了.一棵老杨树被狂风卷着从人们头顶上飞过.狂风里好似藏着一个坏脾气的巨人.一把将一棵大柳树连根拔起抛向空中,眨眼间不见踪影.巨大的石碾横冲直撞.大公鸡在天空里无助的拍打着翅膀,老黄牛在地上身不由己的翻滚着.
'往窑里跑',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快往南边跑,跑到老窑洞里去'人们哭喊着,喊着亲人的名字拉住能拉住的手,朝南边跑去.老砖窑是这附近数里以内最为坚固的地方了.宽阔窑洞里,原本无忧无虑的黄鼠狼一家惊恐的看着那些猎手们不期而至.他们的毛皮是这些人们的最爱.杨柳村的人们陆陆续续的来到了,拥挤在这个破旧却也坚实的堡垒中.老砖窑坐落于干涸了很多年的大湾坑里.紧挨着大湾的北部边缘上,湾岸上全部是多年的老枣树,这个湾也因此被叫做枣树湾.枣树结实,不易被风吹断.所以林子虽然比藏山林小的多,却也有效的阻挡了这突然而至的狂风.并且地势低洼,因此是一个很好的藏身之所.
隆隆雷声从脚下传来,大地在震动.原本坚硬如铁的地面就像经不起碰撞的陶瓷瓦罐,开始出现一道又一道的裂缝.
突然,一股股浓浓的青烟从地下激射而出,从裂缝中,从水井里,从古墓里,从还树立着的烟筒里....从大地上的任何一个孔穴里喷出.
青烟托着乌云缓缓上升,天地之间的距离又拉开了,好像又回到了开天辟地的那一刻.大地在下沉,天越来越高,带着刚刚还触手可及的乌云慢慢的离去.眼看要重见天光.突然,乌云好像被天上的巨人重重跺了一脚,重新又坠落下来,大地上瞬间云遮雾罩,人间的世界变成灰暗的地府.
恐惧,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
一团青色的火焰从一口古井里喷出,'噗.'压在井口上的一朵乌云瞬间化为虚无.'噗.'又有一团青色火焰从一道裂缝里喷出,离它最近一朵巨大乌云须臾间化为一缕青烟消散
终于,人们看到了一丝光明.无数的火焰像青幽幽的花朵一样盛开着,燃烧着,烧尽所有遮住阳光的乌云.渐渐的,大地上开始出现光明,远处的柳家岗也依稀可辨.天越来越高,地面也越来越空旷.青色火焰不停的从地穴里喷出,追逐着乌云在天空燃烧.乌云渐渐燃尽.一缕阳光重新照射在大地上.
'这是怎么了?'人们从窑洞里走出来.望着眼前的满地狼藉久久伫立着不知所措.
'可以回家了吗?'一个孩子声音颤抖着问道,父母没有回答,他们惊恐的看着天上,一朵无边无际的乌云从九天之上落了下来,人间立即又陷入了黑暗之中,像是一匹巨大的黑色幔帐笼罩在大地上.曾经山清水秀,雁过留声的的人间此刻就像天地间的一座地狱,万物潜踪灭迹.只有无数阴森的青色火焰从地下喷出,对抗着来自九天之上的那朵乌云,然而却烧不掉一丝黑暗.
乌云里,人们隐隐约约看到有生灵穿梭其中.有男有女,有飞禽走兽.他们拈弓搭箭,一只只白色的羽箭射向青焰,轰然炸开.有人举起一杆大戟带着一道五彩光华猛力劈向冲天而上青焰,一阵耀眼光芒闪过.青焰消灭了,五彩光华继续冲向地面,轰隆声响过,一座百年多的石桥被劈的粉碎.
一株巨大的桃树,轻摇其身,漫天的花瓣飘落而下,就像一场花雨一般降落人间,浇灭了无数青幽幽的火焰.
一阵阵号角声从地下传来,一道道身影嚎叫着如鬼魂一样从地下冲了出来,他们举着刀枪冲上天去,冲进乌云中与那天上的生灵大战.
天空,变成了远古的战场.隆隆的声音分不清是雷声还是战鼓声.红色的血像雨水一样从天空落下.
'天啊',人们蜷缩在一起无助的望着天上,'这是天罚吗?是要毁灭大地吗?我们,还能活下去吗?'
人们在惊悚中等待着结果,等待着天的安排.
恐惧,遍布人间.
......
'喵',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人们绝望的时候,天地间传来一声猫叫.
一颗红色的梅花印无声无息的出现在天上,它轻轻飞舞着,所过之处青色火焰全部消失.渐渐的青焰与裂痕不见了.脚下的雷声消失了.天地间好似恢复了正常.人们站起身来,揉揉双眼,不可思议的看着这朵小小的梅花.它好像近在眼前,却是远在天边.
天空中,那朵刚才还不可一世要镇压天地的乌云好像刚刚从震惊中惊醒过来,它飞速的逃跑向着九天之上.突然,一颗黑色的梅花法印出现在它的上面,挡住了它的去路.乌云往回跑,红色梅花印将它拦住.无论他怎么跑,两枚法印总是挡住他的去路.乌云往上,他们出现在上面,乌云往下他们又拦在下面.好似是在戏弄它一样.过了不久,法印的主人好像厌倦了这种游戏,他们轻轻落下,曾经不可一世的乌云终究没有逃走,它被压了下来,继续横亘在天地之间.刚刚重见光明的大地重新陷入昏暗.就在人们惊魂未定,以为地狱要重现人间时.'喵',一声猫叫传来,两朵梅花法印,拖着两条光华耀目的尾巴,狠狠的抽打在乌云上
一红,一白,两道闪电划破苍穹,撕裂乌云,照亮了大地.'咔嚓..',震耳欲聋的雷声响过.
冬雷,不再是神话.
'下雪了吗?',有人摸了摸脖子,好像有什么东西掉在里面了,冰凉变凉的.
'下雪了',人们抬头望天,片片雪花在天空飘舞着,轻轻落下,落在干涸已久的土地上,落在惊喜中的人们的手心里.
突如其来的降雪越下越大,原本昏暗的大地披上了一层银装.'总算是下雪了',藏山林里,柳全辛一声感叹.鹅毛大雪为他带来一丝宽慰,为了一年的生计也为这一天的生计.
老头拿下酒葫芦'咕咚咕咚'狠狠灌了两口.看了看林子外面的积雪,抡起斧子,一个人喊着号子朝一棵碗口粗的树枝砍去.
花开花落.
鹅毛大雪漫天飞舞,原本昏暗的大地披上了一层的银装.高纵挺拔的松树像一支支等待刺向苍穹的白色羽箭.蜿蜒的枣花河就像一条游动的银蛇,盘绕着杨柳村.乡间的小路像一条条白玉带,连接着纵横阡陌.
藏山林以榆树,槐树为主,老榆木非常结实,砍起来很麻烦.砍了两个多时辰,柳全辛终于砍满了两担柴.他拿起葫芦,走到树林边上,看看外面厚厚的积雪.'该回去了',他把斧子别到腰里,拴好酒葫芦.扛起一担柴,像着村子走去'咯吱咯吱..',脚下发出清脆的声音.一排深深的脚印从藏山林里延伸出来,向着村口的老柳树方向.大柳树处在村子和藏山林的中间,柳全辛不管进林还是回村都习惯在柳树下休息一会儿.
'扑嗽',一个细微的声音从上面传来,老头抬头一看,原来是一只乌鸦在头顶的树枝上修理自己的羽毛.一堆雪花落下正好砸在它仰着的脸上.'你个黑老鸹..',他拂净脸上的雪花,笑骂了一句.
'丰年好大雪啊',他站起身来,挑上担子.
突然,从雪花里传来一阵香气,淡淡的清香,嗅入鼻中让人精神为之一振.'今天的怪事可真多啊,刚才又是打雷又是猫叫,这会儿下个雪都这么香',老头抬头望了望天.
'咦?好像还有人在唱歌啊'.有歌声从天上传来.
婉转清灵,幽幽空山传凤鸣
循着歌声望去,一枝梅花从天上飘落下来,梅枝上开着一朵小小的梅花.漫天飞雪中,梅花绽放着绿莹莹的光华.梅枝上好似还有一个碧绿的手镯.在忧心茕茕的歌声中梅花缓缓降下.
'花开九天上,无忧无虑中'
'朝观东海雾,暮宿百花宫'
'东海有佳酿,百花歌舞昇'
'桃李杏兰桂,梅菊莲芙蓉’
......
'我为君思慕,君为我多情'
'今日一别后,重堕轮回中'
歌声委婉凄凉,如泣如诉.伴随着歌声,梅花飘落在柳家岗的土坡上.梅枝斜插在上面,梅开一朵,傲立风雪中.
'叮...',一阵清脆的金玉之声传来惊醒了如梦如幻中的老柳头.他看到那枚滚下坡来的玉镯,仰起头来看了看天.浓厚的乌云中并没有一双眼睛望着他,于是撒开脚丫子跑到土坡下面,一把抓住那个玉镯藏到怀里,看了看那枝梅花,又看看周围,雪突然间下的更大了,浓浓的雪幕遮挡了视线.在确认没有人盯着之后,柳全辛小跑回到老柳树下,挑起担子,三步并作两步匆匆忙忙走回村子.
'怎么了?’站在村口,看到满地的狼藉,柳全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难道雪大我走错了路了'
'爹',儿子柳青正好迎面走来,一手里牵着小孙子柳絮飞,一手提着一件蓑衣.
'这是怎么了?闹的什么灾啊这是?',他惊讶的看着地上那些倒掉的大树和折断的树枝子.
‘哎,闹天灾了'.
柳全辛吓的身子一晃,肩上的担子滑落地上,'家里没事吧?','没事,都很好.回家说吧'柳青说着挑起担子,老柳头披上蓑衣.抱起孙子.爷三个匆忙赶回家去.
'怎么这次回来这么快'?柳全辛问儿子,'好像走了还不到5天吧?'
'这次我不回去了',柳青挑着担子边走边说.'不回去了?那你想干什么去?难道天天跟你爹打柴去?',老柳头发火了.
'当然不是.东家在咱们镇上开了一个酒楼分号,交给我管,以后我就是这里的掌柜的',柳青道,看上去非常高兴的样子.
'工钱给你多少?''年底给我一成,我算了一下比我在府里做工要多赚不少,并且还离家近'
回到家里,放下担子.老柳头回到自己的房间,插好门,在豆丁大的灯光下拿出那只手镯.
绿莹莹的手镯拿在手里冰凉,翻来覆去看不出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他拿出一块破布把手镯包好,又钻到床底下,撬开一块砖,伸手掏出一个八棱的竹筒.拔下竹筒盖子,把玉镯放进去.然后盖上盖子,又把竹筒放进地下的洞里,盖好砖.
'这可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肯定不一般.拿来当传家宝吧,给孙子',幽暗的灯光下老头自言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