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像孤魂野鬼一样走在西爵的街上。在乌桓镇不会迷路,可我不知道要去哪,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这路上没有行人,偶尔会有车开过,离去的居民区灯光在消逝,风声作伴,路灯可笑的照明范围外,看不见茫茫黑夜。
我想起刚回来那天晚上还和凌华还在一起吃饭喝酒。舒婷家出事那天,给他打过电话,他也没接。
乔墨垚走在我身边,有好一会,我们没有说话。时而脚步慢下来,我看着她,她看着我。你能从她清澈的眼睛里,找到你缺失的那份水一般的平静。她像是看穿了你,向你点点头,让你明白,当你准备好的时候,她会聆听。
“墨垚,我把凌华弄丢了,你告诉我,我上哪去找我兄弟...“
墨垚不是失踪了吗?
乔墨垚失踪了!
我恍然如梦,惊觉自己正像行尸走肉一样,已经忘了走了多久。当我试图从脑海里搜寻一些回忆和解释,找到的却只是愈来愈严重的头痛。当我停下来的时候,我正站在一家似曾相识的理发店门口。
店名叫“欧纯公馆“。
“你要进去吗?”店主原来就在门口,坐在他的摩托上。
“算了。我今天没心情。”我回答。
“可你头发已经很长了。”
“我说不用了。”
我想起来以前常常在这家店理发。那时的店主还是个留着非主流发型的胖子。
“阿布呢?”
“他死了,我是他弟弟尚勇哲。”
“你是阿哲。”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称呼他,就好像我很熟悉眼前这个人,可我压根不认识他。
“我习惯别人叫我阿尚。”他笑起来很腼腆。
“以前我没见过你。”
“那是因为你把过去都忘了。”
“这样。是吗,阿哲。那就理发吧。“反正我现在又能到哪里去呢?
“这就对了,哥们,你心事重重,想必是遇到了一些不知道该怎么抉择的事吧。”
“没有选择,”我立即打断了他。“两个都是未知数。”
“可生活就是一个又一个选择。选择一个就意味着放弃另一个,有时候会做多么艰难的决定,你懂吗。”
我正想解释什么,阿尚示意我躺下先洗头。我索性打住话头,突然发现自己也没什么好讲的。
阿尚的手法娴熟,甚至有几分温柔,仿佛是女人的纤纤玉手。他一边在我的头皮上摸索,一边他的故事继续了。
“我在想,有时候,选一个是否意味着放弃了一个。只是那时候我不知道。我千辛万苦逃回乌桓镇,可等我赶到欧纯公馆,门是锁着的,我哥的尸体都臭了好几天了。”
再次听到阿布的死讯,我心上有说不出的滋味。
阿尚苦笑着,“阿布生前便太多脂肪了,死了也倒便宜了苍蝇蛆虫。当时我报了警。警察却让我自己处理,这关节,我想,他们连凶杀案也无暇处理了是吧。”
我不愿再想凌华的事。起身,做到椅子上,阿尚拿起理发器。
“那天街面上很冷清,附近的便利店,餐厅都没有开门。我坐在沙发上一筹莫展,一个人,一下午,一包烟。晚上约了过去的几个朋友,阿祥,老猴,把阿布找了个地方埋了。拉去火化场烧了。回来后就买了几打酒,锁好门开始喝。”
他的故事没有停,却专心致志地盯着我的头发。完成他自己的艺术。
“在外面时你得担心安全问题,我已经被那边的情况搞的草木皆兵了,看到街上空空的就情不自禁加快步伐,那种感觉要没有在沦陷区待过就不会明白。”
“原来你从外地回来的。外面的情况好吗?”我问。
“不好,这里也好不了多久。”
“你继续讲吧,那天喝了不少吧。”
“对,喝大了,天昏地暗,满地酒瓶子,我们都是趴在桌子上睡着了,那晚阿祥说自己刚转行不久,他的服装店刚刚开门大吉,谁他妈想到会有丧尸!路上人人都带着口罩。
可是醒来,我知道我还得活,欧纯公馆还得重新开。我把阿布和她们的照片删的删,烧的烧,灰都冲进浴缸里,忘记过去,才能重新开始。”
阿尚说到这时不经意停了一下,放下推子,拿起剪子开始精细剪。
我问自己,我做的到吗。
“那天全城大雪,病毒肆虐,小城完全处于癫狂,同住的房客都搬走了,公寓里只剩我一人,我行李都收拾好了,打算回乌桓镇来投靠阿布,可我发现小区到处是游走的丧尸后,我鬼使神差放弃了这个计划,想到还有食物,就回到了公寓,那段日子真窝囊,夜里连灯都不敢开,听见什么声音都吓得魂飞魄散。可在那段时间电话未占线也没忙音,我和我女朋友保持着联系,她哭着叫我救她,可我总对她说明天明天,有时候明天是说没就没的。”
他的故事渐渐吸引到我,可是突如其来的困意却让我昏昏欲睡,眼皮也越来越沉。
“那天早上她在电话里嚎啕大哭,说我再不去看她她就要死了,那时我也拿定主意,要豁出去救她,然后我接到了淼儿的电话。”
“淼儿?”
“淼儿是和我相恋三年的女友,但去年我们分手了,和平分手,却再不联系彼此。淼儿说自己被咬了,只想在弥留之际见我一面。那一刻我真的很难选,一个在城东一个在城西。”
“所以你选了淼儿。”
“我去的时候淼儿不在她说的那个地方。但是我宁愿相信她骗了我。这样她和我女朋友至少能活一个。”
“那你女朋友……”
“自杀了。”那一刻阿尚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她有记日记的习惯,上面记着她从一点一点失望到彻底绝望走向崩溃,到底是没能等来我。停笔之时,生命终了。我常常怪自己,两个只能选一个,可一旦选错的话,就什么都没了。”
“两个只能选一个?要是没得选呢。”
“硬币在地面上立起来的概率又有多大。”阿尚漫不经心地回答。“有些人只能深陷其中,有些人却想立刻出来。“
“出来。“出来?
“你休想出去!“阿尚声音在我耳边猝不及防响起,气息甚至吹动了我的汗毛。
我忽觉一惊,背后隐隐发凉,不禁打了个寒战。这才睁开眼睛,方觉周遭竟是漆黑一片。莫不是南柯一梦?理发时困着睡着了?想想也是,这一晚到折腾,也说不上是前半夜还是后半夜了。
月光透过被砸开的门,大致映照出屋子破败不堪的模样,东倒西歪的摆设随手摸得见灰尘。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变质的气味刺激着我不会再睡去。地下有发渣,是我的。而镜中的我,头发却被理得乱七八糟。
洗头区用帘遮着。
怎么也不像有人的样子。
刚才是这样吗?
不对劲。
“阿尚?“
没人理睬的我只好孤零零地离开欧纯。
我如同幽灵一般继续在没有灯火的街道上游荡。这夜却不知还有多久才是天明。
我忘了什么时候到家,也忘了是什么时候躺在床上。
我最熟悉的,并不是故乡一碗面里豆瓣酱和撒了孜然牛肉混在一起的味道,而是凌晨时分撕心裂肺的鬼哭神嚎。
这屋子空荡荡的,我在黑暗中惊起呆坐床边,神游的意识显然不愿搭理空巢的大脑,耳边呼啸着着窗外肃杀的北风。光着脚摸索拖鞋方位时眼皮还未完全抬起,驱壳却不顾惫感任由嚎哭声摆布,跌跌撞撞间已到客厅。
细细一听,这妖精的呜咽长一声短一声,极尽哀怨,似乎有着道不尽的委屈煎熬,这么些年一直没消停过,我虽司空见惯,可近日来这叫声愈演愈烈难免内心恼火。果不其然,只见Andy正瑟缩在茶几下,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这夜晚,一人一猴,免不了四目相对。
十一二月的北方越来越冷,我回屋披了件外套后顺手打开了客厅暗灯,见这猴子穿着俊熙为它买的黑色马甲抱成一团,直打哆嗦,我索性也席地而坐。心想这怪物虽面目可怖,却泪眼斑驳,瞳眸里透着惶恐,气也消了大半。
我本想逗引Andy出来,一伸手却使得它更朝里躲了躲。我便起身去厨房温了一杯牛奶,插上吸管,又特意当着猴子的面搅了搅放在了茶几上。
Andy虽仍是不住的颤抖,闻到这份醇香,也禁不住肚子里的馋虫,顺着桌腿爬到了桌上端起牛奶,又跳到沙发上自顾自喝了起来,这才逐渐平静下来。
我睡意全无,靠着Andy坐了下来,见它毛发竖起,我便用手摩挲从它的背部一直抚摸到毛茸茸的尾巴,这次他倒是蛮配合。
谷俊熙昨晚上喝了酒,正躺在沙发另侧,他从来不会烂醉如泥,此时呼吸也很平稳。我自言自语道,“方才这么大动静,你倒是沉得住气。”
谷俊熙似睡非睡间回了我句,“大灾之年……死的人多了。我们看不见什么,它们看得见。”
这话听得我一头雾水,莫名其妙。
我本来以为谷俊熙回来待几天就会走,可是他一直呆了下去,也从没有跟我讲过回部队的事,理论上国家已经到这幅田地,到处都在用人,部队怎么能准假呢?但我现在已经没工夫去想他的问题了,乔墨垚、凌华的事弄得我焦头烂额,我甚至没工夫去想舒婷那件事了。
偏偏打开手机就看到了舒婷昨晚给我打过电话,还发了短信:
“我们不再合适了,好聚好散,保重。愿你好自为之,再见吧。”
她还是没有为那件事有任何的愧意,想到这我很生气。但她跟我提分手,我真的不怪她,毕竟我在她最需要我的时候,选择了离开她让她一人承受。我们彼此早就言不由衷,为期一周的缄默已然功成正果。
此时此刻我问自己,这是我要的结果吗?
这件事我似乎真的期待已久,可一旦真的发生了,我为什么一点也没有觉得如释重负呢?
想起曾经美好的种种,我突然心中生出不甘,可当我把电话给舒婷打过去的时候,只听到了忙音,接连的的几个,都是如此这般。
我又如法炮制拨给俊熙和其他人……
全部是忙音。
我意识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乌桓镇通讯中断了。但这个问题显然不能让我分心,我更痛苦的是,在11月10日这天,凌华走了,舒婷和我分手了。
我终于还是失去了她。
我无所适从,我不知道这个古老的城市对我还有什么意义。我所熟知的人在渐渐离去,熟悉也会一天天变陌生。疫病不会讲话,城市的血液却堵塞了每一根连接思念和通讯的电线。
或许从十月底回来的那一刻,这一切就再没好过。那天我见到的第一个人是谷俊熙,听到的第一句话是:
“老弟,欢迎回家。”
迎接我的却是往昔亲友一个接一个去世的噩耗和泡了好久的面。很多过去熟悉的面孔在相识不语的漠然中被永远遗忘,即使是哭也没了眼泪。这气氛让人窒息,凌晨三点半的时候,你擦掉玻璃上的蒸汽,没有月亮,也望不见灯光。
乌桓镇是个小地方,有时候我会盯着地图,用两根手指从地中海沿岸的伊斯坦布尔一直走到阿拉斯加旁静静沉睡着的白令海峡,妈的,我所生长的地方,只是远东一个不起眼的点儿。
倒是任性胡来的死神却不见得会忽略掉这一点,何况整个地球仪也不过是他的玩物而已。
记得点明警察销毁尸体是这段时间常规操作
11号黄昏时我才醒过来。没见到谷俊熙,便又动身去了西爵区熊猫家里。
熊猫这个人满嘴跑火车,谷俊熙常说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但是听他神神叨叨的回忆起,这事竟是另有玄机。
原来这段时间有各种不三不四,三教九流的人来找凌华,有人甚至潜入他们“公寓”将华仔的房间搅翻了天,熊猫二人不厌其烦,反倒是当事人华仔一如既往的沉默和性格使然,熊猫不知其中缘由也懒得追究,反正遭劫的不是自己屋子。后来华仔索性长期住在工作的员工宿舍,不再回家。没想到那天刚一进门,后脚仇家便会追来。
听他胡扯的功夫,我在华仔的房间呆了会,总觉得少了什么,忙问熊猫,熊猫说这一天一夜自己一直在这守着,哪有什么人会进来。
我终究想了起来。那样我心心念念的东西,是凌华的终端。
凌华是游走在网络灰色地带的那类人,攻击骇入那是家常便饭。在我看来,就他曾经黑进军区网络只因为跟人打了个赌这件事,就够他把牢底坐穿。不过他很少使用电脑,他告诉我光靠他的终端就够了。说来这方面我还真是一窍不通,在我的知识体系里,华仔的终端在我看来大概是电脑+手机+无线电+雷达的混合体。在他十四岁的时候他就完成了蓝图设计和第一代原型机。他的动手能力大概可以和阿基米德比肩,你给他个杠杆没准他就真敢去炸了地球。我跟他说他这样的人最可惜就是没上过大学,他却跟我说应试教育会榨干他的灵感,另外,外地哪能做出乌桓镇这些好吃的饭。
我笑着说那倒也是。
如果我找得到终端我就有办法查出来凌华对熊猫他们隐瞒了什么。
……壁虎的尾巴又断了。
熊猫仍是喋喋不休,“鬼知道凌华这小子在外面招惹了什么人。我说好死不如赖活着,这年头...诶维克你去哪啊?”
我知道再跟熊猫聊下去也聊不出更多线索了。
我又能去哪呢。
狗冲我狂吠。
疾步走进楼道,咳嗽了一声灯突然亮了,忽明忽闪。以前抱怨过物业费和服务态度总是成反比,现在却意外灯竟仍然亮起。楼道里照旧没遇见什么人。
到家了。
我曾幻想过某一天,当我打开门的时候,可以闻见父亲常年吸的烟草和母亲亲睐的化妆品混在一起的味道。
可是这么多年了,就我们哥俩还是过来了。后来,他去部队了。后来,我也去了外面。
这一切是如此讽刺,刚出去几个月回来,就等来了自己兄弟的死讯。
屋内还是一片孤寂的黑暗,看来谷俊熙还没回来,Andy也不见了。我摸索着打开开关,灯光却在闪了一下后突然熄灭,如同同袍战友的反噬,令人防不胜防。重重关上门。大概是灯丝烧断了。
香味。
牛肉面正盛好摆在饭厅桌上,谷俊熙照例为我在里面下了荷包蛋。
入夜了。我经常发呆,什么也不做,任由生命一分一秒浪费掉。
钥匙说了声芝麻开门,谷俊熙回来了,Andy无精打采的趴在他的肩上。
“灯怎么坏了?”谷俊熙问我。
“不知道,烧坏了吧,明天白天你拾掇一下好了。”
“行。”
“你干嘛去了。”
“我带Andy下去透透气。话说你昨晚上哪去了?”
“理发。”Andy跳了下来,去扑桌上的零食。
“你整晚都在理发?”
“不,我在理发。对,也没错。”
“最近理发店都关门了,”谷俊熙瞅了我一眼后皱了皱眉头,“不过他这技术早点转行才是明智之举。你头怎么了?”
我瞥了一眼柜玻璃上我的倒影。
“我觉得不坏,挺适合我的。”他不说我都忘了我头上有伤,像是撞到了什么……
“你头上的伤要紧吗?”谷俊熙强调。
“这理发师该嗑药了,或许该让Andy的兽医给他也开点药。”
Andy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抬头向这边瞅了瞅,发现是我便不置可否的继续吃东西。
“你去了欧纯是吧?离你那对象家不远的那个理发店?那个胖子?”谷俊熙问。
“现在是前任了。那个胖子挂了。”
“生死有命。你俩分了也清净。”
“那你今天干嘛去了。”
谷俊熙说他去找了警察局的朋友,但事发当晚没有任何逮捕记录。他的警察朋友给了一个答复,说是怕尸体变异,就算是把人尸体带走,现在也可能已经火化了,劝我们节哀。当国家机器不再运转的时候,起诉无门也不再是个例。我至今无法相信当华仔刚死后,我们会连他尸体都留不住。真太他妈的荒唐,如何能够在人死之后,连交还给家人让死人入土为安的权利也不给!
就算交由警察销毁尸体是正当程序,那我们就连向遗体告别的权利都没有吗?
“知道了。”真他妈可悲。
我轻描淡写的回了句后,不再理会他们,转身即关住房们。无尽的倦意如潮水袭来,蜷缩在床上,困乏随着身体一点一点舒展开来,什么也不愿再想。
我想我很快就会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