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死要面子活受罪
我的邮件发出一个月,雯雯没有再和我联系。我甚至怀疑当时由于太激动,把她的邮箱写错了。我一天三次登陆邮箱,早中晚各一次,看她来没来邮件,失望是肯定的。我真弄不懂雯雯是怎么想的,就算工作再忙,写封邮件的时间总该有吧?———其实我更希望她能打个电话来,好想听听她甜美柔软的声音。这似乎成了一种奢望。我一直忘不掉雯雯第一次打电话给我时的情景,那时她还不到二十岁,她说的每句话都刻在我脑子里,每次想起仿佛就发生在昨天。转眼几年过去,我和雯雯依然是两条平行线,我盼望着交汇的那一刻———我又在犯傻了,赶紧打住!
我爸最近有点烦。原因是灯泡厂准备大裁员,五十岁以上的员工统统得走人,我爸五十多岁,自然在裁员之列。文件一传达,整个厂子炸开了锅,凡是五十岁以上的,脾气好的暗地里发牢骚,脾气暴的公开骂街。有的人甚至找到厂领导家里,领导一开始很有耐心,摆事实,讲道理,领导对老员工说:“厂子改制是发展的必由之路,裁员是改制的重要组成部分。你们的心情我们能理解,但做法不可取,缺乏理智。我们也不想这么做,但没办法,我们也很为难……”但是说多了领导就烦了,态度和语气都不好,老员工的火气更大。我爸当然不想被裁掉,但是他又毫无办法,他不想去跟领导闹,因为他胆小怕事,只会在背后说三道四,猛发牢骚,恨不得把人家祖宗八代都骂一遍。当着领导的面却是一副恭恭敬敬的样子。
“搞什么东西啊?改制管屁用,还不是那些个王八孙子掌权,他们只知道吃喝玩乐,场子怎么改都是那副屌样。凭什么把我们这些老职工裁掉?我们拼死拼活干了三十年,赚钱给他们享受快活,现在看我们老了,就想把我们一脚踹开,他妈的真是卸磨杀驴啊!”我爸喷着吐沫,向我妈狂批厂领导。每当遇到这种事,我妈不仅要安慰我爸,还得帮他想办法,否则他肯定是六神无主,整天愁眉苦脸的,整个家都被他弄得气氛沉重而压抑,阴云密布———所以我讨厌这个家,感受不到丝毫的快乐温馨。“马朝万,你不要太生气,不值得,反正不是你一个人,真被裁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俩的钱也够用了。”我妈安慰我爸说。我爸的情绪很快平和下来,“其实说这些都没用,该怎样就怎样吧。”我爸说。
正当马朝万为裁员的事烦恼不堪时,他在早报上看到聚恩电力的招聘广告,职位有采购部办公室主任、市场推广部经理、销售部主管、内线电工等岗位。招聘广告版面很大,占据了大半张报纸。马朝万看了心中一阵大喜,他知道聚恩电力是好单位,垄断行业,旱涝保收,多少人削减了脑袋想进啊。马朝万心想:马朝事进了聚恩电力日子过得多滋润?他只不过是运气好而已,我要是有他这样的机会,还不跟他一样神气?当初上不上电大完全一个样。其实马朝万对聚恩电力觊觎已久,把它视为一块“大肥肉”,关键问题在于,他没本事把它吃进嘴里,尤其是当马朝事在爷爷的帮助下吃到这块“大肥肉”,他心里非常不平衡,他认为命运对他不公,老天爷瞎了眼。马朝万甚至迁怒于爷爷。
马朝万把招聘广告看了三遍,每个职位的应聘条件和要求,他几乎能背下来。马朝万自信地认为,其中的好几个职位他都可以胜任,比如办公室主任、推广部经理———唯独没考虑电工。马朝万觉得,这几个职位工作轻松,工资高,待遇好,而且说出去非常有面子,别人都会对他刮目相看。他为什么不考虑电工呢?原因很简单,他觉得干了一辈子电工,又累有苦,干不动了,工资还少。马朝万心想:趁这次招聘我向马朝事张口,让他把我安排进聚恩电力,他不好意思叫我干电工吧?马朝万想到这儿心花怒放,仿佛明天就能进聚恩电力似的,此刻,他突然有种“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的得意与满足感———马朝万的另一个毛病是:把简单的问题想得太复杂,又把复杂的问题想得太简单———该简单的时候太复杂,该复杂的时候太简单。进聚恩电力这事儿他就想得太简单。
马朝万沉浸在自己编织的美好想象里。可惜他的这份喜悦和兴奋,只持续了几个小时,便被另一个难题所取代:我怎么向马朝事开这个口呢?马朝万这么想。马朝万五十多岁,在周围的同龄人里混得很惨,别人都是“三高”,他却是“三差”,学历差,能力差,素质差———以上“三差”他都不承认。虽然嘴上硬得很,但马朝万潜意识里清楚,他跟谁都不能比。所以每年的初中、高中同学聚会他从不参加,辗转数人,送到他手里的同学录,第二天就被他扔进了垃圾桶。别人混得好也就罢了,反正离得远,眼不见心不烦,可是让马朝万意想不到的是,亲弟弟马朝事居然也能混出个样儿来,这种心理上的巨大落差,让马朝万长期不爽,长期郁闷,长期不平衡。总之是羡慕嫉妒恨。马朝万本事不大,但脾气大,自尊心强,从来不愿求人———别说是求,哪怕让他说几句别人爱听的话,也难如登天。马朝万为什么不愿求人?因为他认为自己很了不起,别人统统不如他,虽然别人混得都比他好很多,那只是运气、机遇好而已。
马朝万不愿张口去求马朝事,但如果不张口,他去聚恩电力实打实应聘,肯定没戏,因为学历和年龄是两道他迈步过去的门槛,想进聚恩电力就必须求马朝事帮忙走后门。马朝万想来想去,不知道该怎么跟马朝事说,他心里清楚,这么多年来他对马朝事的态度总是不冷不热,不卑不亢,爱答不理,只能说表面上勉强过得去,别说马朝事心里像明镜一样,连父母都清楚得很。马朝万害怕万一张了口,最后被马朝事一口拒绝,岂不是下不来台,很丢面子?———马朝万向来把面子看得大如天,丢面子的事绝不做,即便关系到自己的切身利益,也决不妥协!
马朝万回到家,一下子斜躺在沙发上,点上一支中华———这烟是半个月前马朝事给他的,他对昂贵高档的东西向来无比崇尚。马朝万一口一口抽着烟,忽然内心涌出一股对马朝事的歉疚之情,“他这么多年对我虽谈不上太好,但有时候还不错,逢年过节给个购物卡,好烟好酒什么的。”马朝万想着。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登有聚恩电力招聘广告的报纸,又看一遍,他刚才紧皱的眉头立刻舒展了,因为他想出一条妙计:让爸妈去和马朝事说我想进聚恩电力,这样马朝事看在爸妈的面子上也得帮我吧。马朝万为自己能想出这么好的妙计而兴奋不已,他得意地认为,这对他来说这是“曲线救国”,而且自己又不用出面,不用去求马朝事,不丢面子,不费脑筋,若这事能成的话,那他可真是坐享其成啊。马朝事准备第二天就去跟二老说这事儿。
第二天中午,我爸找个理由就从单位溜回来了。他没有直接到爷爷奶奶这里来,而是先回了自己家,为什么要先回自己家?昨晚睡了一觉起来后,他觉得自己跟爷爷奶奶说这事儿不合适,他决定先跟我妈说,再让我妈跟爷爷奶奶说。“你今天中午把这张报纸拿给爸妈看看,你不要多说什么,就说让他们问问马朝事,看可有适合我干的事情。”我爸边说边把报纸递给我妈,我妈接过报纸,沉思了一下对我爸说:“你干嘛不自己去跟马朝事说呢?何必让爸妈帮你传话呢,你和马朝事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都是自家兄弟,让爸妈传话反而不好,这招聘岗位这么多,马朝事怎么知道你想干哪个?”我爸拼命摆手,“哎呀,他只要想帮我找工作,谁说都一样,我很快就要下来了,他又不是不知道。”我爸用坚定而自负的语气说道。我妈明知道这不是个办法,但也同样知道不能再说下去,否则我爸又会火冒三丈,搞得整个家死气沉沉,冷如冰窖。
我妈首先把那张报纸递给爷爷,然后对爷爷奶奶说:“爸妈,几天前马朝万就在报上看到了聚恩电力的招聘广告,他让我拿来给你们看看。他想让马朝事帮他问问,看可有适合他干的事。”爷爷立即戴上老花镜,认真看着招聘广告,“这上头适合朝万干的只有内线电工,但是年龄要求四十五岁以下,马朝事恐怕———”爷爷欲言又止,话只说了一半,流露出一丝担忧的表情。“朝万的年龄有点大,就不知道可好办。”奶奶把爷爷没说出来的半句话说出来了。我妈也知道这事有难度,我爸的年龄和学历都是问题,而且绕一道弯子,想来想去都不妥,“爸妈,其实吧这件事不管办成办不成,马朝万应该自己跟马朝事讲,我跟他说了,可他就是不听。”我妈认真地说。爷爷奶奶都轻轻摇了摇头,表示赞同,“他这人就这样,不愿出头,没办法。”奶奶低声说。“我们和朝事说一下,让他试试吧。”爷爷对我妈说。
我妈刚进家门,我爸就迫不及待地问:“爸妈怎么说?”我妈回答:“他们和我想的一样,你应该自己去和马朝事说———”我妈话没说完,被我爸大声打断,“这个无所谓的,你们就喜欢斤斤计较!”我爸不耐烦地一挥手说道。“爸说他们跟马朝事说一下,让他试试看。我觉得你别太当回事,因为聚恩电力这次招聘门槛比较高,马朝事不一定能帮得上。”我妈说。我妈了解我爸这个人,他总是认为别人办什么事都很容易和轻松,他总是把别人办的事情想得很简单,仿佛手到擒来似的,很多时候,他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自己的思维方式里。一旦别人没帮我爸把事情办好,我爸就从希望的顶峰,瞬间跌入失望的谷底,并且会对别人产生怨恨与不满,所以我妈要先给我爸提个醒。五天后,我爸见爷爷奶奶没在他面前提这件事,按耐不住了,要去问二老,我妈劝他别去,再等等,“你别着急,也许爸妈还没找到机会跟马朝事说呢。”我妈说。我爸总算采纳了一次,忍住了,没去。到第七天我爸实在忍不住了,中午就过来了,我和爷爷奶奶正在吃饭。“上次若琼同你们说的那件事情,你们可跟马朝事说了?”我爸还未坐下,就急忙看着爷问道。“还没有呢,我打算见面再跟朝事说,可前两天他出差去上海了,等他回来再说吧。”爷爷放下筷子回答道。“这个时候又出什么差啊,屌事真多!”我爸小声嘀咕着。“朝万,我看那个招聘上要求年龄四十五岁以下,就不知道朝事可能帮得上啊?”奶奶试探性地问我爸。我爸手一挥,“没关系的人只能实打实去应聘,只要有关系,这些什么学历、年龄都不是问题的。”我爸不以为然地说。
马朝事到上海是去参加公司组织的“中高级领导学习班”。另一方面,去参观上海的电力企业巨头,学习他们的企业管理理念,以及发展和创新之路。计划去上海五天,学习加参观企业只用了一天半,剩下的三天半都用来参观、游览上海了,外滩,南京路步行街、东方明珠……著名的景点和商业街区都玩遍了,至于说到底学到了多少企业管理和发展方面的理论知识,只有天知道了。马朝事每次出差,无论远近,都是美差,飞去飞回,住的是五星级酒店,吃的是珍馐佳肴,山珍海味,还有饭桌上的高档烟酒。马朝事们要么是宴请同行或合作伙伴,要么是被同行或合作伙伴宴请,每天穿梭于一个又一个饭局之间。饭局的核心内容无外乎拉关系、跑项目、要资金,所以“饭局办事”在官场备受推崇、大行其道。有的官员并不想参加此类饭局,但不参加又担心自己被边缘化,为了维系这个圈子,觥筹交错、阿谀奉承是必须的。谁不希望自身的利益最大化?因此花公家的钱都无比阔绰,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为的是积攒关系网和人脉。公务消费造就了中国式“剩宴”,每年倒掉的食物能养活几亿人,官家一顿饭,百姓一年粮。不知道马朝事们酒足饭饱,打着饱嗝的时候,想没想过这个问题?
马朝事上海出差回来,给爷爷奶奶带了礼物———三大盒包装精美的礼盒———全是客户送的。马朝事跟爷爷奶奶说了一些学习班的事,还说了去参观上海的电力企业的一些情况,该说的都已说完,马朝事陷入沉默,爷爷觉得时机来临。“朝事,你们公司最近可是在招聘啊?”爷爷问马朝事。“爸,你怎么知道啊?”马朝事好奇地反问。“我在报纸上看到你们公司登的招聘广告。”爷爷回答。“哦,是的,是在招聘。”马朝事恍然大悟似的回道。爷爷沉默两分钟,继续说:“你们那儿可有适合朝万干的事情?”马朝事愣了一下,说:“我不大清楚,招聘归人事部管。”爷爷三分钟没说话。马朝事意识到刚才说的话有点不妥,于是他又说:“我好像听人事部的人讲,主要是招工程技术方面的人。马朝万想干什么?适合他的也只有电工。”爷爷端起杯子喝口水,“你去公司问问,电工马朝万肯定是能干,其他的嘛也不是绝对不行。”马朝事点了一下头。这时奶奶接上话茬,“朝万的单位最近下文件了,五十岁以上的全部走人,他最近为这事儿苦恼的很,天羽在上学,朝万的负担重的很,下来了一个月就只能拿一千多块钱。”奶奶满脸忧愁地说。“企业改制是迟早的事,肯定有一部分人被淘汰,马朝万都五十多了,肯定是首当其冲。”马朝事说这话时十分认真和严肃,仿佛他就是厂领导似的
马朝事走后,爷爷奶奶心里都忐忑不安。一是不知道马朝事能不能帮上马朝万的忙;二是不知道马朝事如果能帮,能给马朝万找个什么样的活儿干;三是不知道假如办不成,马朝万对马朝事又会产生更大的不满,更深的矛盾。爷爷奶奶明白,上述三条只要有一条不能让马朝万满意,后果都十分严重,二老的心都悬着。上次帮天羽转户口的事,马朝万对马朝事和王晓敏非常不满,就差当面吵起来,这件事要是不成,马朝万会不会跟马朝事新账旧账一块算,反目成仇?爷爷奶奶就害怕兄弟俩闹不和,毕竟是手足情深,真要是不和睦了,爷爷奶奶还不天天难受郁闷?另外,马朝事对这件事的态度和反应,也让爷爷奶奶不太舒服,马朝事不积极,缺乏热情,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兄弟俩小时候好得很,长大后因为境遇的大相径庭,关系变得这么脆弱,也许有些事注定要发生,人在变,心在变,感情在变,时代在变,还有什么不会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