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荒原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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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卷四·第十二(10)

△一方面是无比精致的艺术,一方面是粗粝吓人的生活,人夹在这二者中间,会多么苦。除非他是个傻子,是个麻木的家伙。我因此而愿意在一片黄土流沙上开始全新的生活。这既源自想象,又具备现实的依据。我先行一步的朋友说明了这一点。

多少向基金会的她透露了这个计划。因为是人生的大计划,我想向她说一说。她是我第二个将自己交付过的人,因此我不能也无力超越。我想无论是她还是自己,都领悟到了这一点。她绝不是随随便便的人,她自有可尊敬的地方。

对我的计划她未置可否。她提出了一个可能性,即是否可以在高原地区施行一个基金会的顶目?如果这样,我仍然还是基金会的人。我在心里却悄声说:“换言之,我还是你的人。”我没有说出来。我害怕揭破她的想法。她真的喜欢我,对我的长期离去会有一种沮丧,短时间可能战胜不了。我在这次对话中曾在脑海中蹦出一个问号:我是谁?

我要回答这个问号可不容易。

还没有回答呢。她直到最后也没有听到我一个字的同意。是的,她那么聪明,怎么会不明白我因为厌恶才走开?她不再劝阻我说服我,但一定要让我带上一大笔钱,不管我做什么,为了安全,她说我需要这笔钱。我不需要。有了这笔钱,我就毁掉了一半,还谈什么安全。

最后她说:你经常回来吧,就像休假一样。你不能老在那里。你听到了吗?

我点点头。我听到了。我如果经常回来,我为什么还要走开呢?

△我身上带有累累创伤,这创伤有我尊敬的人留下的,也有我心爱的人留下的。他人是否如此?不为人知的创伤,隐秘的创伤?它们交叠一起,压迫我的心。只有深夜时分,我才能感知它们的疼。需要多长时间才能康复?快二十年、三十年了,还不够吗?还要我等待多久呢?

我也给别人留下了创伤。人生就是相互损害、挫伤、折磨,有意或无意。不管怎么说,人生都是这样。你如果能够稍稍认真地追究以往,就会同意这个说法。

人宽容下来,才能活下去。谅解他人吧,给予一点原谅。原谅了之后就是爱,爱他们——为相逢,为相识和交往,为更进一步的那些事情。如果有了肉体的接触,那么应该十二分地珍惜。背叛了致命经历的人,会是世界上最冷酷最无义的人。

△基金会的她曾经对我概括,说人的一生大约有四种办法——这四种都是下策——来回应自己的绝望:一是挥霍;二是醉酒;三是吸毒;四是滥交。这四种办法既古老又常见,是无能的、没有想象力的人愿意就近踏上的捷径。

“你呢?”我当时很不礼貌地问了一句。

她立刻不假思索地回答:“我是第一种,挥霍。我不停地烧钱,远远超出了限度,这也是一种麻醉。不少人用这种办法缓解痛苦。可是这会给其他许多人造成痛苦。因为钱不是无缘故地得来的,平常说血汗钱嘛。这种办法比较起来更是罪孽深重。可是没有办法,我不挥霍已经不能活。”

难得她会这么直率。其他的三种不用解释了,例子多得不得了。我见过天天泡在酒里的人,最后就那么死了。有几个酗酒的人是生气勃勃的、能够较真的人?吸毒者更不用说了。至于滥交的人,我还比较陌生,因为这大概还不止于一般的花花公子式的人物吧——她可能猜到了,喝了一大口饮料,看着我说:“我有一位女伴就是这样的人,她不是坏人。她看上去什么都有了,可就是绝望,对生活绝望。她几乎每天都要找一个男友,有时更多。她用这种办法来麻醉自己。她多么可怜。我问她为什么不能尝试别的办法——更有想象力、更有难度的方法?她摇头,说做不到了。还有一个男子看上去很不错的,事业各方面也相当好的,也采用了这种办法。这个男人也是每天都要找女人。他们真是可怜。他们以这种办法打发绝望,就会更加绝望。其中的一个已经完了,那个可怕的后果很快显现出来……其实他们都逃不脱那个结局。当然,没法不悲惨……”

“有的人出家了……”我打断她的话。

“是啊,这比起如上的那四种方法,较有想象力一点。”

我琢磨着。我在问自己是不是已经绝望?我发现常常要答一句:是的。但是我在用这四种方法之外的什么来麻醉自己吗?如果是,那么它无论多么有想象力,在本质上又与那四种方法有什么区别呢?这一问,吓出了一身冷汗。

关键问题是我要告别绝望。

人不能绝望。如果绝望了,可要赶紧走出来啊……

△我逃脱之路上的居处没有告诉老健他们。在匆忙的那一刻,我支吾了一下,说会设法找到他们,回避了这个要命的问题。我一个人时想起这个就不安。可是没有办法。我不能太大意——这与信任与否没有关系,这是逃脱的一个规则。

正像我不让他们相互联络使用电话一样,这也是一个规则。保卫部那些人已经动用了高科技,你不遵守这个规则就得付出巨大代价。我对老健他们给予我的无微不至的关怀、特别是信任会永远感激——那么对照自己的提防,就显出了某种冷酷。城市人和小知识分子的戒备心出现了。可是我不敢让他身边的人知道我的行踪。那些人因为善良或其他会口不择言,然后就是暴露。

比起正规缉拿人员,保卫部和刀脸他们已经是更难对付的一伙。这一伙因为金钱的魔力,已经变成了一架高效运转的机器。这机器效率空前。没有信仰也没有金钱的队伍,最后要败在有金钱的队伍手下。当然,金钱的队伍比信仰的队伍还是要差一筹。问题是现在已经没有信仰的队伍。所以刀脸、还有保卫部这一伙就成了最厉害的角色。

△我最艰难的日子里,想的却是另一个人的艰难。查查会比我更苦——她或者正痛不欲生呢。她需要选择的是哈姆雷特说过的那句名言:“活着还是死去?这是一个问题。”

她不是一个深中实用主义蛊毒的人,所以她才美丽,才有那样的严峻选择。没有人会明白她的离去包含了什么,只有我——两人当中的一个才知道。

她不会背叛我。她在用自己比生命还要宝贵的东西在保护我。所以,我怎么会对自己的安逸这么小心翼翼?我不该做个胆小鬼了。

想起这些,就对平原上的愤怒冲决毫不畏惧了。

我甚至在想,她柔弱的双手有一天会攥紧什么、会杀死那个家伙?老天,求求你吧,你放下吧,这不是你做的事情。这样的血脉贲张的时刻留给男儿吧,自古以来就是这样。

△那个混蛋竟然在后来不让她登台演出。他只让她在隐秘的居处化妆演唱过。只凭这一条,这家伙就该死。这家伙的父亲就是一个十恶不赦的恶人。看看那副嘴脸吧。

更多的细节她不曾讲过。我知道这是因为她的善良,她害怕伤害我。她不愿将一些抹不掉的记忆留给自己的爱人。

我们分手后另有一次极短的相处时间。除了说话,就没有别的事情。我们没有过于亲近。她叫自己“脏人”。我也叫自己“脏人”。两个不干不净的人在一起诅咒着,忘记了温存。这样的世界啊,谁干净得起来呢?

△如果没有巨大的噪音,朋友的那个草炭厂该是多么好的隐居地。机器隆隆,在粉碎秸秆之类。什么都粉碎了。人类的幸福有多少是被这噪音给粉碎的?我看很多很多。人一路奔逃,有时就为了躲开这无时不在的噪音。

它弃塞了所有的角落,无处不在,让你无处躲藏。没有什么东西像它一样无孔不入。

我特别喜欢基金会的她——那个安静得要命的地方。什么都听不见。安静是福,不仅是心的安静,还有环境的安静。

人在寂静之地,望着一片星空。这就是我一生的追求。

在平原上的日子已经屈指可数了。我再待一些日子就该起程了。这之前我还要换一处居所,并为此煞费苦心。

在安静的地方阅读、想事,这是多大的幸福。我这辈子都离不开书了。我会把一些老书反复阅读。它们曾经有过的那些气息,是我更年轻的时候领略和记忆的,所以我从中寻找的,只是自己的青春。

我老得多么快啊,已经往四十里走了。我得抓紧时间啊。我快些行动吧。

△“绝望”这个词在那个夜晚一直在我的脑子里徘徊不去。因为基金会的她与我谈得太多了。她很少谈这么多,她是一个默默做的人——在一切方面都是如此。话少,享受生活和沉默。隐在自己的角落里享受,一个极聪明的人。她有一副不太大、然而相当丰腴的体态,并不臃肿,紧凑可爱。她以自己的聪明保护着身体和一切。由于平时话很少,她暗中感悟的东西真的不少。比如她对“绝望”的见解,对我有很深的启发。

“你选择了冲撞的方法对付绝望,这就比那四种老法儿更有想象力。”她这样说。

我多想说:不,我没有绝望。正因为不绝望不颓丧,才有这样的激愤,才有所行动……只是这样想,没说出来。因为我心里的底气不足,因为我多少知道自己真的是绝望的。

天哪,快让我走出绝望吧!让我走到与自己的年龄相匹配的积极当中吧!

我不甘心以任何一种麻醉自己的方法去对待绝望。

同样是为正义和不平而搏,它的出发地也会是不同的。忘我、迷狂、不管不顾、不问后果,这也可能是在使用一剂止痛药,是在麻醉自己。

我那个晚上失眠了。我没有反驳她一个字。我要从头想好。

△和基金会的她的分别,与查查的分别有什么区别呢?一个是多多少少的依赖,一个是心痛。一个是身体和心情的需要,一个是触电一样的战栗。

我将在合适的时候告诉查查。不然就是欺骗。我想告诉她:亲爱的查查,我找到的这个人,比你身边那个家伙好多了——压根就不是一类人。如果硬要把他们比作动物,那么一个是土狼,一个是长颈鹿。食肉与食草、脏与洁之别。

查查,我们俩暂时就需要这么待着。来不及泣哭了,生活太峻急了,人在湍流里挣扎还顾得上那么多怨艾悲凄?先活下来吧,总有办法。只要我们足够大气足够顽强,总会有办法吧。

△走出绝望的最好方法就是种植和建设。我很少在这样的劳动者当中看到被绝望缠得半死不活的人。他们有愤怒,但没有赌徒之勇,痞子之悍。看看他们的两只手吧,比如看看老健他们的手吧,筋脉,茧子,那是写满了朴实和力量这几个字的。而赌徒和痞子的手青魆魆的,而且发黏。

所以要找一块开阔的地场,去通风透气的高处,那儿阳光灿烂。是的,已经有那么多朋友先行一步了,我跟上去吧。

开始吧。人生还未过半,来得及。就算八十岁了,我也有勇气重新设计自己的生活!我疯了!

1992年1月—2007年5月一至四稿于龙口、济南

2009年7月五稿于万松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