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亲王府。
旭亲王莫邪在一个月前,被燕皇赤霄,从羿乾宫那暗无天日的黑牢里放出来,终于得救。
他在那里,已经被拘役将近二十年。曾被誉为大燕第一美男子的慕容莫邪,已被牢狱之灾和更加残酷的岁月,摧残成一个永远也直不起腰来,鬓发花白的老朽之躯。
他的腰被狱卒打断了,如今只能伛偻着蹒跚前行。他的一条腿也瘸了,因为在黑牢潮湿罹患了风湿多年。
莫邪的眼睛,虽然还能勉强看清一些模糊人影。但在白天便会不停流泪、涩痛。又岂止这些,他一身都是病,满心都是伤。
虽然被放回了王府,但恢复亲王之位已为奢望。多亏他唯一还活着的儿子慕容纯钧,在平复萧氏宫乱之役中,立下了赫赫战功,被赤霄破格提拔为赤焰光军的右卫大将军。他们父子才能重回旧居。
纯钧离开莫邪身边时,只有八岁。他被送往遥远的长安,去做大常的质子,多少年杳无音信,倒也因此躲过了萧太后的诛杀。
听说,最近赤霄找到了他,又挖掘了他剑走偏锋的军事潜能,给了他发挥的舞台,终成就他一雪前耻的梦想。纯钧是赤霄给他的赐名,亦然古时十大名剑之一,这依然也是对旭亲王府皇族一脉的重新认可,与终极信任。
纯钧感恩,所以,他心甘情愿为这位新皇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甚至不吝做下那些,皇帝不愿干的血腥与脏脏之事。赤霄的才华与心胸,纯钧一心认可。只可惜,他觉得赤霄心太软……没关系,反正纯钧,会是帝王最锋利的勇士之剑。
书房里,纯钧独自一人正在看兵书。他穿着一身暗紫蜀锦的胡服猎装,带着暗黑织金的网冠,网冠正中缀着一块剔透翡翠。即便在自己府里,他依旧喜欢衣冠楚楚,一本正经。不体面的日子过久了,心里总会需要特别的光彩耀人,才踏实。
或许有太多年,他都没有活成人样了。如今名正言顺,便要用更强硬的高贵与荣耀,来填充千疮百孔的心,似乎才会好过一些。
莫邪蹒跚着,走近自己的儿子。烛光之中,他隐约看到纯钧清秀的脸颊。
“不好好在自己房里休息,出来做什么?”纯钧抬眸冷冷道。
一双丹凤眼眸,黑而深的瞳孔。若无深刻的寒冷与恨意,便是多么俊秀而风流的美男子呢。但他的眼睛真的冷,充满肃杀的寒冷。令人不敢直视,心生畏惧。
“睡不着,来看看你,惘之……”莫邪企图再走近一些。
“说了多少次,叫我纯钧!惘之早就死在了大常的长焱宫,你又忘记了。”纯钧把手中的兵书重重扔到桌几上。
“对不起,孩子。爹……老糊涂了。”莫邪尴尬的地笑笑,无法再靠近他一些。
“有什么事?”纯钧站起身来,缓缓踱步走到窗前。他望着花园里,那片长着紫色睡莲的池塘。
亲王府早已年久失修,破败不堪。但纯钧如今也算权倾大燕,财大气粗,找了汴京最精良的工匠们修葺,最先完工的就是这一片假山与池塘。
塘中种着紫色的睡莲,但这娇嫩的南方花朵在这里,开始却长得不太好。所以纯钧生气,狠狠责罚了花匠,甚至打残了他的双手。后来这莲花,出乎意料的盛开了,那花匠却再也消失不见。有人说,将军用人尸做肥养塘泥,莲花便会娇艳非凡……
“纯钧,能不能,能不能……放了萧家的那个姑娘……好可怜呢。”莫邪嗫喏道,老眼昏花的眼眸寻找着儿子的眼神。
“你没事,去暗室干什么。”纯钧不客气道。
“她叫得凄惨,还受了伤。你若不肯放了她……便不要再折磨她……或者,你若喜欢她,便收到府里也好。”莫邪微微叹气。
“谁说……我喜欢她?她不过再为了萧家赎罪罢了。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都拜萧弱水所赐!我把你从黑牢里弄出来,虽说你的腰断了,难道你的骨气便也没了吗?他们当年怎么对你,为何你不敢狠狠还击?我很讶异,你的身上也流着慕容家的热血吗?我真不愿相信,你是我父亲!”
“纯钧,爹知道,我连累了你。可是…爹实在不愿意你被仇恨蒙蔽双眼,终归失了本性。那姑娘,你若不肯放了她,至少给她治治伤……让她吃几顿饱饭。再这样下去,你会变成一个魔鬼的。”
“我本来就是个鬼,从一个黑不见五指的地方爬出来的恶鬼。你以为你在黑牢的日子最暗无天日吗?你根本无法想象我经历的,地狱一般的过往。今日她所受的不及我当初身受,万分之一!”纯钧咬牙冷笑道。
“那……那你这般,日日夜夜折磨她,她若有了你的孩子,岂不作孽!”莫邪唇角颤抖。
“孩子?哈哈……父亲大人,您还期待再抱着自己的孙儿吗?不可能……我不可能再有孩子……您这一脉,终归会在我的手里断子绝孙。这一切都拜萧家所赐!当然,还有那个夜斩汐!早晚,我会血债血偿。”纯钧阴森森狞笑着。
“儿子,他们,他们都对你……做了什么?”莫邪手指颤抖,他绝望地握住纯钧的手臂。
“你不会想知道的!”纯钧冷冰冰的,大力甩开莫邪,他重新拿起了兵书,淡淡道:“回去睡吧,父亲。我的事情,你不要再管……”
莫邪忍不住悄悄擦去眼角的老泪,唏嘘着缓缓走向房门。背对着纯钧,他百感交集道:“孩子,仇恨并不会让你的心,从此不再痛苦。爹也一路走来,跌跌撞撞,痛彻心扉,走到今日,即便有心幡然,可惜再无悔过的机会……什么,都要带到坟墓里去了。这心里,却如何安宁?”
纯钧冷冷看着自己的父亲,艰难地走出房门,并未说话。遂而,他把兵书狠狠扔在桌几上。他充满阴翳的黑眸中,滑过浓重怒气。他一挥衣袖,疾步而去。
不多时,纯钧便独自一人来到了王府假山之中的暗室。
这里房间并不宽敞,却被几道坚固的铁门,层层严防死守。
因为时日太久,这密室里弥漫着一股发霉的臭味,从房顶上还不时滴落着浑浊的水滴。
房间里除了一铺草席,还有两个肮脏的破碗,一个碗里有小半碗的脏水,另一个碗虽破损污秽,却没有半点粮食的残渣,恐怕已经被舔舐干净了。
草席正中,趴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姑娘。
借着那巴掌大的一孔铁窗,透进来的月光,隐约能看出来。这女子原本穿着昂贵的钿钗礼衣。
她曾经长得很美,肤若凝脂,明眸皓齿,但如今满身伤痕,黑眸之中透着绝望恐惧。她的脸颊上有着青紫红肿,身上则遍布各种伤痕。
听到铁门打开的声音,女子忍不住浑身都战栗起来,连同她手脚上挂着的重铁镣铐。她整个人,仿佛正在经历难以承受的惊惧。她紧紧抱着自己的头,想把脸尽量扎进自己的胸膛中,似乎就在崩溃的边缘。
“萧燕燕,你求我爹,放了你……”纯钧近乎温柔的轻轻道:“看来,你还不够乖……”
听到纯钧的脚步轻而缓地走近,越来越近,萧燕燕就快崩溃了。
她突然紧紧抱住他裤腿,抬起她美丽却带着血痕的脸颊,泪流满面道:“求求您,放了我吧。或者,干脆就杀了我吧。不要再折磨我。我受够了……我宁愿死!”
“那你可以去死啊,不吃不喝饿死自己,或者干脆撞壁而亡。但……你分明舍不得死,这么年轻貌美,又是萧家嫡女,你不甘心就这么完了。你想有机会可以翻身,到那时候,便可以报仇雪恨,把今日所受屈辱与痛苦,百倍千倍奉还!”纯钧眯着细长黑眸,清浅道。他眸中闪着莫名兴奋的光芒。
“求求您,放了我……你要什么我的父亲都会给您……”萧燕燕紧紧扒住纯钧衣角,痛哭流涕。
“呵呵,你父亲萧天佑,大燕的首府丞相吗?死了……怎么给,难道要他烧纸给本将军不成?对了,你还不知道吧,萧氏勾结突波,下毒谋害先皇,还欲篡改圣旨,欲撺掇皇位,简直大逆不道!本将军前往萧府剿逆,他们还敢负隅顽抗,已经尽数被当场斩立决了。你求谁来救你?萧弱水那个老妖婆倒还没死,可惜被关入冷宫,生不如死。你指望她来救你……”纯钧突然狠狠抓住萧燕燕散乱的长发。后者尖叫着,被迫与他更近的四目相对。
但她根本不跟看他,因为他的眸中洋溢着猩红杀气,仿佛来自地狱的恶魔。
“不,我不信……皇上……皇上待我很好,他不会下旨,如此对萧家。我是皇后,我是大燕的皇后啊。”萧燕燕死死攥住纯钧的手,唇齿不停的打颤:“我是皇后……”
“皇后?连朱雀殿的门都没有摸到,还敢说……自己是皇后。他早已将你送给了本将军,任意处置……如今你的境遇,还不如本将军府里的……一条狗!”纯钧残忍戏谑道:“本将军,绝不拦着你自戕。”
“求求将军,放了我吧。我虽然是萧府的人,也不过……一个弱女子,父亲他们做的事情,我根本不懂……也不知道啊!”萧燕燕涕泪交流,恐惧不已:“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太后做的事情,与我……无关啊……”
“与你无关?怎会与你无关,萧氏嫡女!”纯钧一脚将萧燕燕踹倒在地上,又狠狠踩住她手掌。后者不吝惨呼着,呼天抢地。
“想当年,本将军也不过八岁,还不过旭亲王的一个私生子。你们萧家,可对旭亲王府手下留情?旭亲王被打断了脊梁扔进黑牢二十几年,他的侧妃被活生生折辱至死。他的儿子们都被流放极寒之地,女儿则被卖为官奴至今下落不明!至于本将军,我被你父亲送到长焱宫去做质子,多少次差点儿就死了。还好,命大!”纯钧用另一只脚,开始一下一下,狠狠跺着萧燕燕细弱的手指。后者的惨呼,声嘶力竭。
“喊吧,不会有人来救你。当年在掖庭,我的手就这样废掉的……哈哈,疼吗?我也想过要死,可我舍不得啊。因为只有苟活下去,才有机会东山再起。才有机会踩在你们萧家人的头上,狠狠复仇。为了报仇,鬼知道,本将军付出了什么……我心爱的女人为了救我,被我的仇敌所欺凌,还怀了他的孩子。而我,根本不会……再有自己的子嗣!所以,本将军定要萧家,好好品尝这断子绝孙的滋味……”纯钧狞笑着,手掌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着。
他笑容被绝望与悲痛狠狠扭曲,又岂止痛不欲生。
“所以……你要折磨我……所以,你要如此不堪的……折磨我!”萧燕燕绝望痛呼着,终于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她推开了纯钧的掌控,一头狠狠撞向铁门,一心求死。
纯钧冷眼看着她,撞在铁门上头破血流,然后捂着自己的伤口蜷缩在角落里,剧烈喘着气。
他缓缓走近他,嘲讽道:“如果你想死,还要再大力些。你根本舍不得死……很痛吧……当然很痛。死,哪有那么容易。解脱,哪有那么便宜?”
萧燕燕不可思议,看着自己沾染着淋漓鲜血的双掌,尖锐的疼痛让她眼泪更加迅猛,她终于崩溃了。
她匍匐着,一步一步,拖着沉重的镣铐,低贱地爬到纯钧脚前。
她哆嗦着嘴唇,迟疑地亲吻着他的靴面,再无半点尊严与体面,低声乞求着:“将军,死很痛,燕燕不敢了……以后,我会老老实实听话,请您……饶了我吧……燕燕愿意做将军的奴婢,以后在您身边当牛做马伺候您,给……给……贱婢一条生路……好吗?请将军……垂怜。”
纯钧冷哼一声,他拽起她手腕上的铁链,往房中垂下的一个硕大的铁钩上一扔。她惊呼一声,便被吊起来。
铁链的长度刚刚好,正好让她垂立在地面上,仅能用脚尖顶着污秽而冰冷的泥土地。
于是,整个人的重量便在手腕与脚尖之间平衡,她本已皮开肉绽的脚趾甲,再一次鲜血崩裂。她尖利痛呼着,在手腕与脚趾的剧痛中,不由自主被动选择着平衡点。
她突然觉得自己身下的肌肤冷嗖嗖的,汗毛倒立,不禁恐惧的尖叫着:“不要,不要……”
“你以为,你想不要,便可以不要吗?你……你的身体,你的灵魂都是本将军的掌中之物,让本将军想想,今天咱们玩些什么……新的花样儿呢?”纯钧阴森森冷笑着,他伸出颀长的手指,在她伤痕累累的脊背上,缓缓游走。
凄厉的惨叫,在暗室里此起彼伏,越来越尖锐与绝望,待到后面已是垂死的动物隐隐的呻吟声。房间外守卫的兵士不禁脸色苍白,冷汗涔涔,强烈忍住自己的呕吐感。
一场非人的折磨终归到了尾声,纯钧将自己染血的手指,在已经昏厥的萧燕燕身体上,缓缓擦拭着。
“你说爱我,却怀了他的孩子……你真的……爱我吗?弱尘。”他喃喃道,把薄薄的嘴唇贴到昏迷的女子耳畔,轻轻摩挲,他的眼神有些迷离。
暗室外的莫邪,捂住自己的胸口,狠狠颤抖着。他的眼泪与口涎混杂在一起,从脸上滑落下来。
“老天爷,救救我的儿子吧。请您,救救我的儿子……不要让他再作孽了。老天爷,求求您!”
莫邪忍不住扶着冰冷的石壁,跪了下来,狠狠的朝天磕着头。
一道闪电划过,暴烈的雷声震耳欲聋,眼看着暴雨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