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焱宫,长生殿,飞龙台。
飞龙台是长生殿最高一层上的顶台,地方不大却视野开阔,从上而下,则可以鸟瞰整个长安。
平台正中,一个青玉石桌,两个铺垫。桌上有一盘黑白棋局,两杯残酒。
棋局对面的两个人都心不在焉。
终于,常皇黎臻叹息一声,弃了手中棋子,站起身来,凭栏而望。眼见那金碧辉煌的红妆肩舆声势浩大,缓慢行驶在道路上,道路两侧百姓欢呼,鞭炮齐鸣,热闹非凡。他贪婪地看着,眼神里终藏不住的期待与不舍。
棋局的另一边,是神态颓废的汪忠嗣,他青衣青袍,正努力隐忍着复杂情绪,喝着那半杯已凉的残酒。
“阿训,她今天就要嫁入西凉王府了,今生今世,你们就不要再见了,彼此都好。”黎臻并未回头,声音凉薄。
“月夜与哥舒寒,并不适合。臣依旧坚持己见。”汪忠嗣淡淡道。
“为何?”黎臻回过头来,瞥了一眼他,眼神犀利:“她并非你的亲生女儿,莫非你还想替寡人,为寡人之女做主吗?你好大的胆子!”
“臣……不敢。”汪忠嗣垂下头,但声音倔强:“臣养育明月夜七年,她已经融入臣之骨血。臣明白,皇上虽然不说,但心里却怪罪臣下,为何隐瞒明月夜的身世?因为,臣不愿她离这皇宫太近!臣只想让妤婳的唯一血脉,远离后宫是非,远离朝堂恩怨。臣希望明月夜过普通人的日子,和心爱的夫君,琴瑟和鸣,白首偕老,平安快乐。”
黎臻长眉微蹙,仿佛尽力隐忍着复杂的情绪。
汪忠嗣叹息一声,似乎颓废不已:“哥舒寒身为西凉王,他居然让明月夜成为暗军的军医统领?难道不是让她以身犯险吗?臣自作主张,为明月夜选下更适合的夫君,光熙商会的三公子温亭羽,皇上若见过这少年,必然也会与臣有同想。那如玉少年对月夜一往情深,疼爱有加,他们在一起会很开心。臣希望……妤婳的女儿能过上平凡的生活,这有错吗?”
“你在怪寡人,当日不该让无涯进宫。”黎臻垂下眼眸,低低道:“你不说,虽然……你从来不说,永远隐忍。”
“臣,不敢!”汪忠嗣眉心微蹙,深深躬身:“臣会永远忠于吾皇。吾皇的旨意,臣亦然永远不会忤逆。汪门三代忠良,何曾出过罔臣逆子?”
“阿训,你永远都这样子。明明心里恨着,却不肯说出来。明明不愿意,也要闷在心里,难为自己。”黎臻苦笑道:“那日,若寡人不以纳妃为要挟,你到底也不会承认,明月夜就是寡人和无涯的女儿吧?你从本心里,从来没想过让寡人与小夜父女相认!”
汪忠嗣沉默,他的鞠礼毕恭毕敬,但绷直的后背还是暴露了隐忍的内心。
“当年,若你肯告诉寡人,你和无涯已经订婚。寡人必不会让她进宫做什么典书女官。若你肯告诉寡人,你根本不喜欢那个柳江云,寡人也不会让你一定娶了她。若你肯大军开拔之前告诉寡人,明月夜是无涯的女儿,寡人也不会任由她被柳氏一族追杀。你却什么都不肯说,你是寡人的假子啊,寡人曾把你当亲生儿子一般教养与宠爱。你对寡人,就这般信任的吗?”黎臻终于忍不住,狠狠拍了下玉白凭栏。
汪忠嗣起身,复而跪下,五体投地,神情淡漠道:“臣,不敢!”
“不敢,你有何不敢?你就在心里默默报复着寡人罢了。好了,阿训。寡人知道,无涯走了,你会恨寡人一辈子。即便你不说。但寡人确实相欠了你。寡人也会好好补偿无涯的女儿,除了公主的名分,只要她想要的,寡人都会给她,甚至寡人的命。”
汪忠嗣抬头,目光沉痛道:“若皇上疼爱明月夜,就请远离她。让她去过普通人的生活。您的宠爱,只会让她备受瞩目,成为更多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所以寡人为她选了一个强大的男人,一个对她珍若生命的男人。”黎臻一甩衣袖,目光灼灼盯着汪忠嗣:“诚然,寡人不是个好父亲,但你也亦然。你不够勇敢,不够坦率,不够真心。你太在乎你大将军府的声名,在乎你大常战神的辉煌形象。就像当年,你撇下了无涯,义无反顾去战场上实现自己的英雄梦。汪忠嗣,你的血是热的,但你的心却凉薄得很啊……如此说来,寡人与你,都是不堪至极的父亲,难道你不承认吗?”
汪忠嗣偏了头,目光泛现悲痛、纠结与一丝后悔。
“汪家三代忠烈,出过十二位以身殉国的大将军,最终建立了铁魂军,一片冰心在玉壶。作为军人,服从是我的天职,是我的命,我不曾后悔过!臣自问对得起汪氏列祖列宗。战场之上,输了就输了,百死莫赎。臣认罪,愿伏法。“他坚持道:“但臣叩请皇上,请您让月夜远离长安都城吧,柳氏一族不会放过她。”
“她是寡人的女儿,是寡人的念媺郡主,她的一生注定光彩夺目,与众不同。无论容貌或脾性,她像极了明媚。她们都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也一定会去实现自己心之向往,凭你我之力根本无法阻拦。她们注定就是传奇中的女人。阿训,你从来都不懂明月夜的心,更不会懂得她为你的默默付出。表面上看,你口口声声保护她,殊不知她为了你,隐忍了多少委屈。”黎臻常常叹息:“你更不配做小夜的父亲……”
汪忠嗣握紧手指,骨节泛现,他极力控制着自己内心的剧烈挣扎,嗫嚅道:“我知道,我活该。是我辜负了无涯,也没有保护好月夜。”
“阿训,你的心真的心无旁骛吗?你对小夜,又仅仅父女之情那么纯粹吗?你对哥舒寒,就没有一丝一毫的嫉妒之心?”黎臻微微一笑,突然咄咄逼人。
“皇上,若您想要汪忠嗣的命,斩了臣的脑袋便是,又何必妄言?”汪忠嗣咬紧牙根,他不抬头,声音却冷硬无比:“臣没有,臣从未有过不轨之心。”
“你没有不轨之心,因为你向来规规矩矩。但至于是否有那么一丝喜欢,你心里清楚……”黎臻挥挥衣袖,离开了汪忠嗣身边,他喃喃自语着:“你嫉妒哥舒寒。你若不甘心,就去抢亲好了。寡人年轻时,就在定亲之日,被人抢走了爱人。寡人或可拥有整个江山社稷,却无法把握一个女人的真心。一个女人若跟定了一个男人,什么权势威仪她都不会放在眼中。阿训,若你有胆量去抢亲,寡人也不会拦你。”
汪忠嗣霍然起身,冲到凭栏处,看着西凉王府的门庭若市,花车锦绣,冲天的鞭炮声以及鼎沸的锣鼓声。
“但你不敢……对吗?”黎臻走到汪忠嗣身侧,拍拍他的肩,淡淡道:“寡人知道,你不敢。所以,寡人要留你在长生殿喝这杯残酒,下完这半步死棋。那顶红妆肩舆中,有着我们此生最珍爱的女儿。阿训,不如放下心结吧。她和他一起,会幸福的。你需要做的,就是远远望着她,祝福就好。”
汪忠嗣疾步拿过一壶酒,咕咚咕咚就径直灌下去,一言不发。
黎臻就站在他身边,看着他一壶一壶的喝下那些冷酒,直到喝不下,再把自己呛到咳嗽不已,酒水与眼泪顺着脸颊滴落在玉石地板上,却依旧忍不住再拿起新的一壶酒。
“阿训,寡人知道你的感觉。你走过的路,寡人都走过。你自己的结,自己解不开,谁也帮不了你。”黎臻淡淡道。
天色渐渐黑下来。西凉王府的大红灯笼已经点了起来。还有庆典的烟花,一朵朵升上夜空,如一朵朵巨大的七彩牡丹花,绽放了一片又一片瑰丽的彩色烟雨。烟花,只落不谢,人心走远,亦无回首。
“明月夜……”汪忠嗣轻声念叨着,已经醉倒爬不起来,他死死抱着冰冷的玉石凭栏,摔落的酒壶轱辘着滚了好远。
终于,在烟雨灿烂的黑夜中,这个受伤的男人,抱着石柱,默默流泪。
原来心痛,是比什么都痛的伤口,除了自己默默舔伤,也无药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