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青年放下手中的羽毛笔,口中缓缓地吐出白雾,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在她的面前是写的密麻的笔记本,一面是扭曲且晦涩的文字,一面是华丽秀美的花体英文,笔记本的前方是一副经过了数次拓印和清晰化的图片,与笔记本所写的内容相差不多。
看起来似乎是在对图片中的内容进行翻译,然而翻译出来的内容对于现代人来说还是太过于艰涩——这些花体字写的不是现代所熟知的英文,而是一行一行行文规范整齐到无可挑剔的古英文。
她转头看了一眼码在桌边的厚重手稿,沾满了墨水的纹路,清晰地写着图片上的文字对应的古英文、需要注意的语法标注,以及一种看起来比图片文字稍许简单的文字对照。
摇摇头,漆黑的短发随着她的动作摇摆着,顶层玻璃顶棚投出的光芒无法让发丝投下轨迹,就如同那些并不是头发,而是一根根细密沉重的墨水。她的眼瞳有着和发丝相同的墨色,看不到丝毫的高光也看不到瞳孔,宛如一对点缀着漆黑原点的白球。如此一双眼瞳,正在透过顶上的玻璃顶棚,望着墨色深洋所透出的些微阳光。
这里是迦南监狱的最上层,只有受到软禁的重犯,以及需要受到重重监视的囚犯会被安排在此处。位于红海海底的迦南监狱关押着对于外部世界来说极度危险且不愿意与人类合作的神,看似位于不深的海底周边布满了足以在半分钟内击沉万吨战舰的火力与压制神的神之力发挥的阵纹,哪怕突破出迦南监狱内部的守卫,还要在被极大削弱的情况下面对这些火力,想要逃出近乎天方夜谭。
但是,“这些火力”仅仅只是对于神来说,那些精心布置的阵纹、火力支点于她来说无异于蚍蜉撼树。只消一念之间红海都能随她心意蒸发,更遑论这些人类小小的把戏。
收回视线,站起身。有着华丽装饰纹样与蕾丝边的贵族长裙没有因为长时间坐姿变得紧皱,随着她的动作勾勒出一幅称得上华美的景象。
将她软禁的房间四面都是被琳琅满目的书物所填满的厚重书架,只有一边能够看到一座宽阔的大床,然而上面整齐到没有一丝皱纹的铺盖宣告着全新的事实,它的主人至始至终甚至没有在上面坐上哪怕一秒钟。她所工作的工作台就在大床的同边,比起大床的整洁与全新,工作台则显得更加有“活动”的实感,手稿随着新风系统的空气流通微微翘起一角。
房间正中央是一张摆放着丰盛茶点的圆桌,从普通人能叫得上名字到叫不出名字的,常见的与几乎没有机会见到的,应有尽有无所不有,称得上是茶点的小型博物会。茶点们的摆放遵从着某种冥冥之中的“秩序”,哪怕说不出究竟是什么秩序,只需要看上一眼都会发自内心地生出只有完美的“秩序”才会有的安心感。
拉开沉稳装饰的木椅,向着桌面的方向微微行礼,拿起茶壶与茶杯,为自己沏了一杯墨红的茶水。好像是预料到将有客人前来,对应着正三角的剩余两个角的方位又各沏了一杯。
正当她放下茶壶准备端起茶杯时,纯白陶瓷雕红的茶壶轻轻一震,让还在进行的动作暂时中止。
房间的大门被无声地打开,一名黑发金瞳的青年立正于此。看起来像是在观察房间内的情况,察觉到她此时正坐在中央,没有行礼也没有打招呼,径直选了一个已经拉开的座位坐下。
“许久不见,撒旦(SaintMary),一向反对人类对家园的侵占的你,竟然会协助起人类解读‘死海文书’。”没有碰茶水,也没有正视桌上的茶点,毫不避讳地盯着女青年深墨的眼瞳,黄金色翻涌。
“撒旦”瞥了一眼青年,再度端起茶杯,轻轻地啜了一口,似乎是在放松:“九百多年了吧,那时候你还是一个固执的人类守护者。普通的龙类是没有办法违抗创始的龙神的命令的,哪怕她实际上是在散播着极强传染力的‘原初’。若不是你出手镇压她于耶路撒冷,恐怕人类和神的历史都会就此终结。”
那是人类第一次认识到真龙的恐怖:无数的人类被创始的龙神提亚马特的“原初”侵染,身上出现漆黑的斑点,又因为人类脆弱的身躯无法承受如此丰厚的“馈赠”,只能任由着漆黑的斑点扩大到全身,最后化为一滩漆黑的死物。这些死物随着活人与小生物传播,不需要提亚马特动一根手指就已经在欧洲大肆传播。炼金术士对于真龙的产物束手无策,教廷为了防止如此绝望的死亡催生出更多的神,形成兵败如山倒的趋势,只能无助地宣扬救世与猎巫,祈求将神大规模觉醒的趋势抑制。
绝望的黑雾笼罩着整个欧洲,甚至开始向着亚洲方向传播。身为龙类,她自然不可能反抗提亚马特的意志,哪怕她深知这位受到万龙敬仰的龙神已经陷入彻底的疯狂。一旦人类被肆意传播的原初完全灭绝,接下来会遭受灭顶之灾的就是她的子嗣们了。
传播、死亡、绝望、觉醒、屠杀的闭环延续着,不论再怎么兔死狐悲,也只能守护着被父母所托付的胞族,勉强做到两不相帮——毕竟不论怎么论证,人类始终都是侵占了她们赖以生存家园的劣等生物,迫使着无数的同胞背井离乡走入星海深空,不再有守望膜拜信仰与归乡朝圣的可能。
人类精英的猎杀者也无法抵抗一位龙神的能力,不论是设下如何重重的陷阱围攻,在绝对力量的差距和对敌人的不熟悉下死伤惨重而不见战果与转机。哪怕是那位传奇魔法师,曾经引导着十二位圆桌骑士将她重伤至此的梅林,也对此毫无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绝望蔓延。
千万人的死亡所散发而出的绝望与疯狂,哪怕只是旁观也会感到触目惊心,还仅仅是有人类精英猎杀者和一部分认为事态及其严重选择合作的神的阻止下的结果,若是不加阻拦抑或着这些挺身而出的战士彻底被提亚马特消灭,可以想到人类的存亡不过数日之间。
如此绝望之际,坐在桌前的黑发金瞳青年,人类的守护者也是龙类的忤逆者,自封为“命运的龙神”的“巴哈姆特”以守护者的身份重新现世,在梅林的帮助下和提亚马特进行了大大小小十多场的交手。在最后一次交手也就是现在迦南监狱的上空,他成功地将提亚马特击败,驱动真龙的能力将她镇压封印在原先计划好的城市耶路撒冷之下。至此,这场绝望的灾厄落幕,巴哈姆特再度与世间消失。
这场人类与真龙、真龙与真龙、“龙神”与龙神之间的斗争自然不会如实地记载在历史书上,哪怕只是泄露出只言片语都足以掀起巨大的恐慌与信任危机。
“现在,我一样是人类的守护者。只不过这次,他们拒绝了我的好意。”
巴哈姆特的声音将她从对过去的思绪中拉回,她抬起头放下茶杯:“在远东发生的那次事件吗,换做我是人类,怎么也没有办法理解将他们同族变为怪物的‘好意’。就像那次她所带来的灾厄那般。”
“但这是必要的,”黑发的青年环顾一圈房间,最后视线落在她的工作台上,“人类天生就被桎梏了,若是不能放弃人类那副深受囚禁的驱壳与精神,他们将永远也无法对抗全星空下最本源的疯狂,更遑论从其中获得‘决定的自由’。”
“你何尝不是想要剥夺他们的‘决定的自由’。我们的历史告诉我们,一昧地霸权,一昧地掌握,无法心怀敬意与恐惧地尊敬规则的存在与必要,只会招致灭亡的因果。”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还是如此遵守那些古旧的传统与思想,遵守着这些无聊的‘因果’,正是因为如此,龙类才会被迫缩在那狭小的溪谷,最后被迫放弃家园走入星空的深处。我绝对无法认同所谓的因果与必然,龙类乃至全部生灵的未来应该被掌握在自身的手上。”青年眼中的黄金色翻涌如同灯塔般明亮,让她下意识地躲闪。
“撒旦,你难道不是这样想的吗,不然又怎么会在这里研究着‘阿图姆’写下的历史文书?学习历史可不只是为了了解,后来者若是不能超越历史和自身愚蠢认知的枷锁,那只会一遍又一遍地重蹈覆辙。”
“……放弃吧,这片星空下的生命是没有未来的可能性的,这不是因果也不是必然,这就是‘真理’。”她摇头,伸手想要去摸茶杯。然而还未碰到茶杯把手,整个茶杯连带着杯托都在瞬间化为了虚无。“那就凭我的手,将真理全数超越——这就是为什么我会自封为‘命运的龙神’。”
深深地盯着巴哈姆特看了好一会,她沉默着取来一副新的茶具,再度为自己斟满:“不得不承认,我的确在那么一瞬间心动了,也能够理解为何你在溪谷中能够获得如此之多的簇拥,和你对于龙类整个族群思维的启蒙。但是,在耶和华与奥西里斯接连陷入疯狂后,我已经不希望再看到任何的变数了,只希望守望着尼德霍格的诞生,等到那个时候,我也会随着胞族们的脚步进入深空。
“你当然可以嘲笑我,但是比起那个,我更不希望无法完成万年来的承诺。或许等到那个时候,你再同我说相同的一番话,我会重新地摆正自身的态度和思考进行考虑罢。”
巴哈姆特似乎还想说什么,最后瞥了一眼墨红的茶水上泛起的波纹,轻微地摇头:“等到那个时候一切都来不及了……我能感觉到一切的一切都开始缩紧,留给人类乃至龙类的时间不多了,只是荒废度日那没有任何的意义,断无法坐视。”
“那你也不应该来找一个已经快要失去全部年轻活力的老母龙结盟,而是去寻找更具活力与实力的奥丁。”
“不可能,我能感觉到他身上有着不似你我的因果,我想你也应该感觉到了吧。”
“……能够将‘惰性亲和’这种夜龙族的固有能力来作为真龙的能力,唯有继承了龙祖的因果才能做到。但是仅仅只是这种因果,我也曾经在你的身上感受过。”撒旦沉吟了一会,才将结论说出口。
“比起天生的真龙来说,我所获得的不过如此。他这样的身份和因果代表了他不会是规则与真理的反对者,不论如何辩论,他都不会同我站在一个阵营。”
令巴哈姆特意外的是,撒旦没有立刻回话,而是放下手中的茶杯抬起头望着已经关上的大门方向:“草薙家的天照,我想偷听就到此为止了吧。”
黑发的青年抱着双手,没有回头:“正如同撒旦所说的那样,现身吧虹龙族的小姑娘,话题已经进行到这个地步,还保持沉默可实在说不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