珈奈趴在土坡上,夜行者狙击步枪的瞄准镜中,十字准心对准二百米外的一人一狼。
“洛米你别动,别动,说好了别动……”
她嘴里嘀咕着,不时调整准心位置,但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合适的射击点位。队友洛米背对她半跪在地,左臂被狼咬住,处在僵持之中。
对讲机中,洛米凌乱的喘气声听起来越来越弱——他的体力正在流失,随着滴落的鲜血,一同下坠到沙土地上。
“你转个身,这样我打不到。”
少女没有管自己的声音经过对讲机的放大会不会激怒恶狼,自顾自给洛米下了命令。那个可怜的小伙刚试着挪动几下,狼就大力甩动头颅,要把他的胳膊扯断。
洛米面对的不只是一只独狼。在战团周围或坐或躺还有至少十只成年狼,它们惬意地看着洛米无助地与同族僵持。只等他脱力倒地后,它们才会蜂拥而上,啃食新鲜的血肉。
“就保持这样不动也行,凯鲁跟木花快到了。”
狙击位的职责不只是狙击,还包括侦察以及情报中转。
她所在的土坡与人狼战团之间有大约二百米的高草丛,另外两名队友此刻正在草丛中狂奔。一人多高的象草遮蔽了他们的视线,必须要靠珈奈来提供实时情报。
“洛米怎么样。”
队长凯鲁音调平稳,丝毫听不出是在狂奔。
“跟刚才一样,胳膊有事,人没事。”她看着战团,像是在看戏。
“要是洛米撑不住,你就先开枪,我们这快到了。”
“木花呢?”
“她比我还快。”
“担心什么,有我在呢。”
少女把脸压到枪托护板上,体会着金属的冰凉。
“洛米你听到没,再撑一会。”
对讲机里的哼哼声更加微弱——洛米显然是没法像个英雄那样带伤作战。
他周围的狼群出现异动,大大小小的灰色躯体全部朝中央靠近,摆出防御阵型。几只靠近象草丛的狼露出獠牙,发出低吼。它们听到草丛深处的异响,在护食本能的驱使下,威胁着即将到来的其他掠食者。
“有情况,我先动手了。”
珈奈看到一只狼探头探脑靠近洛米,直直盯着他脆弱的脖颈。
微微吸气,把视线焦点与十字准心重合,一同锁定在洛米左边四十公分处。她不是生性豪爽的人质救援专家,不可能为了击毙犯人而先杀掉挡路的人质。
夜行者狙击步枪的一体化瞄准镜显示着各项环境背景值,少女脑子里也在做着简单的计算。
一时间,她仿佛感受到热血在血管中泵送的脉动感,一波又一波热流在朝眼部涌去,加热一整块区域。对身体的掌控感渐渐流失,取而代之的是诡异的空白感——每一次射击,她对此的理解都要更深刻。
世界中仿佛只剩她与那头流口水的狼。
食指完成训练过无数次的微压动作,子弹在枪膛中成功被击发。
砰!夜行者狙击步枪声音依然清脆。
瞄准镜中的一切似乎都进入了慢镜头——她仿佛看到了子弹在空中划过;看到空气被金属弹头扰乱;看到洛米在同一时刻对咬住他的那头狼做了什么,以致那头狼向后高高跳起;看到被她选为目标的狼听到异响,朝这边歪头。
这一切都不妨碍弹头加热二百余米的空气钻进目标的脑门。
无论是颅骨还是脑花都不会让子弹的弹道偏移过多,所以狼在头部被贯穿的整个过程中都保持相对静止。它的额头泛起浪花,波纹沿着脸部向身体移动,经过强壮的脖颈时激起剧烈的肉浪,像是在皮下塞了个游泳圈。
子弹钻进额头后留下被撕成锯齿形的毛皮,下翻到狼吻处才停下脚步。“白浪花”从弹孔中喷出,那是脑内组织液在巨力打击与压力变化下的产物。“浪花”由小变大,最终形成比狼头还要大上两倍的球形白雾,边缘尽是飞溅的液滴。
在“浪花”之中,红色的脑组织组成合理点缀。被弹头搅和成肉末的组织朝四周发射,还保留长条形态的组织在空中旋转,好似杂技演员高高抛起的手杖。
被无数世人称道的锐利狼目被挤出眼眶,让英气十足的狼面转变成一副滑稽扮相,仿佛患了重度突眼症。狼嘴微张,像要咬住前方飞舞的蝴蝶,但再也无法由肌肉带动合上,而是在下颌骨的结构阻力影响下无力地关闭。
狼耳之中的韧性在一瞬间消失殆尽,先是齐齐向后摆去,在触及到脖颈毛皮后反弹回来,划出不太标准的弧线,再绕着越来越小的圈耷拉下来。
这时,狼身才缓缓倒下。
这一壮观景象没能留住珈奈的心,现在她的注意力全花在对抗即将到来的剧痛中。
疼痛来临时那由轻到重的过程丝毫不比顶峰期好受。少女已经感到右眼眼压在变化,水分仿佛在几秒之内流失殆尽,眼球干燥到如同在冬天晚上挤满一屋人且灯光灰暗的会议室中听声音嘶哑的老教官连讲四节枯燥无味又十分重要的通识课那样——若是不把脸埋进水里,那下一刻眼珠就会爆炸。
背包里有成瓶的水,但她知道洗眼睛没用。干燥感只是现象,实际上她的泪水分泌量已经到达最大值。
在干燥与灼烧感之后,是头部的刺痛。
已经不能用一根钢针在脑中搅动来形容她此时的感觉,一万个微型人佩戴一万根钢针在脑子里面跳艺术体操才像是她经受的疼痛。
在每一次凝神狙击后,少女都会出现这种症状。与电影作品中经常出现的魔眼类技能不同,她以眼疼头疼为代价的凝神射击虽说精准无比,但副作用也太大了些……
少女缩在地上,两手抓住头发,用力抠着头皮,以此来抵消一些来自内部的痛感。夜行者狙击步枪也不知被踢到了哪里。现在随便一只狼都能过来取她性命。
珈奈用仅剩的神智读着秒——以她的经验,疼痛会在三至五分钟之内消失。
……
木花第一个冲出象草丛。
被同伴的惨烈死状吓到的狼群已经没了踪影,只剩那只脑袋开花的倒霉狼躺在地上,周遭是行动迅速的苍蝇以及其他被血肉味道吸引而来的小飞虫。
洛米躺在另一边,右臂被血染成红黑色的衣服在狼嘴撕咬下支离破碎。他眯着眼,呼吸微弱且均匀,像是重伤昏迷一般。
回手一掏,医疗背包便被甩在地上,里面的各式前线医疗器械哗啦啦直响。她慌忙按住包面,让伤口血流不止的洛米不至于因惊吓而再次紧张,导致血流加速。
直到这时,无氧运动的副作用才将将到来。木花不断大喘气,视线有些模糊,背包带几次也没拉开。
凯鲁随后冲出草丛,立刻举枪对四周扫了一遍,确认狼群已经跑远后才放下点心。
“我让你别这么急,有珈奈看着呢。”
不像已经慌了手脚的木花,身为队长的凯鲁体能极佳。在以前陆军内部举办的季度比赛中,每一次他都名列前茅。二百米的全速冲刺没有让他表现出半点不适,呼吸也比较平稳。
那头狼的惨状吸引了他的注意。以往的军队射击训练除了打靶就是打易拉罐、苹果、香烟等无聊的死物,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活物脑袋爆炸的样子。
“这边暂时没事,我回珈奈那边了?”
木花终于把包打开,将剪刀钳子喷雾等小物件一股脑全抖出来。她掐住手背皮肤,好让自己不那么紧张,不然简单的外伤处理都能被现在的她搞成急救。
被无视的凯鲁苦笑着,他知道木花是个合格的医疗兵,当初搞入队资格审查时他可是被木花简历上密密麻麻的培训章吓到了。现在这个姑娘慌成这样只有一个原因——面对的病人对她来说很重要。
“那我走了,有事你就喊我,或者直接开枪。”
木花终于把一套战地医疗工具按顺序摆好,一言不发开始干活。凯鲁摇摇头,走回两米高的象草丛中。
现在需要的照顾的不止有洛米,开过枪的珈奈情况不会比这边好到哪去。那可是射击间隔比战列舰主炮还要长的狙击手,在两次射击间的“衰弱期”中必须要有人守着。
木花回想着上课时老师教过的伤口处理方法,拿起创伤剪,把贴在洛米血肉上的衣料一一剪开拿下。狼的两颗犬齿深深卡进肌肉,晃动之后撕裂无数肌纤维;臼齿嵌入皮肤,把相对食草动物来说柔嫩无比的表皮磨得一塌糊涂。
洛米与当初操作台上躺着的尸体教具不同,木花没法保持淡然的心态面对那团新鲜的血肉。
“洛米?”
躺在地上的小伙子还在晕晕乎乎回味手上的触感,那是他第一次抠眼睛。
当时他疼到受不了,心一狠就伸手上前,大拇指塞进被他吓到的狼眼眶里。眼球没有他想象的那么有弹性,而是像刚放进冰箱的果冻一般,用变形来抵抗他手指的袭击。他摸到小丝带一样的眼组织,轻而易举突破之后,指尖触碰到坚硬部位,大概是存放眼球的骨窝。
在他用力把狼眼像小时候挖田螺一样抠出来前,那头狼就松开嘴,哀嚎着后跳一步,离开他的攻击范围。再然后,是一声清脆的枪响,接着他就头晕眼花倒在地上。
木花不知道洛米脑中的小剧场。在自己的轻声呼唤没有得到回应后,她便安心进行下一步操作。挣扎个不停的病患还要外加一套镇静与固定的步骤,而洛米是个靠得住的小伙子,不需要木花多费心。
“听得到我的话,就忍住别动。”
用绑带绑住上臂,减少血液流通后,木花用力按压伤口,挤出剩余的污血。
“啊啊啊啊啊!!!”
洛米爆发出与瘦削身躯丝毫不符的吼叫,尖锐且沙哑,没有一点刚才孤身斗狼的英雄气概。
“别动!我叫你别动!”
木花把腿压在洛米胳膊上。消毒喷剂对准伤口喷射,无数液滴顺着破烂的伤口留下。
“吼吼吼吼啊啊啊啊啊!!!!”
洛米这一叫唤反倒让木花冷静了不少,她想起以前跟着导师在医院实习时见到的那些叫声各异的患者。一开始他还会被叫得撕心裂肺的病人弄得手足无措,后来就迅速习惯了把这些叫声当成背景音乐。
把一瓶消毒剂全部用掉后,她又掏出止血药:“再忍会。”
“啊啊啊啊啊!!!”
洛米叫得越响她就越安心,因为真正重伤濒危的人根本没力气再发出喊声,还能嚎出声说明洛米状态好得很。
“马上就好——你别动!”
被洛米不老实的胳膊弄到发火的木花加重腿上力道。瞬间,洛米就承受了来自两个地方的痛苦。
木花把一块纱布按在伤口上,扎好绷带后又开始扎三角架。洛米这条胳膊近期是不能用了,不过还好大动脉没事,否则就要立刻送回基地。
待一切处理完成之后,木花才发现自己带来的双人份工具几乎全用了一遍。过量用药通常不是好事,但眼前的伤者也不能按正常情况来判断。
洛米紊乱的呼吸逐渐平稳,眼神慢慢涣散,即将被身体要求强制性地小睡一会。
“没事了,睡吧。”
她放松腿上的力道,抽出一块湿纸巾,用心擦拭洛米混杂着汗水、泪水、血液与油污的脸。
……
凯鲁半跪在蜷缩成一团的珈奈身边,嘴里咬着跟狗尾草,漫不经心注视着四周。被少女踢下土坡的狙击步枪已经被他捡回来背在背上——目前的珈奈不需要武器。
他能看出小幅度挣扎的珈奈身上每一块肌肉都在不断收缩与放松,因为他以前拉肚子的时候也这样。
“我以前送你去做过全面的体检,包括你的枪、衣服、平时的食物也全部去送检,但一切正常。”凯鲁凑近卷成球的珈奈,“所以……你到底是不是外星人?”
他很少讲笑话,冷笑话更少,现在敢这么说只是因为周围不会有第三个人来嘲笑他。现在的的珈奈大致能听到他的话,但根本不会有反应。
他拉肚子时也不会想让别人随便碰自己。
在第一次见到疼到发疯的珈奈时,凯鲁试着像电视剧中无脑配角那样狂摇少女的肩膀,但他得到的是一记正对脑门毫不留情的直踹。
在那之后他就只在一旁当保安了。
“打狼不会记在击杀记录里面,但我会在作战报告里加上去。还有,你那枪打得不错。”他抬手看看战术腕表,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在听到枪声的那一刻起,他记了下时间。
果然,珈奈身体舒展开来,瘫在地上,宛如大病初愈。
少女随便擦了一把额头疼出来的汗,爬起来就朝木花那边走,根本看不出十秒钟前还是快要死掉的样子。
“嘿!枪不要了?”凯鲁大步跟上。
……
珈奈蹲在被她爆头的狼尸旁边,盯着缓缓向外流淌的浆糊,轻轻摇手驱赶着扰人的苍蝇。
“有什么好看的?”凯鲁不解。
“以前只在手册跟训练视频里看过脑袋炸掉的动物或人,今天亲眼见到,得留个纪念。”珈奈满嘴歪理,“相机带了吗?”
“亲眼见,用不着相机,你自己说的。”凯鲁搞不懂这个人整天在想什么。
“我自己杀的肯定要留念啊。”
珈奈站起身,恋恋不舍地走开,让那些苍蝇毫无忌惮地盖住裸露的狼脑。
木花搀扶着洛米站起来,仿佛在照顾一个重病患。后者被她强行扶住慢慢向前走,像是母亲在教孩子如何用两条腿走路。
珈奈忍不住开个玩笑:“让木花扶你干嘛?腿也被狼咬了?”
“我没事,她非要扶我!”
洛米一点就着,推开木花就要表演一段百米冲刺,可没跑两步就被跟不上身体摆动的左臂带编方向,失去平衡。凯鲁一把拽住这个急于证明自己的小伙子。
木花满脸担忧地检查洛米右臂的绷带,回头冲珈奈发了点脾气:“你别欺负他!”
“我错了。”
少女目的已经达到,嘴上服个软一点不亏。
“好了,没事就继续走!”凯鲁身为队长必须把好节奏,“在一群狼身上浪费时间,回去说出去也不怕人笑话。”
“木花,把他无人机拿出来。”
机器表面满是划痕,摔到地上后又断了几根旋翼,但内部的存储卡仍受到严密保护。洛米被狼袭击全是因为这台无人机——在半空中侦察的机器被鸟群当成猎物,在不堪众鸟攻击后迫降至一处草丛。洛米一个人跑过去回收时被早就藏在草丛中的狼拖进去,这才有了后续的事。
凯鲁把卡插到自己的小电脑上,放出已经拍好的视频,指着画面上一栋楼说:“这是我们的目标,离这里还有大约一千余米。中间的道路全被堵住了所以只能步行。事情办完后直接走到等在西边九百米处的装甲车那,铁头会接应我们。有问题么?”
大家纷纷摇头。
“那就走,已经耽搁不少时间了,运气好的话我们能在傍晚回基地,省得在外面过夜。”凯鲁收起小电脑,“再碰到狼就直接开火……还有!”
他举起手中的枪,是洛米在被狼拖着走时蹭掉的。
“这次有那些狼代我教训你,下次再犯这种低级错误就自己去受罚!”
“我明白。”洛米低下头。