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那天我心情很糟糕。
糟糕到竟没有逃课,糟糕到竟去听了吴教授的课。一个人坐在最后一排,看着教授兴高采烈的演着他的独角戏。
事实上,根本没人听他在说什么,聊天的聊天,玩手机的玩手机,睡觉的更是一大片,还有无数个正在发呆的我。
这一幕是不是很熟悉?
这他妈的就是大学,这他妈的就是我们系最无聊的课,每到吴教授离去的一刻,我总能注意到他眼中的那一丝惆怅,很令人伤感吧,他很努力的讲,可是没有人听。最可悲的不是悲剧本身,而是当事人根本没意识自己成了悲剧。
不过现在想起来那天真的很奇怪,莫名奇妙的去听了那节课,结果整个世界都莫名其妙起来。
令人恹恹欲睡的上午,令人乏味的课堂,还有这个不停叽喳的老师。
然后一切改变了——
突然间仿佛全世界都在沸腾,似乎是一场突发的灾难来袭,是地震么?我抬头看吊灯,天花板更是没什么异样。
看起来不对。
楼下传来撕心裂肺的叫声。不是一个人,是很多人的声音。那声音迅速席卷校园,不安的种子已生根发芽。
我趴在栏杆上,楼下是一片黑压压的,流动的人群,不绝于耳的喊叫声,大家都在跑,女生的哭喊声……人群的后面似乎有什么在追……
感染者。
这个班的人都跑光了,自然没有叫上我,反正原来也不熟。自打上了大学,我变得离群索居起来,厌恶跟人来往,没人能说出我究竟怎么了,包括我。
我一个人在班里坐了好久,看着眼前恐慌的闹剧进一步扩散。
下一步,明日,去哪。
我压根没信过政府信誓旦旦的保证。这个世界眼看就要毁掉了,不再需要自欺欺人的理由。
等到再也听不到声音的时候,我就回到宿舍开始收拾行李,不带书本,不去请假,更不用去办休学证明。我感觉,不会再回来了。
人群已不知流窜到了哪,学校里一片空旷。只见胆小的保安躲在门房里不肯出来。学校的大门前有几处血迹,其他的去哪了?
离开学校,我直接去了机场,订了到乌桓镇的航班。
机场似乎还很平静——我原本以为这里会在灾难中首当其冲。大家都神色匆匆,不敢多逗留。可是,能去哪呢?
毕竟旧都都没守住。
一向以和平为借口制造战争的3姆大叔也失去联系很久了。
谁不想活在过去的梦里,只是靠什么去维持?
我在候机厅遇见一个戴着黑色鸭舌帽的男孩。
他看着我,我也看着他。
他的眼神很空洞,看我的表情似乎是在思考。我也在思索,是否认识眼前的男孩。
过了许久,他突然发问,“你觉得人的命运是注定的吗?”
我点点头,“应该是的。你这么小,为什么想这个?”
“可是我看不到你的未来,很奇怪。”男孩认真的回答道。
“为什么呢?”
“两百年后,大家都会死,一百年后,也几乎死光了。五十年后,还是死了很多人。所以说,人的命运,无非是生或者死。”
“那不然呢?”
“可无论我预测多少年后,我都看不到你的未来。”
“可你也看不到其他人的生死啊。”我笑着说。
“不,我看得到。”说完他便跑开了。
欸这小子……嗯,这小鬼很古怪。
哦,该登机了。
十月末,我总算坐上了回家的班机。
灾难发生的时候,躲回西北边陲的小镇,不失是一个好主意。
飞机的轰鸣混杂着嘈杂的人声,我很快就睡着了。
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到自己在散步,可是我不知道我在哪。
这个世界非黑即白,一片暗色调,我好像是生活在旧时代的默片里的人物,拼命想呐喊却发不出声。脑中仍是怎么都止不住的嗡声,像是婴儿的哀叫,转眼却又化为女人不甘的呜咽。我疲惫不堪的迈着双步,却思考不出自己缘何来到此地。
耳畔又响起风声——
我脚下这条路很快就走到了目的地,远远望去,那是一片坟地,更确切地说是乱坟岗。一个又一个的坟墓和山丘,陪衬它们的只是满地荒草,向前望去,整个荒山不再有别的景物,而残缺不全的墓碑,又似乎想告诉我墓主人生前历尽了怎样一番挣扎,可是待我走近后,却只有吹来的一脸黄沙。
勉强睁开双眼,枯枝上站着几只乌鸦,从他们干哑的声带中散发出的只是凄凉。
而一开始我竟然忽略了——这里是满地尸骸,来不及风化的尸骨在沙地中露出半截,带血的组织已不知去向,骷髅毫不掩饰的出现在我眼前,尤其是眼眶,只剩了无尽的黑洞。
我开始害怕了,我想逃。
窸窸窣窣的声音冷不丁从背后响起。
随着本能的回头,我望见离我不远的坡上正站着一个人。
那人面无血色,满眼失神,身上的高级西服沾着血迹,我不假思索便意识到,这就是电视报纸谈之色变的感染者!
他还有更为人们熟知的名字——丧尸。
我必须逃了!
可是,当我正想逃的时候,背后密密麻麻的丧尸让我意识到,人在极度害怕的时候,是不会尖叫的。
所以噩梦到底还是醒了。关于丧尸的梦魇结束了,梦醒后除了会大喘气再不会有更多外部性。
我着实松了一口气。当梦境比现实更残酷的时候,你应该感到庆幸。
醒了,就不可避免的会想起舒婷。
怎么说呢,她是我的初恋,是个曾让我相信一辈子只需要爱一个人就够了的的女孩。曾经深深思念过,爱过,痛过,懊悔过,直到逼着自己一定要戒掉她。
我不知道那种事为什么会发生在我的头上。
只知道从那事发生到现在,我已经一个月没有睡过好觉了。每天都会和她打电话打到凌晨四五点钟,醒了以后无所事事无所适从,整天被痛苦和怨恨支配,心里一点安全感都没有。
舒婷一向任性,坚决不认错。我连起码的抱歉都没有听到。
她只是哭,可你很清楚她只是哭你凶了她,并不是真的知错。
说来也奇怪,舒婷这么泼辣的人,这次凶她她竟然没有怼回来,太少见了。
我们好久没有好好聊过了。是我放弃了沟通交流,而强势的她这次依然没想让步。我主动了太久,这次我不想再主动了。那件事给我们感情打击很大。那事对我来说,太恶心了。我不知道如果没有那件事,我会不会产生现在这些负面念头。以前我主动从来不会觉得自己吃亏,现在会了。
昨天一天没有任何聊天消息。
近一周天天只有早安晚安报平安。
她会因此而生气吗?
随便她吧。
不是我不在乎,而是我实在很累,四年了,太多性格不合慢慢暴露出来。把当初的热情和浪漫消耗殆尽,以前我希望维持,现在我只想解脱……也许不仅是因为厌倦了争吵,还因为我清楚地知道现在指责她,也不会让我好受多少。
我很害怕,我是不是不在乎她了,为什么现在外面这么乱,我都不那么关心她的死活了。
我真的不爱她了吗?
四年了。
难道就这样了?
其实这段时间以来我一直没办法集中注意力去做一件事,我总会分神想起舒婷的事。但是架不住右排靠窗那个人盯了我太久,我没法不注意到他。
这个人戴着蓝色头巾,样貌英俊,浓眉大眼,再配上一个大小适中的鹰钩鼻,透出一种令人望而生畏的力量。
我回敬他的是同样眼神的注视。
见我盯着他,他才不慌不忙的把头扭了回去。这种人大概不会被什么情况吓到。后排有几个黑人,他们也戴着蓝头巾,看样子是一伙的。我心想这几个家伙要是下飞机想找我的麻烦我可一点办法都没有,可是说起来素昧平生为什么要找我的麻烦呢?
被害妄想症?
我思绪还是很乱。
同排另侧的几位女孩穿得很暴露身材也很正,上机后我没看见她们,大概是我睡着时坐过来的吧。
太糟糕了,以前和舒婷出去玩,心情很好,就不停地观察漂亮姑娘,舒婷老是吃醋,我也不在乎,接着我行我素,感觉自己可能就是个很花心的人吧。可现在我们感情出了问题,我似乎是自由了,可对于旁边的女生们我竟然一点心思都没有,我虽然仍能判断出她们很漂亮,但是毫无冲动毫无感觉。
这时,我才知道我的心里眼里除了她谁也塞不下。
我看了看表,距出发时间已过去了两小时了,很快就会到乌桓镇了。
这世道不太平,我刚坐上以后,就听说飞机停运了。所以注定有很多人逃不回来。
这次回来根本没有什么期待,我想不到要去做什么事,还要去见什么人。一切都没有意义了,那个我最爱的人伤透了我的心,顺手也毁掉了我对其他事的热情。只有到处张贴的丧尸的恐怖宣传画提示着我暂时还需要保持头脑的清醒。
听到广播里“乌桓镇到了”时,我心里嘀咕了一声:故乡。
不到两个月又他妈的回来了。
很多乘客都有亲友来接,只有我孤零零的,没人抬头多看我一眼。看别人亲切温暖的样子,我心里生出些许落寞。
我的亲哥谷俊熙正在服兵役,不可能来接我,虽然他以前也经常放我鸽子,但这次真的不怪他。我也没有通知凌华他们,自然是因为时间太赶没来得及通知,也是我实在不想和人说话。
至于舒婷,我宁可她不知道我回来。
总而言之起码我知道,不会有人来接我了。
低着头,背着沉重的书包,向出口走去,去也匆匆,回也匆匆。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自己是多么的孤独。
天色突然阴暗下来,方才还是晴空万里,突然头上就被大片阴云所笼罩。
我想,过一会就会有风暴来临吧,倒真是末班机。
我找了辆的士。
司机似乎没什么与我聊天的兴趣,我也不开口找他讨厌,我们彼此沉默。
渐渐驶入市区,熟悉的街道,老城少数几座标志性的建筑,照旧。
我们变了,可是城市没变。小镇看上去仍风平浪静,如果不是车上也贴着令人不寒而栗的丧尸图案的话,我可能真的会忘了,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本来的面目。
唐徕河横穿乌桓镇,把城市分成了新城老城,地理的分化也决定了经济地位的不同。西岸新城区又分为金凤、西爵、青峡三区,其中金凤区是乌桓镇的经济命脉,那里高楼耸立,商圈云集,分布着诸多富豪住宅,所有时髦的现代化建筑几乎是在二十年间拔地而起,最年轻最繁华,金凤区称得上是城市生命年轮里的花季。
相比之下老城真的不值得一提。旧城就叫乌桓,乌桓镇乌桓区,是最原始的乌桓镇,有千年的历史。城建计划永远拆不掉老城的破砖烂瓦,政府灵机一动在西岸另辟蹊径,于是彼岸的发展花开灿烂如火如荼,同出一片阳光下的东岸越发的老旧破败。但我出生在这,也在这长大,我居住的地方,是在旧城区也属于老城区的星宇小区。
当的士到星宇小区时,已经傍晚了,天色昏暗得有些瘮人,加之刚才下起了雨,路上见不到很多行人,路边寥寥的小贩见天色不佳也在收拾。小区物业不好,好几座楼间却只有一个霓虹灯,向外发着淡淡的,幽黄的光,这种凄清阴暗的气氛早已熟悉却又仍能让我感到陌生。小区的告示栏上也毫无疑问贴着那个不寒而栗的骷髅头。我买了点关东煮走进楼道,迎接我的仍是一片黑暗,我咳嗽一声才唤起昏黄的灯。楼道里也没什么人,偶尔有雨击打在玻璃上,这是唯一感觉到的声音。
打开门,闻见属于我家特有的味道——一个屋子里只住着两个男人和一只猴子,这两个男人还都挺爱干净还不抽烟,那味道再难闻也难闻不到哪去。
我终于回家了。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我刚打开灯,就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维克,你回来了?”谷俊熙冰冷的声音悠悠响起,其人随着回音从房间黑暗的角落里渐渐走出,一年半前入伍时的飞机头已经没了,却还是那个高大结实的身影。
他怎么回来了?
他不是应该在部队吗?
但那一刻我喜出望外顾不了许多,眼前这个英俊的男人是我最后的亲人,一个看到他就知道自己永远有依靠的人。
更意外的是,他的脚下是本该寄存在凌华他们那的Andy。小家伙冲我做了做鬼脸。
我正想说点什么,谷俊熙却已经用左胳膊把我揽了过去,
“老弟,欢迎回家。”谷俊熙说道。
多好啊,家人团聚,我多想永远留在那一刻。
可腹部的剧痛硬生生把我拽回了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